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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知道黄鹤楼?但如果不将它与云梦大泽连在一起欣赏,那就是一种遗憾,甚至辜负了楼上高悬的“气吞云梦”匾额。www.Pinwenba.com这是一种审美暗示。然而,千里云梦何在?它已死去,渺不可寻,只是将数不清的湖泊和田畴像珍珠一样地遗落在江汉平原上,将各种地名标写在荆楚版图上,让人由此去想象。黄瑞云先生的文章也许有助于读者超越时空,完成这种想象。
古云梦泽不复存在,与它相伴而生的洞庭湖却困守着。然而它积劳成疾,且战且退,且退且战。如果真如人所说,后者是前者最为低洼卑下的一部分,那么今天仍然连天波涌着的洞庭湖,便是云梦古泽不屈的挣扎。
这里自古就是流放异类的地方,这是一个苍凉而悲壮的湖。余秋雨先生的理解没错,上来就是一句喜而悲的破题。不过编者更愿借用他的标题:“一角。”汪曾祺先生说,《九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两句把洞庭写完了。这是他的极言。对于这样的湖,纵有诗文万卷,也只能是“一角”。不然汪先生自己为什么也来一篇《岳阳楼记》。“一角”总是个人性的,谁都可以来“一角”,包括你。
一边说“写完了”,一边又不避“早有名篇在前头”之忌,直袭千年大题,无事一般地随意点评,娓娓道来。姑且不谈文之高下,单是这份率真,就很与楚湘性格相配,叫人喜欢。当然选辑汪文的原因,还在于它把岳阳楼的相关名人名篇名句镶嵌其中,给了我们领略洞庭的导引。
叶紫的《岳阳楼》似有点杀风景。其实不,洞庭湖从来不属胭脂色。叶紫所见,正是这苍凉的“一角”,况且这也是一种“天下之忧”。这位湖南流浪儿,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将很多这样的天下之忧长留于人间。
黄瑞云
汉代大赋家司马相如作的中国第一篇大赋《子虚赋》,对云梦泽作了极为宏丽的描绘,致使九百年后相如的同乡青年诗人李白神驰荆楚,因仗剑远游,出峡以后即进入云梦泽。奇怪的是这位大诗人在云梦泽的腹地盘桓达十年之久,现存李太白集中却没有描述云梦泽的诗篇,云梦泽为什么没出现在李太白的歌咏里呢?我在童年时候,听老师讲孟浩然的诗句“气蒸云梦泽”,老师说,云梦泽是涵盖今江汉平原和湖南北部的大水泽,后来淤塞了,洞庭湖就是云梦泽残存的部分。这我是不相信的。湖泽的生命固然短暂,但如果古代两湖之间有一个汪洋千里的水泽,从司马相如到如今短短的两千年间就全部堙没,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一区间自先秦以来就有不少有名的城市,它们当然不会在水里面。“云梦风烟旧莽苍”,这个泱漭无垠的水泽,楚国生存发展的摇篮,到底是什么样子,范围究竟有多大,她何以存在又何以消亡,都引起我的思索。
提到云梦泽,我们立即会想到古代那条大名鼎鼎的夏水。在某种意义上,夏水是楚国的生命线,同云梦泽更是命运与共,生死攸关。原来大江冲出三峡就不再有群山的束缚,到达荆州以后便分道奔流。一路沿主要河道滔滔南下,一路却漫出河道呈扇形东向漫溢。这些漫出的水道千流万汇,其中主要的一条自今江陵县东南流出,经今潜江境内的古华容县东流注入江水。《汉书·地理志》说“夏水首受江,东入沔,行五百里”。《水经》则说,“夏水出江,流于江陵县东南,又东过华容县南,东至江夏云杜县入于沔”。沔就是汉水。这是古籍中对夏水最简明的记载。夏水在江陵城南的入口称为夏首,水流至今沔阳县西夺汉水入江,故汉水下游亦称夏水,汉水的出口汉口亦称夏口。江水和夏水重新汇合之地即今武汉,西汉初在此建郡即因江水和夏水而称为江夏。这条水道有几个名称,都颇有趣。因系大江分出,“水别出为沱”,故它的西段称为沱水。水流的季节性很强,夏天大水暴涨才显出它的英姿,故称为夏水。到了冬天,水落潜藏,故它的东段又称潜江;晚至北宋才在此建县的县名就叫潜江,沿用至于今日。
选自《长江文艺》1999年第2期,有删节。黄瑞云,1933年生,湖南人,现为湖北师范学院教授。著有《老子本原》、《溪流集》、《黄瑞云寓言》等。
