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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致知之要二
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姦臣
初,髙齊之末,有《魚龍》、《山車》等戲,謂之散樂。隋髙祖受禪,命牛弘定樂,非正聲者悉放遣之。煬帝以啓民可汗將來朝,啓民可汗,突厥之君也。欲以富樂誇之。太常少卿裴藴希指,奏:‘括天下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爲樂户,六品以下至庶人,有善樂者皆直太常。’於是,四方散樂,大集東京,閲之於芳華苑、積翠池。其後悉配太常,置博士弟子以相傳授,樂工至三萬餘人。
西域諸胡多至張掖交市,帝使吏部侍郎裴矩掌之。矩知帝好遠略,諸商胡至者,矩誘訪諸國山川風俗,王‘王’,四庫本作‘上’。及庶人儀形服飾,撰《西域圗記》三卷,入朝奏之。且言:諸國並因商人密送誠欵,願爲臣妾。若服而撫之,渾、厥可滅,謂吐谷渾、突厥二大國也。戎夏可壹。帝大悦,日引矩至御坐,親問西域事。矩盛言胡中多諸珍寶,吐谷渾易可并吞。帝於是慨然慕秦皇、漢武之功,甘心將通西域四夷,經畧咸以委之。以矩爲黄門侍郎,復使至張掖,引致諸胡,啗之以利,勸令入朝。自是,西域諸胡往來相繼,所經郡縣疲於送迎,糜費以萬萬計,卒令中國疲弊以至於亡,皆矩之倡‘倡’,原誤作‘唱’,今據陳本、四庫本改。導也。
御史大夫裴縕與裴矩,虞世基參掌樞密,善窺‘窺’,原作‘候’,今據陳本、四庫本改。伺人主微意。所欲罪者,則曲法煅成其罪,所欲宥者,則附從輕典。是後大小之獄皆以付藴。藴有機辯,言若縣河,或重或輕,皆由其口,時人不能致詰。
初,内史侍郎薛道衡以才學有盛名,久當樞要。煬帝即位,道衡上髙祖文皇帝頌,上覽之不悦,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魚藻》,《大雅》篇名,刺幽王,思武王。’將置之罪。會議新令不决,道衡謂朝士曰:‘向使髙熲不死,令决當久行。熲者,文帝賢相,煬帝殺之。’有人奏之,帝怒,付執法者推之。裴藴奏:‘道衡負材恃舊,有無君之心。論其罪名,似如隠昧,原其情意,深爲悖逆。’帝曰:‘公論其逆,妙體本心。’遂令自盡,天下寃之。帝稱裴矩之能,謂羣臣曰:‘裴矩大識朕意。凡所陳奏,皆朕之成算。未發之頃,矩輒以聞。自非奉國盡心,孰能若是?’是時,矩與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藴,光禄大夫郭衍,皆以諂諛有寵。述善於供奉,容止便辟,侍衛者皆取則焉。郭衍嘗勸帝五日一視朝,曰:‘無效髙祖空自勞苦。’帝益以爲忠,曰:‘唯有郭衍心與朕同。’
