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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喝完了,烫得一伸舌头。www.Pinwenba.com伸完舌头之后抬袖子一抹嘴,她转向小武,不知怎的,目光发直,有点愣头愣脑。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两人像被冻住了似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末了小武先反应过来了,眼神骤然乱了一下,他随即端起大碗转身走向了门口,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有事叫我。”
茉喜追了他一步,“你那个司令爹怎么还不回来?”
小武停住脚步回了头,“我给你找他去?”
茉喜思索了一下,随即向前挥了挥手,“不用了,不回来更好。”
药汤下肚不久,茉喜就有了感觉,感觉十分强烈——她在茅房里蹲到半夜,几乎连肠子都拉了出去。到了翌日,她眼圈也青了嘴唇也白了,急赤白脸地质问小武:“你个大傻瓜!昨天是不是给我买了一副泻药?”
小武当即摇了头,“绝对不是。大夫说一副无效,可以再吃一副,连着吃三四天的都有。”
茉喜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那就再去买几副回来!”
小武领命而去,这回一次拎回了两包药。吃过午饭之后,茉喜早早地又喝了一大碗药汤,然后攥着一卷手纸,她在房内坐了,随时预备着往茅房里跑。
然而今天的反应异于昨日,她在房内坐到夕阳西下,坐得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完全没有上吐下泻的意思,于是她疑疑惑惑地独自吃了晚饭,心想小武是不是让野郎中给骗了?我喝的这东西真是那个药吗?
这个念头闪过没多久,她忽然觉得小肚子里有点疼,像是平日要来红时的那种疼,不严重,然而断断续续地总也不停。
“要发作了?”她忽然有些恐慌,因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能平安度过这一关,还是像那个暗娼一样,被这服药活活地折磨死;应该为此做什么准备,也不清楚——大夫一定是懂的,然而小武一定是没有问,纵算问了,一个没结婚的小伙子,大概也听不明白;纵算明白了,大概也不好意思主动告诉自己。
小肚子里越来越疼了,疼得她头上隐隐见了冷汗。脱鞋上床滚到了床里,她蜷缩成了紧紧的一团,大睁着眼睛开始苦熬。疼是一定的,流血也是一定的,这两样她都不怕、都扛得住,只要不死就好。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开始流血了。
她怕脏了裤子,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然而手和脚竟然冰凉得失了知觉。疼痛从小腹向四肢百骸蔓延,她连腰都是软的,想要往上挺,然而硬是挺不起来。喘息着背过手向后摸了一把,她摸到了床单上湿漉漉的凉血。
她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连呼吸的力量都要失去,一点一点地爬向床边,她却是始终不肯出声——在伤得最狠病得最重的时候,她素来是格外地沉默安静,因为在的她童年世界里,伤与病全是和死挂着钩的,没人会怜惜她的伤与病,伤与病只会给人带去更多的麻烦,让人们恨不得马上用席子把她卷起来,将她扔到乱坟岗子上去。
所以现在的茉喜,尽管疼得死去活来,却是依然不敢声张。新制的裤子被鲜血污了,她极力地想要快往床边爬,可真丝床单还是被她蹭上了大片的血迹。天黑透了,陈文德快回来了,他回来之后看到了这么一张血床和这么一个血人,会怎么样?会不会嫌恶得连吵带骂,薅着头发把她拎出去自生自灭?不能,应该不至于,茉喜觉得他挺喜欢自己的,不至于忽然就这么绝情,可是,还是提前多加小心为好。咬紧牙关伸下一只手,她大头冲下地爬下了床。
抱着膝盖歪在了墙角,她昏昏沉沉地半睁了眼睛,手指头和脚指头全都抽筋一般地蜷着。也许应该叫人救命了,可是她竭尽全力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声猫叫般的呻吟。血还在流,滔滔地流,怎么可能不流?一把无形的钢刀刺入腹中,正翻转搅动着要她性命!她可不能让这把钢刀得了逞,她才十六,她还有天高地阔的一辈子要活!手掌颤抖着捂住小腹,她咬紧牙关,在心里对着自己的肚子说话:“小畜生,别赖在姑奶奶肚子里,快点儿给我滚出去!要死你自己死,姑奶奶才不陪你!你现在不下去,我就立马再给你加一副药,看看咱俩到底是谁横!”
茉喜发了狠,可是腹中那小生命仿佛已经有了灵一般,比她更狠。钢刀抽出来又狠狠地往回一捅,茉喜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翻了白眼。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的呼吸断了,一只手撂在大腿上,却还死死地攥着拳头。
正当此时,外间堂屋的房门开了。
陈文德一进门,就感觉空气不对——他是杀过无数人的人,对于血腥气味,是特别地敏感。立刻转弯掀了门帘子,他开口唤道:“茉喜——”
对着房内情景愣了一下,他随即大踏步地走到茉喜面前蹲了下来。冰冷手指托起茉喜惨白的脸蛋,他也变了脸色,“茉喜,醒醒!怎么回事?”
