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为国民争人格”

王乾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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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国涌

    蔡锷以起兵反对袁世凯称帝而名垂史册,不幸英年早逝。在他的追悼会上,他的恩师梁启超先生沉痛地说,他之所以反袁是“为国民争人格”。

    1915年12月,蔡锷在护国寺召集旧部,慷慨致辞:“袁势方盛,吾人以一隅而抗全局,明知无望,然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此次举义,所争者非胜利,乃四万万众之人格也。”他留下的遗嘱中也有“以争国民人格”之语。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出发点,所以护国战争胜利后,他以“再造民国第一人”辞去一切职位,毅然放弃权力。

    1897年10月,维新变法运动呼之欲出,年轻的梁启超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前往长沙,出任著名的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15岁的少年蔡锷步行350华里,从邵阳来到长沙,成为他40名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天资聪慧、学习勤奋的蔡锷那时就立志“当学万人敌,不应于毛锥中讨生活”,透露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想法。对于这位小有大志的学生,梁启超也甚为器重。从此,他们终生保持着密切的师生关系。

    1899年,蔡锷东渡日本,在成城学校、陆军士官学校学习,被誉为士官“四杰”之首。1904年,他学成回国,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等地从事军事教育,督练新军6年。虽然没有参加同盟会,但他和黄兴一直保持着很深的友谊,对共和的信念也是坚定的。武昌城头一声枪响,时任新军协统的蔡锷在昆明响应,30岁就成为威震一方的云南都督。

    就蔡锷和袁世凯的关系而言,他对袁素来并无恶感,甚至有很深的渊源。据梁启超说,戊戌政变之后,蔡锷要到东京找他,“湖南长沙出来只借得二毛钱,到了汉口借亲戚洋六元,由汉到京,袁项城借给他洋一千元”,才得以到日本读书。梁的话应当是可信的,那么少年蔡锷东渡日本曾得到过袁的慷慨资助。如果不是袁背叛民国,悍然称帝,以蔡锷之稳健、仁义,他是断然不会反袁的。

    1912年1月12日,蔡锷在致黎元洪电中称袁“闳才伟略,实近代伟人,即孙中山先生亦曾有民国大总统宜推项城之论。徒以清廷关系尚未脱离,故此次选举不及项城者,非不愿举项城,实不能举清廷之内阁总理大臣也……中国有必为共和之时机,而项城亦自有被举总统之资望,如果大局大定,此事自在意中”。

    但他又反对“株守议和”,主张“长驱北伐,直捣虏廷”,这固然是针对清王朝,也对袁隐约表示了不满。1月26日他致电孙中山及各省都督,指责袁企图通过所谓“国民会议”来决定君主、民主国体,认为“袁之狡谋”是“懈我军心”,鲜明地指出民国已成立、总统已选出,“民主君主问题无复有研究之价值”。并提出“惟有简率精兵,结连黔、蜀,长驱伊、洛,期共戮力中原”。他迅速组成了北伐军,发布《北伐誓师词》,直呼“袁贼”“甘冒不韪”,极力主张北伐,并派兵从贵州进入湖南。

    南北和议成功,清廷退位,蔡锷认为共和告成,多次发表通电,坚决支持袁世凯建都北京的主张。3月25日,他电贺袁宣誓就任大总统,说他“闳才伟略,群望所归”。4月11日他给各报馆的电文中也称袁是“一代伟人,中外钦仰”。前后不过几个月,他对袁世凯的看法竟有这么大的曲折变化。可见他支持袁完全是建立在袁能与清廷决裂、共建共和的基础上的。袁拥护共和,他就坚定地站在袁的一边,极力支持袁建立一个强固有力的政府,集中中央权力。加强国权、抵御外患是他一贯的理想,从他未公开的遗嘱里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一旦发现袁另有图谋,他就会挺身反对。

    1913年3月宋教仁被暗杀,蔡锷通电谴责,“痛切陈词,声与泪并”。但他坚决反对用兵,主张宋案应由法庭解决,严禁军人干预。他说宋教仁“生前于南北意见极力调和,若令身后惹起南北恶感,恐九泉之下亦不心安”。内战迫在眉睫之际,黄兴曾派密使请他出兵讨袁,手书“寄字远从千里外,论交深在十年前”一联相赠。他不仅致电黄兴、李烈钧、陈炯明等极力劝阻,指出“讨袁”理由不成立,依据临时约法,如果大总统有谋叛行为,应由参议院弹劾;政治上有过失,则由国务院负责。何况临时政府将要结束,马上就要选举正式总统,届时袁没有获选,却倚仗特别势力不退职,那时可用武力对付他(等到袁世凯称帝,他在《讨袁檄文》里把暗杀宋教仁定为袁的第七大罪)。他和浙江、四川都督联名致电袁世凯及各省都督,进行调停,力劝动兵。他还联合四川、贵州、广西都督发表通电,反对战争,说如有人发难,将视为公敌,并表示要坚决捍卫民国。