夏水是春秋战国时代楚国东行的主要水道。因为自江陵到江夏,夏水的水程只及大江的五分之二,风浪又比较小,自然方便得多。公元前二七八年即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国大将白起率军伐楚,攻陷了楚国的首都郢城。这是立国七百多年的楚国遭受的最大失败,都城被迫东移。当时郢都人民东向流亡。大诗人屈原为此写下了沉痛的楚辞名篇《哀郢》。诗人写到,当日郢都人民“去故都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这是现存古籍中楚国郢都由江水夏水两条水道东行唯一的记录。历史有时会出现有趣的奇迹,1957年在安徽寿县发现楚怀王六年(前323年)发出的《鄂君启节》——楚国朝廷发给鄂君启的通行证。当鄂君启出发之时,屈原正当楚国的左徒,主管全国的法令,这个节说不定就是这位大诗人批准颁发的。该节从发出之日到重新发现之日已过了2280年,这个意义重大的符节在地下的岁月够漫长的!——《鄂君启节》记载了楚国水上交通的概貌,其中自郢都到鄂渚(今武昌)的水道正是江水和夏水两条,夏水入沔水之处称为郧,地在今沔阳县西的汉江南岸。
夏水自荆州别出大江,呈扇形东向漫溢,在平原上形成万千的水道,织成浩瀚千里的水国,这就是滋养了楚国文明,使诗人们充满遐想的云梦泽。“楚有云梦”,“荆州其薮泽曰云梦”,在《尔雅·释地》、《周礼·职方》这些古籍中都大书特书。但云梦泽的范围大小古人并无明晰的记录,我们只能从古籍中去找几个坐标,来大致了解她的疆域。
楚国熊绎之后的第十三代国君若敖,娶了一个国的姑娘,生了一个儿子叫斗伯比。若敖死后,若敖嫡妻的儿子熊坎继位,夫人就带着儿子大归于娘家。斗伯比在国长大,和子的姑娘大概是他的表妹私自相恋,生了一个孩子。夫人认为很不光彩,叫人把婴儿“弃诸梦中”。梦就是云梦。后来子到梦中打猎,发现一只老虎正在给那婴儿哺乳,大为惊讶。赶回来告诉他的夫人,夫人才把婴儿的原委禀告丈夫。子将计就计,将姑娘嫁给斗伯比,把那弃婴收养起来。楚国人叫哺乳为谷,称老虎曰于菟,因此这婴儿被命名为斗谷于菟,意即老虎哺乳的孩子。事见《左传·宣公四年》。真没想到,这个孩子长大后竟成为楚国杰出的政治家,就是赫赫有名的令尹子文,在楚成王朝当了二十八年令尹,辅佐楚成王强大楚国,大力北进,粉碎了宋襄公称霸的梦想,奠定了楚国霸业的基础。国前人说有今湖北云梦县,但《鄂君启节》记载今沔阳县西汉江南岸有地名为郧。郧与通,国可能就在这里。这个令尹子文奇迹般的出生之地,国的“梦中”,标示出云梦泽的东沿,大体上以汉水为界线。
……
古籍中没有云梦泽越过长江伸入湖南的记载,屈原东行时“上洞庭而下江”,湖与江的界线是分明的,不涉及云梦泽。由此我们可以推知,云梦泽大体上在由夏水为弦,以南流又北折的长江为弓组成的三角洲内,亦即现在的江汉平原,包有今江陵监利洪湖潜江沔阳汉阳等地。
我们从“云梦泽”这个地名形成的过程,可以了解到云梦泽的地貌。薮泽地区,水气蒸腾,若云雾弥漫,所以楚国人把这地域称之为“云”。云中荒莽千里,弥漫无际,是楚国人生存的空间,禾黍菽麦之所出,鸟兽鱼鳖之所生,又是楚国人感到极为神秘的地方。楚辞《九歌》有一篇《云中君》,用以祭祀云中之神,可知“云中”在楚人心目中是何等的神圣。《九歌》所祀诸神中,没有风神雨神,没有雷神电神,何以独有云神,即因为地有云中之故。古今学者对于云中君是天上的云神还是地上云中之神争论不休,我认为两者是完全可以统一的:地上有云中,云中兴起云雾,成为天上的云,故地上的云中之神也是天上的云神。云是薮泽,草木丰茂。屈原在《怀沙》中写道,“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是薮泽风光最准确的描写。王逸说,“楚人名泽中为梦中”。洪兴祖也说,“楚谓草泽曰梦”。梦字又作蒙,正是草木莽莽之意。所以云又称为梦,合起来就叫云梦。汉以前的史籍中只收云或梦,或者叫云梦,没有称为云梦泽的。云,梦,泽,三者是一个意思,指同一对象。合称云梦泽是汉以后人的叫法。原来云梦泽并非单是汪洋一片,波涛万顷;她里面有山有水,有高有低,高者为丘陵,低者为原湿,“其山则盘纡隆崇,交错纠纷”,“其湿则平原广泽,罢池陂陀”。楚国人开发了这个无比广阔的薮泽,使她成为繁华富庶的地区。