茉喜睁开眼睛,恍惚中知道是陈文德回来了,没有欢喜,反倒是有些恐慌,“我吃了药……”她用气流一般的声音,做断断续续的回答,“是打孩子的药……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畏寒似的瑟缩了,她突然很怕陈文德会一脚把自己踢到院子里去,所以喃喃地要作保证。她不会总是这么一裤子血,不会总是把床单弄脏,只要给她一个安身的角落,她“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然而下一秒,她天旋地转地腾了空,是陈文德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想:“完了。”
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凌晨时分,茉喜醒了过来。
意识恢复之后,她没有立刻睁眼睛。身体很温暖,脑袋却是枕得不舒服,不是她睡惯了的床与枕头。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原来是横躺在了陈文德的怀里。
陈文德靠着床头坐着,身上的衬衫敞了怀,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胸膛。双手将裹着棉被的茉喜拢在腿上胸前,他闭着眼睛低着头,乍一看像是睡了,然而嘴角险伶伶地叼着一根香烟,他还在似有似无地喷云吐雾。
像看不懂了似的,茉喜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他猛地向下一点头,长长的一截烟灰随之落到了红缎子被面上。
这一点头让陈文德清醒了一点。紧闭的双眼半睁开,他毫无预兆地和茉喜对视了。
“哎!”他开了口,声音粗糙沧桑,因为叼着烟卷,所以还有些口齿含混,“你那药算白吃了。我找接生婆子给你瞧过了,你白淌了一屁股血,正经玩意儿全没下来!”
茉喜干巴巴地张了嘴,哑着嗓子答道:“那我再吃一副吧。”
陈文德扭头,噗的一声将半截烟卷吐出了十万八千里,然后低头面对了茉喜,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吃你妈的吃!再吃你小命就没了!”
茉喜显出了可怜巴巴的虚弱相,声音也轻得像一阵烟,“不吃……怎么办呢?”
陈文德把她往怀里紧搂了搂,“怎么办?生呗!”
“你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吗?”
“我是不喜欢这孩子,万嘉桂的种我为什么要喜欢?我真喜欢才叫见了鬼!可是谁他妈的让我喜欢你呢?算了算了,你先怀着吧!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了,生完了我可不养,你是我媳妇,你也不许养。等落了地,让他找他亲爹去!”
茉喜把额头抵上了陈文德的胸膛,心中忽然有些热有些酸。现在她的肚子已经不疼了,然而身体依然轻飘飘的,虚弱得仿佛没了分量。
轻飘飘的,没着没落,只有陈文德温暖坚实,可以依靠。茉喜并不是四处寻求靠山的小女子,可她现在实在是弱得一动都不能动了,身也弱,心也弱。
“老陈……”她闭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话,“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将来,我也给你生一个。”
陈文德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深深地弯下腰,用胸膛和手臂紧紧环绕包裹了茉喜,“一个哪够?至少也得是十个八个!”
茉喜被他压得几乎要断气,可同时又贪恋他的体温与力量。他的身上有汗酸和烟臭,他一开口就要不干不净地骂人娘,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善类,不是个好人。
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白天跟她同桌吃饭,晚上和她同床睡觉,她要死了,他来救她。救活她了,还不松手,还抱着她。
茉喜觉得这就足矣了,他对自己,已经算是够意思了。
茉喜让陈文德也躺下睡觉,陈文德不肯,于是茉喜朦朦胧胧地睁了眼睛,也不睡。
从来没有人这么抱孩子似的抱过她,她不甚舒服地窝在陈文德的臂弯里,几乎不舍得动一动。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感觉这男人像个父亲——如果自己真有父亲的话,是不是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也会这样被他抱一抱?
畏寒一样向陈文德怀里又拱了拱,她用一条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虎背熊腰。不怕别的,怕他跑了。
陈文德低头看着茉喜,能觉出茉喜那似有似无的拥抱。茉喜瘦出了一张很清秀的瓜子脸,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眼角挑着,眉梢弯着,是陈文德心中的好眉眼。
凌晨时分,陈文德垂头睡着了。像匹马似的,他能纹丝不动地坐着睡,睡着睡着猛一睁眼,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家里,非常安全,这才闭了眼睛继续又睡。
如此熬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彻底清醒了,但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茉喜换了一身红袄绿裤子,虽然夜里血流成河地死了一场,可是睡足了半夜之后,她苍白着一张脸,抖抖颤颤地又下了地。
卧室里面早在夜里就被人收拾干净了,但是空气中似乎还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茉喜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门口,推开房门想要喊小武送热水。
然而开门之后望着院内,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笔直跪着个单薄的小勤务兵,正是小武!