帝問侍臣盗賊,宇文述曰:‘漸少。’帝曰:‘比從來少幾何?’對曰:‘不能什一。’納言蘇威曰:‘臣非所司,不知‘知’,原作‘委’,今據四庫本改。多少,但患漸近。’帝曰:‘何謂也?’威曰:‘他日,賊據長白山,今在汜水。且往日租賦丁役,今皆何在?豈非其人皆化爲盗乎?比見奏賊多不以實,遂使失於支計,不時翦‘翦’,陳本、四庫本作‘剪’。除。又昔在鴈門許罷征遼,今復徴發,賊何由息?’帝不悦而罷。後又問伐髙麗事,威欲帝知天下多盗,對曰:‘今兹之役,願不發兵,但赦羣盗,自可得數十萬。遣之東征,彼喜於免罪,争務立功,髙麗可滅。’帝不懌。威出,御史大夫裴緼曰:‘此大不遜!天下何處有多許賊?’帝曰:‘老革多姦,老革,猶言老兵。以賊脅我。欲批其口,且復隠忍。’藴知帝意,遣人誣奏威罪,令案驗。獄成,除名爲民。
虞世基以帝惡聞賊盗,諸將及郡縣有告敗求救者,世基皆抑損表狀,不以實聞。但云鼠竊狗盗,郡縣捕逐,行當殄盡,願陛下勿以介懐。帝良以爲然,或杖其使者,以爲妄言。由是盗賊徧海内,陷沒州縣,帝皆弗之知也。楊義臣破降河北賊數十萬,列狀以聞。帝歎曰:‘我初不聞賊頓如此,義臣降賊何多也!’世基對曰:‘小竊雖多,未足爲慮。義臣克之,擁兵不少,久在閫外,此最非宜。’帝曰:‘卿言是也!’遽追義臣,放散其兵,賊由是復盛。
煬帝旣幸江都,以其子越王侗爲東都留守。東都,洛陽也。李密帥衆逼東都,李密,叛臣也。隋兵拒之,敗走。密移檄數帝十罪。越王侗遣太常丞元善達間行賊中,詣江都,奏稱李密有衆百萬,圍逼東都,若陛下速還,烏合必散。不然,東都決沒,因歔欷嗚咽,帝爲之改容。虞世基進曰:‘越王年少,此輩誑之。若如所言,善達何縁來至?’帝乃勃然怒曰:‘善達小人,敢廷辱我!’因使經賊中,向東陽催運,善達遂爲羣盗所殺。是後人人杜口,莫敢以賊聞。世基容貌沈審,言多合意,特爲帝所親愛,朝臣無與爲比。親黨慿之鬻官賣獄,賄賂公行,其門如市,由是朝野共疾怨之。内史舍人封德彝託附世基,密爲指畫,宣行詔命,諂順帝意,羣臣表奏忤旨者皆屏而不奏。鞠獄用法多峻文深詆,論功行賞則抑削就薄。故世基之寵日隆而隋政日壊,皆德彜所爲也。後宇文化及等反,弑煬帝,虞世基,裴緼亦被殺。
臣按:隋煬不道,罪浮於紂,而藴矩世基諸臣則其飛亷惡來也。然今考之藴等所以眩惑其君者,初亡他技,一惟逢迎上意而已。知帝之耽嗜音樂也,則請括天下散樂百戲集於京師,樂工至三萬餘人,於是帝之心蕩於鄭衛哇滛之聲,而流連酣宴無有窮極矣。知帝之好大喜功也,則謂西域諸國富於珍寶,請招而誘之,使入朝覲而渾、厥可平,於是帝之心慨然欲爲秦皇、漢武之事,而中國疲弊日趨於亡矣。知帝怒薛道衡進頌有諷刺之意,則組織其罪,曰原其情意實爲悖逆,帝果悦之,曰公論其逆,妙體本心,以其能去己所惡也。知帝之怠於政事也,則勸五日一視朝,曰無效髙祖空自勞苦,帝果悦之,曰惟有郭衍心與我同,以其能順己所欲也。其後盗賊四起,知帝之意尤所惡聞,則四方表奏抑而不達,曰天下何處有多許賊,曰鼠竊狗偷,行且盡殄。於是帝惑其言,發怒於蘇威,致疑於楊義臣,切齒於元善達,而賊益猖熾,不可復制,不一二年,隋遂以亡。原諸人之所以爲此者,欲以保有寵禄爾,而不知國事旣敗,身無處所,何寵禄之可保耶?即數人而論之,虞世基者又姦之首,佞之魁也。故魏徴嘗曰:梁武偏信朱异,以致臺城之辱;隋煬偏信虞世基,以致江都之禍。夫二君之所以信之者,由其能適己之欲也。孰知其所以適己者,祗以禍己歟!昔伊尹之告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蓋忠言至論往往逆人主之心,然揆之理而得,則雖忤意而當從;姦言邪説往往順人主之志,然揆之理而悖,則雖合意而當察。人主知此,則揣摩之姦不得售,而窺伺之計無所施矣。