楚国的都城在郢(江陵),但在云梦泽中建有许多园苑,辟有大量狩猎之场。著名的章华台就在今潜江境内。薮泽水源充沛,南国阳光明丽,最宜于植物的生长,动物的繁殖。丰富的自然资源,成为楚国强盛的物资基础。墨子曾惊叹,“荆有云梦,犀兕糜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薮泽地区的季节性强,夏水一涨,四野漫溢,水退之后,人们赶着季节,抢种庄稼。一到秋天,禾薮黍稷,硕实累累,使楚国成为天下最富的国家。山林川泽,草木丰茂,飞禽走兽有广阔的栖息之所。楚人好武,于此大事田猎,史籍不乏楚人狩猎的记载。《公孙龙子·迹府》称:“楚王张繁弱之弓,载亡归之矢,以射蚊兕于云梦之圃。”《战国策·楚策》说:“楚王由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旅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嗥之声若雷霆。”这种狩猎的场面何等壮观!我们可不要简单地理解为猎几头野兽,这是楚人训练士卒演习战争的方式。楚国大军敢与强齐霸晋为敌,饮马黄河,问鼎中原,正是浩瀚辽阔的云梦泽提供的力量。
云梦泽,这个泱漭无涯的薮泽,常年云雾弥漫,草木畅茂,春夏汛涨,浩淼若海,秋冬水落,葭苇满地,给人以梦幻般的诱惑,最足以发挥楚人的睿智才华。这里产生了思维深邃的哲学,滋养了最富浪漫精神的诗歌。但在遥远的古代,要征服云梦泽该是多么的艰辛。楚人开拓创业的精神,叫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又何尝不可以改易之为“舟楫蓝缕,以开薮泽”。《尚书·禹贡》说,荆州:
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
论潜既道,云土梦作乂。
这十九个字,可以作为云梦泽最好的铭文,它表述了这个地域的特点,语言很有气势,是对楚人开发云梦泽所作的高度的概括。九江孔殷,说的是云梦泽众水纷流,水势盛大。沱潜既道,即沱潜夏水等得到疏浚。云土梦作乂,即云中的土地和薮泽都被开发治理。《史记·河渠书》说楚“通渠汉水云梦之野”。《皇览》上说,楚修云梦通渠,“将沮漳河经江陵潜江人汉水,沟通江汉”。这是“沱潜既道”的最好的注解。如此伟大的工程,与先秦时代著名的水利工程郑国渠、都江堰和邗沟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资料的匮乏,楚国那些开发云梦泽的英雄名姓基本上都被历史遗忘。但至少有一位我们还记得,那就是楚庄王的令尹孙叔敖。春秋时代的将相名臣,大多出身于贵族,孙叔敖却出身平民,“楚之处士也”。楚庄王起用一位平民为令尹,单这一点就说明这位霸主的英明。孙叔敖实在是先秦伟大的政治家。《韩诗外传》说他“治楚三年而楚国霸”。他“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足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这是何等的胸襟,又是何等的自信,历史上似乎还没有第二个。《史记·循吏列传》说他“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这说得太笼统了,特别是没有具体叙述他开发云梦泽的功绩,幸亏汉代赋家王延寿给我们留了一点痕迹。王延寿在《孙叔敖庙碑记》中说,孙叔敖“布政以道,授民以时。宣导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泽。
乂(yì):治理。
堤防湖浦,以为池沼。钟天地之美,收九泽之利”。尽管话也不很具体,但孙叔敖领导人民疏导河流开发薮泽的功业还是表现出来了。英明的孙叔敖,伟大的孙叔敖,我们应该在云梦泽中为他树一块丰碑,用黄金镶上他的名字。