闻声抬头看向茉喜,小武的下半张脸全是黑血。随即神情漠然地低了头,他没言语。
茉喜扶着门框定了定神,然后迈步走到了小武面前,“你怎么了?跪着干什么?”
小武垂头耷拉眼,声音和语气都很冷淡,“昨夜你闹得天翻地覆,司令问出是我给你买的药,就把我揍了一顿,让我跪着等他发落。”
茉喜大吃一惊,“你跪了半宿?”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当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你起来,赶紧回屋去!司令问起来,我替你求情。”
小武一晃肩膀,“我不起来。”
“为什么不起来?”
“他没发话,我不敢。”
“有我呢!”
“他要是想打我,你也拦不住。”
小武像跪上瘾了似的,死活不肯把他那两条腿直起来,茉喜现在又是虚弱得很,单是站在这里和小武拉扯说话,就已经累得头晕目眩。眼看小武眼里只认陈文德,她气得松了手,“你爱跪就长长久久地跪着吧。我也不管你了!”
说完这话,她踉踉跄跄地扭头就走,一鼓作气走回了卧室。气喘吁吁地坐到床边,她攥拳头打了陈文德一下,“药是我自己要买要吃的,你怪小武干什么?要是算起账来,最开始还是你说不许我要这个孩子的,要不是听了你的话,我好端端地会吃药?这么算,是不是你现在也该出去跪一跪?你赶紧让小武起来,我还没洗脸刷牙呢。他总跪着,谁给我端热水?”
陈文德呵欠连天地翻身仰卧了,躺了个四仰八叉,显得身躯长大惊人。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他随即把两只手枕到了脑后,然后以仰天长啸之姿猛然吼道:“武治平!”
院子里响起了小武的回应,“在!”
陈文德闭着眼睛又吼:“滚进来!”
茉喜坐直了身体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窗户向外看。小武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跪得太久,两条腿都跪僵硬了。俯身以手撑地弓起了腰,他走兽一般地缓慢抬腿,一点一点试探着往上起立,足足花了两三分钟,他才弯腰驼背地勉强站起了身。
神情痛苦地扶着大腿停顿片刻,他抬起头,腮帮子上现了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地咬牙。一步一步挪向前方,他艰难又缓慢地走进了堂屋,又转弯走进了卧室。
对着床上的陈文德,他很勉强地打了个立正,“司令。”
陈文德没变姿势,仰面朝天地晾肚皮,一双眼睛半闭着,也不看人,“往后茉喜再敢兴妖作怪,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报告,听见没有?她小你也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账种子王八蛋,她点火你浇油,一对欠揍的货!”
小武不甚笔直地一挺腰,“是!”
陈文德很灵活地向床边一歪身,同时伸出一只赤脚,一脚蹬上了小武的肚子,“滚吧!”
小武冷不防地又挨了一下子袭击,下盘不稳,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忙后退一步站稳了,他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而茉喜见识了陈文德方才那一脚,惊讶得简直要笑,“老陈,好家伙,你这腿怎么这么长?人在床上,脚都快伸到门口去了!”她啪啪地拍打了陈文德的腿,“这是人腿吗?”
陈文德把腿伸到了茉喜的大腿上,恢复了慵懒的姿态,“这是神腿,借你瞧瞧,让你长长眼!”
茉喜方才出去进来地走了一圈,累出了满头满身的虚汗,然而在此时此刻,她发觉自己竟然是快乐的——和陈文德在一起,居然也会快乐!
方才他那一脚踢得多么滑稽,挨了踢的小武像只大受气包一样,也是同样的有点可爱。世上不是只有凤瑶和万嘉桂两个人,离了他们,她也能继续活下去,并且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陈文德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之后便出门去了。
春日时节,午后阳光特别明媚。茉喜吃过两顿油水充足的饱饭之后,略略地恢复了一点精气神,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站在门前台阶上,她看到了厢房门前的小武。
小武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在阴凉处低头读书。闻声对着茉喜抬了头,他的脸早洗干净了,嘴角破了一块皮,鼻头也还有点红肿,看着像个冷峻的西洋小丑。
看清茉喜之后,他一声不吭地低了头,继续翻他手里的小破书。
茉喜讪讪地横穿院子走到了他身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呀,你还认识字哪?”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感觉自己连累了他,所以有点羞愧,没话找话地想和他多聊几句,“你看的是什么书呀?”
“旧书。”
茉喜弯下腰,看书页上的大字一排一排印得整齐,每一排的长短也统一,就猜测道:“这书上印的是诗吧?”