    蔡锷的态度往往让人不解,其实,他的态度很明确,他只忠于民国,而不管是谁当政,反对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动用武力挑战共和原则。

    “二次革命”终于爆发,虽然蔡锷也曾派兵入川,但他一直把这次战事看作“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相煎太急,隐恨良多”。“同种相残,杀机大启”,“非国家之福”。他是始终反对内战的,所以他反对袁为将士授勋,认为这样做无疑是“奖励残杀同胞”。

    等到袁镇压了孙、黄等人的武力反抗,把整个民国变成囊中之物,几乎只剩下远在西南边陲的云、贵等省还没有被北洋军所控制。蔡锷曾联合黔、桂等省试图居间调停,主张双方罢兵,用法理解决,当然为袁所忌。

    1913年10月,袁世凯发出大总统令:“云南都督蔡锷叠电因病请假,着给假三个月,来京调养。”10月上旬,蔡锷辞去云南都督,动身进京。早在6月中旬,他给梁启超的电文里就说“久欲来京与袁总统面商各政要,并与各方人士接洽。惟因滇事重要,未敢即行”。由此看来他进京未必是被迫的。袁曾同意他的同乡熊希龄的提议由他任湖南都督,但他进京以后袁却再也不提起了。

    作为历史转折关头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手握兵权的蔡锷尽管离开了云南,但他的旧部、他两年来一手训练的滇军还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在云南依然有潜在的势力。在北京的两年间,袁世凯表面上对他优礼有加,先后给了他一连串的官衔,如政治会议委员、参政院参政、将军府将军、陆海军统率处办事员、全国经界局督办等,还几乎每天召见,说是磋商政要,其实是防他有变,召他进京本意也就是“槛虎于柙”,袁曾对曹汝霖说过蔡锷有才干,但有阴谋。

    从《蔡松坡集》可以看出,这二年多他没有发表什么政见,也亏他沉得住气。期间留下的主要是经界局的文件,他深知让他到经界局是敷衍他,但他认为正经界、清田赋也是治国要政,很想有所建树。不长时间(从1915年1月22日任事到7月22日呈文给袁世凯)就编印了《中国历代经界纪要》、《各国经界纪要》两巨册。从中也不难看出他办事的认真、踏实、细致和严谨。大约只有这个经界局与政治离得最远,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做点事。

    1915年8月,要求袁世凯称帝的舆论已甚嚣尘上,先有“筹安会”,后有“全国请愿联合会”,甚至还出现了妓女请愿团、乞丐请愿团等。蔡锷一方面风花雪月,韬光养晦,终日沉湎于八大胡同以迷惑袁的耳目。一方面领衔签名支持帝制,包括蒋尊簋、孙武、唐在礼、蒋作宾、蒋方震、张一爵、陈仪等12位将军都签了名。“主张中国国体宜用君主制者署名于后八月二十五日昭威将军蔡锷”三行字是蔡锷的亲笔,使袁对他深信不疑。因此,后来袁的统率办事处才会责问他为什么反复无常,他坦然答复:

    “国体问题,在京能否拒绝署名,不言而喻。若问良心,则誓死不承。……若云反复,以总统之信誓旦旦,尚可寒盟,何论要言!”

    其实,他一直暗中与梁启超频繁来往,与云、贵两省军界密电交加,筹划护国大计。梁当时可以说是执舆论界牛耳,连袁的大儿子袁克定也说他“领袖名流”,得他一言,“贤于十万毛瑟”。蔡锷对帝制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受梁的影响。“筹安会”发生第二天,他到天津密访恩师,梁说自己的责任在言论,必须立即作文,堂堂正正地反对。他则是军界有大力的人,“宜深自韬晦,勿为所忌,乃可以密图匡复”。

    不久梁启超就公开发表了著名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蔡锷则隔几日就去一趟天津,等部署已定,他们先后南下。蔡于1915年11月中旬秘密离开北京,取道日本、上海、香港转河内,12月19日抵达昆明。梁则于12月18日到上海。临行前师生相约“事之不济,吾齐死之,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吾齐引退,决不在朝”。

    袁曾对身边的亲信说从蔡锷临行时的深谋远虑来看,“此人之精悍远在黄兴及诸民党之上,即宋教仁或亦非所能匹”。现在远走高飞必为心腹大患,并感叹“纵虎出柙”,言辞之间隐有悔意。云南独立前的一天蔡锷最后一次忠告袁,“痛哭陈词”。此后的宣言、文告中则一律列数袁的罪状,称其为叛逆、“谋杀凶犯”。

    等到袁被迫取消帝制,他虽然坚决反对袁继续当总统,但他也说自己对袁“多感知爱”。多次表示袁对他“礼遇良厚”,“感念私情,雅不愿其凶国害家之举”。他起来反袁,是为保卫民国,为了公义,不能“兼顾私情”。由此看来,他对袁是有一定个人感情的。但袁一旦背叛他自己宣誓效忠的共和,帝制自为,他就要起而反对,毫无回旋余地。在他看来,这是“为国民争人格”。这才是真英雄的本色。