到了六朝以后,夏水忽然不见了,史籍中已很难找到它的名字。云梦泽也不像古人所说的那样荒莽蓊郁,成了沃野千里的平原。是什么原因使夏水云梦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长江汉水捎带来的泥沙使水泽逐步淤塞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人们阻断了夏水的源头,使长江水不再向云梦泽倾泻。尽管楚国人民世世代代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开发了云梦泽,但是年年都发的洪水给人民带来无尽的灾难。一旦洪水暴涨,千里汪洋,往往居民鱼鳖,庐舍丘墟。如此人们想到,要用拔本塞源的办法,把夏水的入口堵死,筑起堤防来阻止大江的水向平原上漫溢。我们不知道谁最先想出这样的办法——实在是伟大的构想——也查不到堵塞夏首的年代,历史的事实是,夏首被堵塞了,六朝以后不再听到夏水的声音。后来的人们甚至找不到夏首的位置。现在从江陵沿长江大堤南下,还有不少什么口什么口的地名,实际上一个口也不存在了,通通被堵塞了。修筑江堤,把江水束缚在大江里面,肯定自楚至汉人们就这样做了。史籍中可以考查的较早领导筑堤防水的是东晋的桓温。东晋穆帝永和年间,桓温为都督荆梁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他在这里组织群众筑大堤保护荆州,这大概是这位毁誉参半的英雄平生功业的一部分。从那以后,沿江修堤的工程,一千多年来从没有停止过。解放以后1952年、1953年间修筑荆江大堤无疑是最宏伟的一次。直至今日修堤工程仍然年年进行。云梦泽滋养了荆楚的儿女,而江汉人民为保卫云梦泽,建设云梦泽,千百年来也付出了艰苦的劳动和巨大的牺牲。
解放以后的四十多年间,我“有幸”四度生活在江汉平原上,前后时间长达五年之久。每一次我都在湖滨泽畔江堤河岸作过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得以直接领略云梦泽的风姿。特别是六十年代初,正是国家最艰难的时日,我在汉沔相接的荒湖生活的一年最有意义,因为那些地方最接近古老云梦泽的原貌。春天,站在长堤上翘首远眺,春水,春波淼淼,细绿的芦苇从湖水中伸出随波荡漾,成群的水凫鸥鸟在水面上飞翔或游弋。看晚日在碧水青芦间冉冉西沉,最能发人情思,“销魂最是夕阳红”!夏天,我随农民们在荒湖上劳动。那时湖上的生产相当粗放。砍掉柴禾,耕翻土地,把黄豆高粱之类的种子一撒,工作即告完成。到了秋天,庄稼和芦苇野藿一道生长,各种野生植物也都混在里面争强斗胜,开花结子。在榛莽荒芜的小路上行走,会突然碰到一只兔子惊慌失措,蹦跳而去。薮泽中古代丰饶的虎兕之类的猛兽是绝迹了,但獐鹿之类的小兽依然所在多有。凛冽的冬日,我们到荒湖里去砍伐桄柴。走过那些榛芜满地的平野,“桑柘落如雨,飞藿共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给人一种沉静凄怆的感受。深入湖中以后,只见芦苇桄柴,参天畅茂,简直没有尽头,我们多次在荒湖上迷失道路,怎样折腾也走不出去,不得不在芦苇丛中过夜。夜风吹着芦叶发出萧萧的响声,一钩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黑黢黢的湖上使人感到恐怖,什么鸟儿在寒芦深处凄凉地鸣叫。我在湖上还看到过一次大火的奇观。有一天下午,不知什么原因,一个洲上起火了。风卷着火势迅速蔓延,滚滚的浓烟卷向天空,草木的节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鸟儿们四散纷飞,来不及脱出重围的鸟儿发出惨叫,獐麂之类的野兽惊慌跳进水里向安全的地方逃窜。洲上没有居民,大火也就无所控制,烧天的火势不断嚣张,使西沉的晚日也为之失色。大火一直烧到傍晚。夜间惨白的月光照着黑糊糊的荒洲,还有残烟在冒着。
湖上一年的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云梦泽就是这个样子!古代的人民不就这样在丘陵洲渚上播种庄稼,与水周旋,冬天烈火以焚之,以猎取野兽。“冬则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现在云梦和古代当然大不一样,但在局部地区并无多大差别。李太白是否误以为水泽就是一片汪洋,他到来之后没有发现那个浩瀚无涯的水国,所以云梦泽未进入他的笔下。