小武这回连头都没点,“嗯。”
茉喜慢慢蹲下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鞋是大红缎子面的新鞋,鞋面鞋帮全绣着密密的花。指尖搭在鞋面上,她静静地描了一会儿绣花纹路。然后扭头面对小武,她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说道:“小武,你帮我认几个字。”
说完这话,她抬手从衣领子里拈出一根细细的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荷包不是摆设,里面真藏着东西,是一张折叠到了极致的小纸条。
茉喜拿着纸条展开来,对着上面那几个字又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了小武。
小武莫名其妙地接了纸条,看过一眼之后便读出了声音,“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当相报。落款是个‘万’。”
茉喜点了点头——终于知道这张字条的内容了,原来只不过是两句大俗话。把小纸条接过来折叠好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扔了它。
“别告诉老陈。”她叮嘱小武,“这东西又没有毒,我留着也害不了谁。”
小武凝视着她的双手,看她将那张小纸条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紧了,重新掖回了衣服里。
“谁给你的条子?”他直通通地问道,语气并不客气。
茉喜没恼,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答道:“万嘉桂。”
“什么时候给的?”
茉喜很轻蔑地横了他一眼,“去年给的。怎么着?刚挨完揍就又急着给你爹当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汉子,没人给你当后娘?”
小武很明显地咬了咬牙,随即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司令吧。除了司令,谁还能这么惯着你?”
茉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对着他张了张嘴,她一挺身站了起来,“干吃不长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书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上转筋呢。”
茉喜和小武一言不合,一拍两散。小武继续低头读书,茉喜则是回屋吃了一肚子干果蜜饯,又躺上床去打了个瞌睡。肚子说不疼就一点也不疼了,睡醒之后爬起来,她捂着肚子向窗外看,心想这小崽子真是赖,两副药都打不下来它,真是个小赖子。
对于肚中的小赖子,茉喜并无柔情。她今年刚满十六岁,若不是瘦得退去了婴儿肥,那她自己还时常带着几分孩子相。她能吃能喝、爱穿爱玩,心里依然喜欢着万嘉桂,唯独不想养孩子当妈——尤其孩子还是个私孩子。
于是下床穿鞋走出了房门,她从门前的五级台阶上一跃而下,咕咚一声跳到了院里。跳过之后转身跑回去,她挥着胳膊,向下又是重重地一跳。
她想把小赖子颠下去震下去,这法子可不可行,她不知道,管它行不行,先试试再说。横竖小武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可以由着她随便蹦。一边蹦,她一边又在心里想,想这小赖子如果没了,自己和万嘉桂最后的关系也就断了。断就断,谁离了谁不能活?
茉喜从台阶上往下跳,从椅子上往下跳,从桌子上往下跳,除了房顶,能上的她全上了。要是有梯子,她真能从房顶上往下跳。
然而小赖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气喘吁吁的,只跳出了一身大汗。而当她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时,陈文德回来了。
对于陈文德的所作所为,茉喜是一概不了解,只知道他早上出门夜里回来,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可以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万嘉桂曾经说他是杀人如麻,但是茉喜不曾亲眼见过他杀人,所以也无法视他为魔鬼。今天他算是回来早了,不但早,进门时还得意扬扬笑眯眯的,几乎带了点摇头摆尾的意思。对着茉喜吹了声口哨,他扯着他的哑嗓子问道:“今天怎么样?”
茉喜抬手一抹鬓角的热汗,也给了他几分好颜色,“已经彻底好了。”
陈文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一扬眉毛,“晚上出去玩玩?”
茉喜登时来了精神,“玩?玩什么?”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短头发,“玩什么?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窑子你不能逛,剩下的也就是听听书看看戏,我带你看戏去?”
茉喜立刻抬手摸了摸脸和头发,“那我得先洗把脸——多长时间没出过门了?你可算是肯放我出去见见风了!”
陈文德双手插进裤兜,背靠着门框盯着她看,“原来不放你,是怕你跑了。”
茉喜见屋内的铜盆里还有半盆净水,便直接撩水扑到了脸上,“现在不怕了?”
陈文德没言语,微笑着垂下眼帘,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将一根香烟送到口中叼住了,他慢条斯理地又伸了手,从窗台上拿过了火柴盒。茉喜再精再灵,在他眼中也是个黄嘴丫子的小雏,他自信能够哄得住她——当然,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果茉喜当真要存心算计他,他怀疑自己也会招架不住。
茉喜很麻利地洗脸梳头,因为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雪花膏和胭脂香粉,所以还忙忙地抱怨了几句,然后花枝招展地跟着陈文德出了门。这一回她坐上了汽车。
洪城县处处都比文县要小一点,戏园子也比文县的要简陋,但是聊胜于无,而且角儿们也真能唱几嗓子,唱得不说多么好,但也绝不能称坏。戏园子本身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下分了两层,陈文德和茉喜坐在了上层包厢里,两个人先是装模作样地又看又听,片刻之后,他们因为实在是听不懂,所以一起露了原形。
“怎么还不打呢?”茉喜嗑着瓜子问,“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了?”