唐髙宗將立武昭儀爲后,昭儀,婦官名也,武氏事見后德篇。大臣切諫。禮部尚書許敬宗陰揣帝私,即妄言曰:‘田舍穫十斛麥,尚欲更故婦。天子富有四海,立一后,謂之不可,何哉?’帝意遂定。王后廢,王后,髙宗元妃。敬宗請削后家官爵,廢太子忠而立代王。代王,武氏所生,故敬宗請立爲太子。帝得所欲,故詔敬宗待詔武德殿西闥。俄拜侍中,進中書令。侍中、中書皆宰相官。敬宗於立后有助力,知后鉗戾,能固位以久己權,乃陰連后謀逐韓瑗、來濟、禇遂良,殺梁王、即大子忠也,廢爲梁王,又殺之。長孫無忌、上官儀。瑗、濟、遂良、無忌,皆當時賢相,諌髙宗立武后者也。儀亦近臣,得罪于武后。朝廷重足事之,威儀‘儀’,陳本、四庫本作‘寵’。熾灼,當時莫與比。
臣按:敬宗陰揣帝私,使其君廢正后,易太子,殺顧命大臣,一舉而夫婦、父子、君臣之綱皆絶。髙宗悦之,命以爲相。其後武氏得志,改唐爲周,太宗子孫屠翦幾盡,禍亂之酷,古所未聞,由髙宗以色爲悦而敬宗逢迎之也。‘田舍’之語,鄙陋甚矣,而髙宗乃以是定議者,由其合意故也。意有所偏則姦邪得乗之而入,可不戒哉!
髙宗之爲太子,李義府爲太子舍人。嘗獻《承華箴》,末云:‘佞諛有類,邪巧多方。其萌不絶,其害必彰。’義府又諂事太子,而文致若讜直者,太子表之,優詔賜帛。
臣按:姦邪小‘小’,四庫本作‘巧’。人,其品非一,有言行俱邪者,有以正言飾邪行者。言行俱邪者其惡易見,以正言飾邪行者其惡難知。義府以諂事太子,而獻箴之言乃近於正,此姦邪之尤者。若徒以言取之,豈不誤哉!故聽言觀行者,聖人垂世之**也。
唐髙宗立,義府遷中書舍人,爲長孫無忌所惡,奏斥壁州司馬,詔未下,義府問計於舍人王德儉。德儉者,許敬宗甥,多智,善揣事。因曰:‘武昭儀方有寵,上欲立爲后,畏宰相議,未有以發之。君能建白,是轉禍爲福也。義府即叩閣上表,請廢后立昭儀。帝悦,召見與語,賜珠一斛,留復侍。武后已立,義府與敬宗等相推轂,濟其姦詐,棄骨肉大臣,故后得肆意攘取威柄,天子歛衽矣。義府貌柔恭,與人言,嬉怡微笑,而陰賊褊忌著於心,著,直略反,謂其姦惡根著於心也。凡忤意者,皆中傷之,時號義府‘笑中刀’。又以柔而害物,號曰‘人猫’。未幾,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唐宰相名也。後又主選事,無品鑒才,谿壑之欲,惟賄是利。母妻諸子賣官市獄,門如沸湯。
臣按:義府以姦言易一身之富貴,而賣唐家之社稷。吁,可畏矣!史氏形容其情態,至今猶可想見。夫柔媚之人,天資陰險,未有不害物者也,故孔子欲見剛者而遠佞人,蓋剛則果於爲善,而佞則忍於爲惡。惟人主以孔門之法爲取人之方,庶乎免於佞柔之惑矣。
玄宗時,李林甫爲吏部侍郎,時武惠妃寵傾後宫,子夀王愛尤盛。夀王瑁,惠妃所生。林甫因中人白妃,願護夀王爲萬歳計,妃德之。會韓休薦林甫有宰相才,妃陰爲助,即拜黄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
臣按:女子,小人其類同者也,故外廷姦臣多倚宫掖以自固,而宫掖亦或結交於外廷以自助。此林甫所以願自效於惠妃,而惠妃之所以薦林甫也。
皇太子瑛,鄂王琚,光王瑶三人皆玄宗子被譖,帝欲廢之,張九齡切諫,九齡,時賢相。帝不悦。林甫惘然,私語中人曰:‘天子家事,外人何與耶?’