七十年代初,我又在洪湖生活了两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听说附近的湖区有一些湖南人的村落,我特地去访问了他们,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特别使我兴奋的是他们大多是我家乡一带的,因此我的过访受到他们热烈的欢迎。他们告诉我,解放前这一带尽是荒湖,没有人烟,他们的前人,大多是祖父一辈,到这里来开辟草荚,垦荒生产。砍掉芦苇,搭棚子,就是他们的住所——当地人至今仍称那些地方为“湖南棚子”——生活是非常艰苦的,常常不得不以野草野菜充饥。开始他们不熟地形,往往费尽心力,初建家园,一场大水,便洗得荡然无存。有一位居民告诉我,他的祖父初来时搭了一个棚子,也置了一些家当,第二年夏水一发,把什么都洗荡干净。过了几个月水落了,他重新来到,一切都荡然无存,后来发现泥里还剩下一个牛轭。老人看到这唯一的旧物,非常高兴,因此把那个地方取名为牛轭湾。这些开拓者历尽艰辛,终于安定下来。他们从家乡招朋引类,来这儿开湖生产,安家落户。老婆也基本上从家乡引来,甚至耕牛猫犬都是家乡带来的。他们终于扎下了根,成为一个一个独立的湖南村落,讲湖南的语言,按湖南的方式生活。他们勤劳勇敢,也相当强悍。从他们那里,我似乎看到了古代楚国人民的身影。他们走出山林,征服云梦泽,是经过若干代人,逐步摸清薮泽的底细,了解水流的规律,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的艰苦经营,才使这个辽阔的水泽得以开发,才使强大的楚国称霸于天下,也才使楚人精神成为华夏文明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其后的几十年间,一有机会,我就到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时代不同了,发展的步伐特别的迅捷。短短的二三十年间,往日的荒湖没有了,全都变成了良田,纷乱的野水大多成了齐整的河渠,出现了许多新的城镇。莫要说沧海桑田,几十年的发展就可以超过以往若干世代的变迁。
我很想了解古代的夏水是否还留下某些遗迹。1996年8月我专程前往江陵,研究了荆州地区各县的地方志,然后按照古代夏水的大致流向,徒步穿越江汉平原。友人刘作忠在荆州东门为我送行的时候,很为我孤身独往担心。我开玩笑地说两千多年前荒蛮的古代,屈原敢于在江潭泽畔踽踽独行,如果文明昌盛的今天我还不敢走路,我还有什么资格算是楚国人的后代。”出荆州城不过十多里路就上长湖大堤。这条长堤是云梦泽的北边屏障,它的历史颇为悠久,最初是五代十国时期荆南高氏王朝修建的,至今仍称为高氏堤。高季兴的荆南是十国中最为孱弱的割据政权,谈不上有什么建树,高氏堤算是这个王朝留下的唯一的遗迹。百里长湖,风波荡漾,浩渺无边,堤上绿树成荫,沿途蝉儿们唱着热烈的秋歌,因而也颇不寂寞。走完整个长湖的南岸,越过控制四湖总渠的习口水闸——总渠北起长湖东角,东南流直达洪湖——然后沿田关河东进,直达东荆河进入潜江县城。再溯东荆河北上,到达汉江南岸。然后沿汉江大堤东下,只一百多里就到了沔阳。由于我严格地沿湖滨河岸傍水而行,曲曲弯弯,花了三天时间,估计大约走了四百余里,这是古代夏水由江入汉的全部距离。我知道这不是夏水的故址,夏水应在潜江南面一些,和我走的路线大体平行。但我不妨把这条水路当作夏水的故址。我高兴地发现,如果像古人一样,驾一叶扁舟,今天仍然可以从荆州出发,由长湖东进,穿田关河,入东荆河,到达汉江。只是中间有些水闸,无法通过了。为此我忽发奇想,我们今天如果重开夏水,也许不无意义。从江陵到潜江沔阳,大体按古夏水的线路,开一条人工河,打开夏首,引江入汉。由新夏水从江陵到武汉,较之大江南绕监利洪湖再北上三镇,水程可以缩短五分之三。两千多年以前,楚国人民能够“通渠汉水云梦”,“沟通江汉”,用我们今天的技术来做同样的事,不是轻而易举吗?我期望在下一个世纪能看到这样一项工程,在地图上重新标上“夏水”这个辉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