陈文德身子往下溜,伸长了两条腿,“打,等唱《大闹天宫》的时候就打了。”
然后他斜溜了茉喜一眼,溜的时候笑微微的,同时又带了点察言观色的意思。茉喜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这一眼有点可怜巴巴,想到昨夜他抱着自己坐了小半宿,她忍不住伸出手,大姐姐似的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
陈文德挨了她这一胡噜,没有趁机找话说,而是转向前方继续看戏,身体向下又溜了溜,摆了个很舒服很安然的姿态。茉喜一直认为三十多岁是很大的年纪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陈文德的侧影,忽然感觉对方偶尔也会有一点孩子气,比如现在。像孩子,也像小猫小狗,摸它一把,它就骨酥肉软地乖乖趴着不动了。
午夜时分,陈文德和茉喜回了家。
进门的时候,他们的姿势相当摩登,一高一矮互相挎着走。陈文德走腔变调地哼哼唧唧,哼的是一段老戏,茉喜进门之后见厢房的电灯还亮着,就扯起尖锥锥的嗓门,大声叫道:“小武,还没睡呢?明天你去戏园子里瞧一场大闹天宫吧!扮孙悟空那人功夫真好,跟头一翻一大串。还有个人扮哮天犬,逗死我了!”
厢房的房门开了,小武把脑袋伸出来,根本没理茉喜,直接问陈文德道:“司令,您这就休息?”
陈文德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嗯,休息!”
小武往正房送了两盆热水,一盆放在堂屋的脸盆架子上,另一盆摆到了卧室床前的地上。挽起袖子蹲下来,他不声不响地给陈文德脱鞋脱袜子。
陈文德端着茶杯喝了几口热水,然后抬头看向茉喜。茉喜站在窗前,正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照右照,有点没心没肺的意思,仿佛昨晚要死要活的那一位不是她。
“哎。”他忽然开了口,“我说,明天给你找俩使唤丫头吧。”
茉喜放下小圆镜,转身面对了他,“不是有小武吗?”
陈文德低下头,看小武正在往自己的赤脚上撩水,对于自己的话,这小子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让小武伺候你,那是原来没办法。你活蹦乱跳的,我放个丫头她能看得住你吗?现在咱俩要做长久夫妻了,你既然成了我陈某人的太太,我就得给你太太的待遇。”
茉喜笑了,“哟,我成太太啦?那不成,我要明媒正娶,不能你动动嘴皮子,我就是你太太了。”
陈文德也笑了,“明媒正娶?怕我说话不算话,将来喜新厌旧?”
茉喜放下小圆镜,一扭身走向了堂屋,同时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喜新厌旧,我不会?我看我现在是越长越漂亮了,往后哪天要是嫌弃了你个老东西,我勾搭个小白脸撒丫子就跑,让你找都找不着!”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点儿脸吧!这是娘们儿该说的话吗?”
“爷们儿能说,娘们儿就能说!”
“信不信我抽你?”
“哈,你敢抽我我就敢跑,我不跟你过了!”
“往哪儿跑?还找万嘉桂去?”
“哟,除了你和万嘉桂,世上没男人啦?”
隔着一道门帘子,陈文德和茉喜唇枪舌战,然而并没有真翻脸的意思。小武给陈文德洗了脚,又出出入入地换了几次热水,末了见这二位没有和平入睡的意思,便垂头关好房门,自回厢房去了。
在茉喜和陈文德斗嘴之时,凤瑶已经跟着万嘉桂到了保定。
万嘉桂在脸上的瘀伤淡化消失之后,官复原职、又是团长了。当然,是灰头土脸的团长,因为丢了至少两个县的地盘,并且还搭上了近百万发子弹。而之所以造成这样大的损失,原因竟是为了女人。孟师长认为即便那女人是未婚妻,万嘉桂身为军人,也不应该如此感情用事。
茉喜只看得到在家里吃吃喝喝斗斗嘴的陈文德,不知道陈文德在外面是如何地杀伐征战、锐不可当。几乎是在转眼之间,他的军队如同暴风一般席卷了八座大县城,其中一座县城,距离洪城县大概有三百里地,因为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所以在花了极大代价攻克城池之后,陈文德下了命令,让攻城的队伍尽情抢掠了三天。
对于陈文德的残暴行径,新闻界已经骂得词穷。通过报章,凤瑶现在也对陈文德其人有了真正的了解。越是了解,越是心惊、越是痛不欲生,因为她把怀着身孕的茉喜扔给了个杀人魔王,想要去救,可又力不能及、无从救起。
军务,她是一窍不通,身为女子,她也没有去学去通的打算,她只是牵挂茉喜。她想象不出大了肚子的茉喜会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最后一次见茉喜时,茉喜已经显得很憔悴。万嘉桂提起他和茉喜的关系,总是欲言又止,凤瑶想或许除了酒后乱性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别的故事。不过她懒得问也懒得想,起初恨死了万嘉桂,现在也不恨了。
她在书店里买了一本《文明育儿学》,带回家一页一页地仔细看。这书很好,从怀胎开始讲,一直讲到孩子满月。这些知识茉喜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她得提前学一学。
她想茉喜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也许还会很早,也许那个时候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自己多懂一点知识,兴许能用得上。
在读书读累了的时候,凤瑶也去问万嘉桂,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打败陈文德。
万嘉桂看着凤瑶,很艰难地告诉她现在自己这一方落了下风,而且打不打,怎么打,他做不了主,他须得等候上峰的命令。嘴上说着话,他心里隐隐地有点不是滋味——从头至尾,凤瑶的态度其实都是不大对劲,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他和茉喜连私生子都制造出来了,她却是依然回护茉喜,只对着自己一个人开了火。
或许她不是很爱我,万嘉桂想。真动了感情的人,应该是像茉喜那样。
他后来从凤瑶口中得知,原来茉喜只有十五岁。回忆起自己十五岁时的光景,他想人在这个年纪,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跑出家门的,茉喜也在十五岁这年爱上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和茉喜坐在一起,对她讲讲自己的少年故事。两人比一比,看谁更疯狂。
可是,他又想,茉喜回来了,凤瑶怎么办?