    从1911年辛亥革命后至1913年进京前,蔡锷曾通电发表过大量政见,他的政见前后也有些变化,但作为一个坚定的共和主义者,誓死捍卫民国的立场从未动摇过。

    他认为辛亥革命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种族革命。他致电孙中山等坚决反对君主国体,无论满人还是汉人为君主。他提出要破除省界,用人不必存政见、党见,唯才是举,变革要稳健、渐进等。这些见解即使今天看来也不无见地。

    他认为结社自由是文明国的通例。袁上台后,他提出应组织政党内阁,其他政党在旁边监督。鉴于当时政党林立、党同伐异,意见纷歧,水火不容,他主张解散各党,另组健全的政党,并愿意先取消他领导的共和统一党。他说“破坏易,收拾难,建设尤难”。并劝说黄兴“功尚未成,身何能退!”

    此后,他首倡军人不入党,自己身体力行,谢绝参加一切政治组织。同时,反对军人结社,认为因政见不同而以武力为后盾,很可能破坏和平,推倒内阁也太容易。

    这些看法都光明磊落,浸透着共和精神。所以袁氏称帝,他第一个起来反对。云南举义目的就是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绝于中国。

    等到胜利在望,他一再表示功成身退,决不食言。1916年6月21日,他致电梁启超“对于国事,除万不得已外,拟不发表何种政见”。

    唐继尧本是蔡锷的老部下,蔡进京前推荐唐继任云南都督。云南举义是大势所趋,滇军上下都拥护蔡锷,民心也是如此,他在当时的云南实在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人。但他坚持所有布告都以唐为首,以表明自己志在讨袁,不争权力,自任护**第一军总司令亲临前线。唐只交给他“三千羸师”,和不足两个月的给养。到后来已是“衣不蔽体,食无宿粮”。蔡锷屡次请求增援,唐总是空言搪塞,没有补充过一兵一钱一械。好在他誓师时就抱有必死之心,愿与民国共死生,所以能以孤军当大敌,他自认为“此次事业,较之辛亥一役,觉得更有光彩,而所历之危险亦大,事后思之,殊壮快也”。

    袁世凯一命呜呼,战事也就结束了,奇怪的是唐继尧的援军反而陆续向四川出动。蔡锷在气愤之下致电责问,晓以大义。他哪里知道唐得到首义的美名,却抱着大云南思想,要把四川也变成自己的地盘。蔡锷的死使唐顺利成为西南大军阀,据说言谈之间“深以蔡死为幸”。

    蔡锷心地光明、纯洁,生平不爱钱、不慕高官厚禄,他常说“人以良心为第一命,令良心一坏,则凡事皆废”。他反对帝制,争的不是个人权力,无非出于他的良心,出于他对艰难缔造的共和国的忠诚。但“对于责任,丝毫不肯放松”,他是近代史上难得的一个扎死寨、打硬仗的人。与唐继尧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想把四川乃至西南据为己有,在那个有枪便是王的动荡乱世中,他是一个罕见的没有军阀思想的将领。陶菊隐说“自民国以来,武人解兵柄,棠爱犹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不幸的是当胜利降临的时刻,他已病入膏肓,这一年冬天他就在日本医院谢世,年仅34岁。他的早死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重大损失。蔡锷的死让梁启超悲痛欲绝,梁在挽联中写着:“国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

    孙中山致电黎元洪提议以云南起义日为中华民国的国庆日。六年以后,梁启超还在讲演中沉痛呼唤:“不死的蔡公啊!请你把你的精神,变作百千万亿化身,永远住在我们青年心坎里头。”蔡锷的精神的核心就是为四万万国民争人格,而不是为一己图私利。有了这种精神力量,他当年才会作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誓言,如果胜利则功成身退,不争个人的名誉地位;如果失败则献身祖国,准备牺牲,决不逃往外国租界,也不流亡外国,使国事更不堪问。这是以生命捍卫共和的誓言。我以为,在这块只问成败、不论是非,追逐权位者如过江之鲫的古老土地上,这几句话尤其值得大书特书。

    在中国近代军阀多如牛毛的混战局势中,职业军人中竟然产生了蔡锷这样一个人格高尚、目光远大、让后人只能仰视的人物,是整个民族的大幸。我以为蔡锷本质上是一个有知识分子品质的人,作为梁启超心爱的弟子(即使在他声望如日中天之时,他对梁始终执弟子礼甚恭),他从小受过良好的人文教育,具有深厚的人文修养,共和观念早已渗入他的骨髓。这些因素对他作出重大的人生抉择至关重要。所以整个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中,只有他拿着枪说出了如此坚定的、带有人气的话——“为国民争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