臣按:天子以四海爲家,凡中外孰非家事者?而大臣,天子之家老,凡中外事亦無不當與者焉。自李勣以此言贊髙宗廢王后,以自結於武氏。林甫效之,又以此言贊明皇廢三子,而自結於惠妃。事見後齊家篇。姦臣用心欲逢其君之惡,而杜絶諫者之言,故進斯語。自是事闗宫掖,人臣有議及之者,人主必咈然曰:此吾家事,爾外朝臣何與焉?於是宦官、宫妾始得以擅其斷制之權,而外廷無敢争者。其開端自勣與林甫始,蓋萬世之罪人歟!
開元中,玄宗在東都,欲還長安。裴耀卿等建言:耀卿,亦時宰相。‘農人場圃未畢,須冬可還。’林甫陽蹇,獨在後,帝問故,對曰:‘臣非疾也,願奏事。二都本帝王東西宫,車駕往幸,何所待時?假令妨農,獨赦所過租賦可也。’帝大悦,即駕而西。
臣按:天子之行千乗萬騎,其所經厯,豈無所妨?裴耀卿等請俟農隙,是也。而林甫覘知帝意亟欲還都,對同列而言,又懼爲其所折,於是陽蹇在後,而獨進迎合之説。其所以爲是者,欲諂玄宗而排耀卿爾。玄宗果爲之大悦,耀卿亦以是罷去。姦人情態著在史册,至今猶在人耳目。吁,可鄙哉!
始,張九齡由文學進,九齡,當時賢相。守正持重。而林甫爲人特以便佞,故得大任,毎嫉九齡,陰害之。帝欲進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實封,九齡謂林甫:‘封賞待名臣大功,邊將一上最,豈可遽議?最,謂功伐也。要與公固争。’林甫然許。及進,見九齡極論,而林甫抑黙退,又漏其言。仙客明日見帝,泣且辭。帝滋欲賞仙客,九齡持不可,林甫爲人言:天子用人,何不可者?帝聞,善林甫不專也。由是益疏薄九齡,俄與耀卿俱罷政事。
臣按:汲黯嘗與公孫弘約,共争事,至上前,而弘背之,黯斥其懐詐面諛。林甫之背九齡亦猶弘之背黯也,故黯,九齡坐是廢斥,而弘與林甫皆得志而柄任焉。其曰‘天子用人,何不可者’,亦猶前所謂‘天子家事,外人何與’,凡皆導人主以自專而勿恤人言也。夫用人得失,治亂所闗,不得而失,大臣所當正救。而謂惟其所用即無不可,則前古帝王何不毎事自用,而乃置諫争,輔弼之臣以自繩約耶?自昔小人順承其主,則曰‘天子所爲,何所不可’,激怒其主則曰‘貴爲天子,不得自由’,凡若是者皆伐國之戈矛而迷主之酖毒也。故林甫之言入而九齡罷,而治亂分,其效蓋可覩矣。
張九齡罷,林甫進兼中書令。帝卒用其言,殺三子,即皇太子瑛等也。天下寃之。大理卿徐嶠妄言:‘大理獄殺氣盛,烏雀不敢棲。今刑部斷死刑,歳纔五十八,而烏鵲巢獄户,幾至刑措。’羣臣賀帝,而帝推功大臣,封林甫晉國公。
臣按:孟子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明皇一日殺三子,此何景也!而羣臣乃以‘幾致刑措’賀。在昔成康之世,曷嘗有此耶?是直以帝爲盲聾,罔之以非其道也。明皇誠反而思之:吾有子不能自保,使臣下得譖而殺之,彼烏鵲乃安其巢,是以天子之子欲爲烏鵲不可得也。則必赫然震怒,罪羣臣之欺罔者矣。然林甫之輩敢於爲此者,度帝之聰明已衰,方愛悦諛佞,必不能察其欺罔故也。明皇果喜而賞之,林甫於是時必自喜其謀之中,而竊笑帝之易欺,姦諛蒙蔽愈無所忌矣。臣前論石顯之料元帝無一不中,林甫之於明皇亦然。故爲人君者必有以保養其聰明,使佞邪小人不敢有所侮而動,不然,未有不爲其所玩者。