凤瑶现在无依无靠,又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对着凤瑶,他说不出“二女共事一夫”的话来。
这天夜里,在距离凤瑶几百里外的洪城县内,热被窝里的茉喜忽然醒了。
在陈文德的鼾声中,她悄悄坐起身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半天。
方才,在睡梦之中,她猛地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清醒了,她清清楚楚地发现那东西又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立刻没了睡意。捂着肚子思索了半天,她因为没有常识,所以十分惶恐,心想:“怎么还会动弹?还没生下来就活了?”
她有心推醒陈文德,陈文德毕竟是年长她十几岁,并且见多识广,想必在怀孩子这宗事业上也比她博学。但转念一想,她还是没敢。陈文德有点狗脾气,睡得正香不让睡了,他很可能在睁眼之前就开始大骂,大半夜的,犯不上点灯熬油地跟他吵架。
惴惴不安地躺下来,等到天亮之后,陈文德走了,茉喜问一个新来的大丫头:“小月,你说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动吗?”
小月虽然还是个大姑娘,然而因为家中弟妹众多,所以一听这话就笑了,“能呀。我娘有我三弟的时候,就总说三弟爱踢人。”
茉喜听闻此言,十分心虚,暗暗地想:“这小赖子不会记了仇,以后天天都要踢我一顿吧?”
思及至此,她又摸了摸肚子。她不显怀,如今肚子依然是平坦的,纵然不像先前那样腰肢袅娜,但也绝无粗笨的征兆,头两个月她遭了罪,吃什么吐什么,如今也好了,重新地能吃能喝了。如果小赖子没在半夜一脚踢醒了她,她几乎忘了自己肚里还怀着个孩子。
她从来不提孩子,陈文德也不提。她知道陈文德看自己这肚子碍眼,因为肚里的孩子姓万不姓陈。可自从孩子有了动静之后,茉喜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它身上花心思了。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得像万嘉桂,因为还是觉得他好。相貌好,性情也好,无论男女,像了他都是只有好没有坏。
对于万嘉桂,她也还没有彻底地死心——心死不死,人是做不了主的,人若是能做主,世上就没有这许多痴男怨女了。茉喜嘴上提起万嘉桂,从来没有好话;心里想起万嘉桂,也是只有寒和冷。可是架不住夜里闭了眼,梦里会有他。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茉喜发现自己好像是显出一点肚子了。
与此同时,她搬了家。新宅子是一所两进院落,她和两个丫头住后院,一班勤务兵住前院。茉喜前往本县最为摩登的理发馆,很大胆地将头发连剪带烫,自作主张地换了新颜。陈文德那天下午回家,迎面见了茉喜,登时一愣——茉喜的大辫子是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并非齐耳短发,而是一脑袋乌黑油亮的大发卷子。这大发卷子还不是陈文德常见的那种绵羊尾巴式的波浪长发,而是长度只到耳根,有条有理的短烫发。
陈文德感觉茉喜这个形象十分出奇,放在全县是独一份,送到北京城里大概也能出风头。出奇,同时又让他感觉不甚顺眼。因为茉喜不但换了发型,还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单薄旗袍,又显胸脯又显屁股,脚上也蹬了一双高跟白皮鞋,堪称是集本县摩登元素之大成。洪城县内除了她之外,再有任何小媳妇胆敢穿成这样上大街,纵是丈夫不说话,婆婆也要一个嘴巴将其抽回家去。
陈文德不承认自己是感觉茉喜有点漂亮得过了分,只是无端地有些气急败坏,“我不在家,你一天到晚骚模骚样地浪给谁看?你瞧瞧这身衣裳,再紧一紧奶子就要自己钻出来了!挺着个大肚子穿成这样,你丢不丢人?”
茉喜正在家里顾影自怜,听闻此言,立时大怒,“放你娘的臭狗屁!说我之前也不照照镜子,先把你那裤腰往上提一提吧!拖着个大裤裆到处跑,你也不怕自己一个屁崩掉了裤子,把你那点儿好玩意儿全露出来晒太阳!”
此言一出,院内的两个丫头因为忍不住笑,所以一起躲进了房内。
陈文德不是闲人,没工夫在光天化日之下和茉喜斗嘴。匆匆进屋脱了马靴换了布鞋,他把汗湿了的军装上衣随手一扔,然后又快步走了出去。茉喜独自坐在堂屋里,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翘了手指头涂蔻丹,又噘嘴叼了一根香烟,心不在焉地喷云吐雾。
这些日子,她不但学会了抽烟,还有了几分酒量。她没什么事情做,又不敢太闲着,闲了,就要忍不住胡思乱想。可她知道胡思乱想没有用,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只能让她一阵阵地又想哭又想闹。她决定学着管住自己的身心——想要活着,想要活得好,不管着自己是不行的。
等到晾透了两只手的十只红指甲,她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根纤细雪白的烟卷,她摆了个很玲珑的兰花指,然后起身扭了出去。穿着高跟皮鞋的双脚一前一后地走直线。没有人教她,她自己就会扭得风情万种,并且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绝没有崴脚摔跤的危险。
院子里没有人,纵是有,也无非是那两个言语无味的老实丫头。于是茉喜一路前行,走到前院喊道:“小武!”
前院站着两名副官,正在阴凉地里抽烟说话,冷不丁地见了茉喜,两人登时一起直了眼睛。与此同时,小武从房里推门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旧书。抬头望向茉喜,他也愣了一下,随即平平淡淡地问道:“你有事?”
茉喜对着他一招手,“过来,给我念段书听听!”
小武顺手关了门,然后在副官们的注目礼中走向了茉喜。跟着茉喜进了后院,他俩和前院的副官一样,也在背着太阳的厢房门前坐下了。小武是席地而坐,茉喜今天穿了新旗袍,比较爱惜衣裳,所以在屁股底下多垫了个垫子。
单手抱着膝盖拢了旗袍,茉喜一边抽烟,一边说道:“念吧,挑个好故事念,要有意思的。”
小武将书翻开了几页,也不废话,直接就一字一句地读了下来。茉喜歪着脑袋侧耳倾听,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想起几年前凤瑶也曾经给自己读过一个故事,外国故事,讲的是男财主爱上了女教师,非常的长,无聊得令人发指,然而凤瑶说那故事世界有名,非要读给她听,结果她这听众呵欠连天,读书的凤瑶却是几度哽咽,真动了情。
想到这里,茉喜忍不住笑了一下。
没等她笑完,陈文德毫无预兆地又回来了。趿拉着布鞋走进后院,他背着手,停在了茉喜和小武面前。居高临下地望过去,他就见这两个人并肩而坐,近得快要贴到了一起,而茉喜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拢着旗袍,旗袍下方露出一截子雪白的小腿,没穿袜子,脚背也是雪白的。一阵小风迎面吹过来,带着茉喜身上的脂粉香气,香得让人心猿意马。
陈文德没有立刻翻脸,只问:“你俩干吗呢?”
两人吓了一跳,登时一起哑巴了。
陈文德早就看茉喜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看人是直接通过眼睛往心里看的。茉喜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吊梢眼终日里东一瞄西一溜,颇有几分水性杨花的意思,是个天生的小浪蹄子。小浪蹄子越长越大,近来是连烫头发带穿旗袍,也不管天气的冷热,白胳膊白腿全往外露,明显不是好浪。果然,今天让他堵了个巧,合着自己不在家,她和小武肩并肩腿挨腿,公然地卿卿我我,吊起膀子来了!
陈文德颇想照肚子给她一脚,可是脚指头在布鞋里动了动,他怕踢出人命来,没敢妄动。阳光明媚的晚春下午,温暖的空气中本来都有了几分夏日味道,然而陈文德站在院内,生生地让人感觉此刻已经黑了天。
目光阴森森地从茉喜脸上划过去,他背着双手转向了小武。小武早站起来了,垂手低头不言语,手里还攥着那本书。
对着小武伸出了一只手,他柔声问道:“看什么书呢?”