帝將立太子,林甫探帝意,數稱道夀王,而帝意自屬忠王,忠王名璵,即肅宗也。王不得立。太子旣定,林甫恨謀不行,且畏禍,乃陽善韋堅。堅,太子妃兄也。使任要職,將覆其家,以摇東宫。又因栁勣上杜良娣父有隣變事,欲以及太子,皆不果。未幾,使濟陽别駕魏林,誣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欲擁兵佐太子,林甫曰:‘太子宜知謀。’帝曰:‘吾兒在内,安得與外人相聞?此妄耳!’林甫數危太子,太子自以謹孝聞,内外無惎,惎,間也。故飛語不得入。
時楊國忠爲監察御史,林甫興韋堅等獄,欲危太子。以國忠怙寵搏鷙,可用倚之,使按劾。國忠乃惨文峭詆,逮繫連年,誣蔑致誅者百餘族。度可以危太子者,先林甫意陷之,皆中所欲。
臣按:林甫之所以相者,賴惠妃之助也。故前殺三子,後傾忠王,凡皆爲夀王地也,幸明皇之意堅定不移。然猶三興大獄,必欲動摇而後已。蓋肅宗之立出於上意,已不得攘以爲功。夀王立,則已與惠妃中外相倚,富貴可以長保,林甫之賊心如此。幸肅宗無過可指,而東宫之位不摇,異時中興帝室卒有頼焉。殆天意相唐,使林甫之計獨弗售于此也,不爾殆哉!
林甫善刺上意。刺,猶探也。時帝春秋髙,聽斷稍怠,厭繩檢,重接對大臣,及得林甫,任之不疑。林甫善養君欲,自是深居燕適,沈蠱衽席,主德衰矣。林甫毎奏請,必先餉遺左右,審伺微旨,以固恩信,至饔夫御婢皆所欵厚,故天子動静必具得之。
臣按:林甫善刺上意,即石顯之能探人主微指也。善養君欲,即趙髙之勸二世肆意滛樂也。餉遺左右,即寒浞之行媚于内,王莽之事旁側畏御也。昔者姦臣各工其一,而林甫獨兼焉,是合石顯、趙髙、寒浞、王莽爲一人也。唐室由是幾瀕于亡,推原其始,由明皇之心先蕩,故林甫得以入之也。人主誠能虚懐無我,虚静少欲,嚴内外之防,杜私謁之禁,雖有姦臣,豈能售其姦哉?《禮》曰:‘王中心無爲,以守至正。’夫惟一正可以御衆邪,此人主守約之方也。
時詔天下士有一藝者皆得詣闕就選,林甫恐士對詔或斥己,即建言:‘士皆草茅,未知禁忌,徒以狂言亂聖聽,請悉委尚書省長官試問。’使御史中丞監總,而無一中程者。林甫因賀上,以爲野無留‘留’,陳本、四庫本作‘遺’。才。
臣按:明君在上,必廣至正之路以招賢能,闢四達之塗以徠忠讜,則上無壅蔽之患,而下無遺逸之嗟,此國家之利而非姦邪之便也。蓋賢材進則已無所容,言路開則罪無所隠,故林甫於此曲爲之沮梗焉。旣以尚書長官試問之,又以中丞監總之,雖有忠賢,何由獲進?宜其無一中程者,而林甫方以野無遺才賀,其敢於欺罔豈不甚哉!