小武立刻用双手把书送到了他面前,而他接过书随便翻了翻,发现这书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小铅字,倒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内容,是本讲述神怪故事的小旧书。
把书往小武怀里一扔,他随即又转向了茉喜,“我不在家,你倒是不寂寞,会给自己找伴儿了。”
茉喜也站起了身,心里知道自己方才和小武坐得太近了,看着不像话了。陈文德此刻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显然也是发作了疑心病。平常男人犯了疑心病,大不了关上家门打闹一场,生不出大事端;可陈文德不是平常男人,茉喜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就看他神情平静,然而一双眼睛像老鹰似的,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仿佛自己一句话说不对,他那边立刻就能动刀子杀人。
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茉喜压下狂乱的心跳,随即踩着高跟鞋一昂首一挺胸,对着陈文德一甩满脑袋的大头发卷,“有话说话,挺大个老爷们儿,少阴阳怪气地跟我来这一套!小武是谁?小武是外人吗?我那天还骂他处处都听你的话、是你的灰孙子呢!不信你问小武,这话我骂没骂过?我从早到晚在这院儿里待着,想找个人说说话,不找小武我找谁去?怎么着?你以为我爱跟小武说话,我就是看上他了呀?我呸,你可真是瞧扁了我!”
陈文德刚才一直是强忍着不踹她,简直快要忍无可忍,然而听了她这么斩钉截铁的一番话之后,不知怎的,像在烈日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似的,虽然怒气尚存,然而不由自主地又有点舒服——他自己知道,这叫一物降一物。
他心平气和地板着脸,不把情绪往脸上摆,“小姑娘,够机灵啊。这就把自己给摘出去了?”
茉喜把两条细胳膊环抱到了胸前,因为是站在了台阶上,且有鞋跟助阵,所以并不比陈文德矮小许多,仰起脸也能平视对方,“摘出去?哼,你少往你脸上贴金了!你当我怕你呀?我连别人的孩子都敢怀,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还舍不得让我走,你还得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你自己想去,是你怕我还是我怕你?说我唐茉喜偷勤务兵?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我上一个男人是留过洋的团长,你陈文德好歹也是个司令,就凭你二位的身份,我要偷汉子也得偷个将军大帅!小小的一个勤务兵,我还放不到眼里去呢!”
茉喜呱呱地连挖苦带冷笑,陈文德皱着眉头审视着她,两人一起忽视了旁边的小武。小武低头静听着茉喜的言语,茉喜口齿伶俐,字字句句全都说得清清楚楚。于是小武的脸上渐渐褪了血色,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本书,太用力了,手指甲都成了青紫颜色。
他承认自己现在是很难过,虽然茉喜没说错,他的确只是个勤务兵,茉喜就算是要偷汉子,也偷不到他的头上去。
但他还是很难过。
茉喜损完了小武,开始对着陈文德开火,开火的时候她加了小心,因为撒泼和撒泼不一样,她须得既让陈文德知道自己的厉害,又不至于被自己骂急了眼。她还知道女人若是凶得巧妙了,比和颜悦色还招男人的爱。抬起白生生的小手,她伸出蔻丹鲜艳的食指,不轻不重地一戳陈文德的额头,“老不正经的!小武也信不过,我也信不过,你想信谁去?你气死我了!”
陈文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扭头看向小武,开口说道:“那我是委屈你了?”
小武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没回答。
陈文德对着正房房门一偏脑袋,“给你放半天假,进去找我的上衣,兜里有钱,自己掏钱出去逛逛吧。”
小武打了个立正,低低地答应了一声,然后迈步走向了正房。
茉喜见了,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多拿点儿钱,顺路给我买盒胭脂回来,上大铺子里去买,要最贵的、上面印着洋字的!还要两朵绒花,要大的,要红的!”
小武停下脚步侧过脸,没有回头去看茉喜,只一点头,然后继续走向了正房。及至他进了门,茉喜对着陈文德一挤眼睛,很亲热地小声笑道:“刚才说他是勤务兵,看不上他,不乐意了。”
陈文德不知不觉地和茉喜站到了同一阵线,小声答道:“那孩子是我从小养到大的,他不乐意也得忍着。”
茉喜扶着他的肩膀,低声又道:“刚才让他给我买东西,都没搭理我。”
陈文德笑了,“这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过几天我派人去天津,你要什么,我让他们给你带回来。”
茉喜攥拳头打了他一下,“真的呀?你个贱种,不骂你一顿,你就不肯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好消息。”
陈文德抬手一指她的鼻尖,“笑了?又高兴了?”
茉喜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少烦我,家里数你最烦人!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要是换个女人在你身边,早被你欺负死了。走走走,进屋列单子去,我说你写。听说天津那地方可热闹了,什么洋玩意儿都有……”
她一边说,一边推着陈文德往房门走。这时候小武已经推门走了出来,见状就停在门口,为陈文德和茉喜高高地掀了帘子。茉喜进门时偷着向他飞了个眼,意在安抚,可是他面无表情,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