咸寧太守趙奉璋得林甫二十餘條,將言之。林甫諷御史捕繫奉璋,劾妖言,抵死。
臣按:姦臣之顓國,必先布置私人,使居權要之地,任擊搏之權,而去其異己者,然後得以肆行而無忌。當林甫時,所用以爲御史者必皆其黨與也,故趙奉璋欲言其罪,則林甫亟諷御史劾而殺之。姦臣之權至於能僇言者,則無所不可者矣!故明君在上,旣擇天下英賢,委以股肱之任,而又選公清直亮之士,使爲耳目之官。二者交舉其職,而無阿黨朋比之私,則綱紀張,治道立矣。
林甫爲相,凡才望出己右,及爲上所厚,勢位將逼己者,必百計去之,尤忌文學之士。或陽與之善,啗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林甫‘口有蜜,腹有’。上嘗陳樂於勤政樓下,垂簾觀之。兵部侍郎盧絢謂上已起,按轡過樓下;絢風標清粹,上深歎其藴藉。林甫嘗厚以金帛賂上左右,上舉動必知之。乃召絢子弟語曰:‘尊君素望清崇,今交,廣藉才,聖上欲以尊君爲之,可乎?若憚遠行,則左遷;不然,以賔詹分務東洛,亦優賢之選也。’絢懼,遂乞賔詹。上又嘗問:‘嚴挺之安在?是人亦可用?’挺之時爲絳州刺史。林甫退,召挺之弟損之,諭以上待尊兄意甚厚,盍爲見上之策,奏稱風‘風’,原誤作‘楊’,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疾,求還京師就醫,挺之從之。林甫以其奏白上云:‘挺之老疾,宜且授之散秩,使便醫藥。’上歎咤久之,以爲詹事。
臣按:《書》稱四凶之罪曰‘象恭滔天’而已,曰‘巧言令色孔壬’而已,堯能知之而舜能去之,所以爲聖也。林甫於數者之惡蓋悉兼之,而明皇不能察者,欲汩之也。《詩》曰:‘盗言孔甘,惟言之甘。’故人蒙其害而不知,此所以爲盗也。林甫之口有蜜腹有劒,所以爲國之大賊乎!《傳》曰:‘苦言藥也,甘言疾也。’使明皇能知苦言之爲藥,甘言之爲疾,九齡不去,林甫不相,則雖有禄山能爲難乎?故内有衣冠之盗,然後外有干戈之盗。然則衣冠之盗將何以察之?曰:眡其言之甘苦而已矣。蓋未有正人而甘其言,亦未有邪人而能苦其言者也。林甫旣以此誤其君,又以此誤其同列。盧絢之賔詹,嚴挺之之養疾,皆以甘言誤之而實加擯廢焉。亦猶以甘言誤明皇,陷之於播遷之辱也。吁,可畏哉!
林甫居相位,固寵市權,蔽欺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禄養資,無敢正言者。補闕杜璡再上書言政事,斥爲下邽令。因以語動其餘曰:‘明主在上,羣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等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争路絶。’
臣按:姦臣顓國必先壅塞言路,使人主惸然孤立於上而盲然無覩於外,然後得以恣其所欲爲,大而篡國,小而顓政無不可者。故正先死而趙髙肆,王章僇而王鳳熾,杜璡斥而林甫横,爲人主者可不監哉!
貞觀以來,任蕃將者如阿史那社尒、契苾何力皆以忠力奮,然猶不爲上將,皆大臣總制之,故上有餘權以制於下。先天,開元中,皆明皇年號。若薛訥、郭元振、張説等自節度使入相天子。林甫疾儒臣以方畧積邊勞,且大任,欲杜其本,以久其權,即説帝曰:‘以陛下雄材,國家富彊,而夷狄未滅者,由文吏爲將,憚矢石,不身先,不如用蕃將,彼生而雄,養馬上,長行陳,天然性也。若陛下感而用之,必先死,夷狄不足圗也。’帝然之,因以安思順代林甫領節度,而擢安禄山,髙仙芝,哥舒翰等專爲大將。林甫利其虜也,無入相之資。故禄山得專三道勁兵,處十四年不徙。天子安林甫策,不疑也。卒稱兵蕩覆天下,王室遂微。
臣按:一言喪邦者,昔聞之矣。一言而遺禍數百載者有之乎?曰:有之,如林甫之請任蕃將是也。蓋自禄山反唐幾亡,肅宗雖崎嶇中興,而兩河之地半爲降虜所有,更相傳襲,終唐之世不能取。蕃鎭跋扈,動輒舉兵内嚮,唐卒以是失天下。五代之亂,生人肝腦盡矣。至于本朝,然後收方鎮之權,天下合于一,自天寶末迄建隆初凡二百有七年。推原禍本,由林甫以蕃將代儒將故也。彼其用心,不過欲杜節度使入相之階,以久己權,而中國板蕩,生民塗炭遂自兹始。自昔姦臣之禍天下,未有若是其酷者也。
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爲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於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塞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姦;妬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悟。
臣按:此唐舊史論林甫之語也。林甫心迹盡於此矣。
楊國忠者,太真妃之從祖兄也。其妹虢國夫人居中用事,帝所好惡,國忠必探知其微,帝以爲能。
臣按:女子小人表裏交煽者,危國亡家之本,前蓋屢言之矣。若國忠者,身旣用事於外,其妺又用事於中,宜其能深探動息,阿意迎合,而帝以爲能也。
國忠爲宰相便佞,專徇帝嗜欲,不顧天下成敗。知帝雅意事邊,故身調兵食,取習文簿惡吏任之,軍凡須索,快成其手。
臣按:明皇前任林甫,後任國忠,二人之操術略同,大抵徇帝之欲而已。知帝有意於邊事也,則身調兵食。任惡吏以掌文簿,苟取集事,他不遑恤也。雖然,使明皇無縱欲之念,雖姦臣其能窺所欲而徇之乎?故曰:人君之心正,則朝廷百官無敢不正者。
南詔質子閤羅鳳亡去,帝欲討之。國忠薦鮮于仲通爲蜀郡長史,率兵六萬討之。戰瀘川,舉軍沒,獨仲通挺身免,國忠匿其敗,更叙戰功,使白衣領職。
劒南節度李宓將兵七萬擊南詔,閤羅鳯誘之深入,宓被擒,全軍皆沒。國忠隠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
臣按:《記》曰:‘四方有敗,必先知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明皇末年,委政國忠,雲南喪師至二十萬,而國忠反以捷聞。明皇至是塊然尸位,猶土木偶人矣。姦臣敢於蒙蔽如此,爲人主者,其可不以天下爲視聽哉!
上憂雨傷禾。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傷稼也。’上以爲然。扶風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災,國忠使御史推之,是歳天下無敢言災者。
臣按:忠臣之心,惟恐人君不畏災異,魏相之以逆賊風雨告宣帝是也。姦臣之心,惟恐人主知畏災異,國忠謂霖雨不害稼以欺明皇是也。蓋人主知畏天災,必求己過,必更弊政,必去小人,此忠臣之所樂,而姦臣之所不便也,故其操術不同如此。近世王安石遂有‘天災不足畏’之語,吁!莫大於天,莫神於天,而猶不足畏,則尊居人上,復何所憚耶?嫚天‘天’,原誤作‘大’,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欺君,其罪不在國忠下,可勝誅哉!
安禄山專制三道,陰蓄異志殆將十年。以上待之厚,欲待上晏駕然後作亂。會楊國忠與禄山不相悦,屢言禄山且反。上不聽,國忠數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於上。禄山由是决意,遂反。發所部兵十五萬衆,以討國忠爲名。上召宰相謀之。國忠揚揚有德色曰:‘今反者獨禄山耳,將士皆不欲也。’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上以爲然,大臣相顧失色。
臣按:禄山之所以反者,由林甫養成之,而國忠激發之也。國忠身爲大臣而激賊使發‘發’,四庫本作‘反’。者,果何爲哉?欲人主信其言之驗而自保寵禄故也。蓋姦臣之心苟可以爲己之利者,雖危國家、覆宗社而不顧。吁!可畏哉。方是時,禄山長驅向闕,聲震河洛,而國忠猶進諂言以惑上聽,其志亦以取悦爾。而馬嵬之變,身首殊分,家族殄滅,寵禄果可保耶?祗足爲姦臣之戒而已。
以上論憸邪罔上之情姦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