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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
黄鹤楼原为辛氏楼,辛氏市酒山头,有道士数人诣饮,辛不索资,道士临别,取橘皮画鹤于壁,曰:“客至,拍手引之,鹤当飞舞侑觞。www.Pinwenba.com”遂致富。十年,道士复至,取所佩铁笛数弄,须史,白云自空飞来,鹤亦飞舞,道士乘鹤去,辛氏即其地建楼,曰辛氏楼。
——《报恩录》
黄鹤楼,建于南北朝年间,距今约一千六百年,登楼览胜,临流寄感;我二十岁那年,就对着扬子翻黄汉碧流,不禁怆然泪下。唐代诗人崔颢在楼上题了一首诗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律诗不完全依照呆板规律的风格,极为唐代大诗人李白所欣赏,甚至于说,有崔颢诗在上,他也搁笔了。他真的不写了吗?并不,他另写一首《鹦鹉洲》的诗云: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他完全依照崔颢的格调,也是律诗,也是第二联不对的(以前的人以为李白写《金陵登凤風台》诗和崔诗争胜,用的是崔诗原韵,也只是存这么一说而已)。在李白记忆中,他对黄鹤楼的印象是很深的,他的诗,如:“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传诵千古的诗篇。
选自曹聚仁:《万里行记》(有删节),三联书店2000年版。曹聚仁(1900-1972),浙江人,现代学者、记者、作家。
至于里巷所传的“黄鹤楼”,不一定从大诗人的诗篇而来,倒是从《三国演义》和南北曲中的孙刘故事而来。元代朱凯有《醉走黄鹤楼》杂剧,南曲及各剧种,都有《刘备过江会孙权》一剧。剧中赵子龙是主角,显出他那威武不能屈的神情。可惜,三国时期,武昌还没有黄鹤楼,编剧的把时代弄错了,牛头对不了马嘴的。
1921年夏天,我从南京西行,初到武汉。那时,我很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得时势有什么变化。船到汉口,那是洋人租界地区,过江到了武昌,才知道王占元的部队闹了一场兵变(王占元,当时任湖北督军),把全城繁华商业区都烧毁了。我在轮中,读了孔尚任的《桃花扇》,眼前景况,正是: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桃花扇·投辕》)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又值秋凉新病,我上了黄鹤楼,就怆然泪下。其后十六年,我重到武汉,恰在南京沦陷之后,戎马倥偬,又是战时景色。那年冬初,武汉沦陷,我的眼前,又看到《桃花扇》所描叙的苍凉画面。武汉,自古为四战之地,黄鹤楼一直在战火中历经世变,写不尽家国兴亡新愁旧恨!
武汉三镇,在我们的印象中,汉口最深刻;在过去历史中,汉阳为政治商业中心,军事重心则在武昌。大江西来,汉水北至,蛇龟二山,对峙在大江南北岸,把三镇绾合在一起。龟山,古名翼际山(《水经注》:“汉与江合于衡北翼际山。”汉水入江,古在龟水之南,今在龟山之北)。三国南北朝称鲁山,其后亦称大别山。有矶突出江中,名禹功矶,亦名龟首,晴川阁建于矶上,禹王宫建于山顶。山麓有唐代始建的太平兴国寺,寺前古桐,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龟蛇二山之称,盖始于明末,沈钦云:“江流湍急,怪石嶙峋,山名大别,与武昌黄鹄山对峙,雄踞江之东西,势若龟蛇环卫。”其后张元芳亦云:“登大别,睇晴川,望龟蛇相对,山川绣错,人烟鳞集,洵洋洋大观也。”
蛇山,古名黄鹄山,南朝刘宋诗人鲍照已有《登黄鹄矶诗》(《水经注》称黄鹄山林涧甚美,山下谓之黄鹄岸,下有湾为黄鹄湾)。黄鹤楼就在蛇山即黄鹄矶的头上,唐代已成为游览的胜观。据那位写记的阎伯埕所说:“耸构巍峨,高标,上倚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舒,四围霞敝,坐视井邑,俯拍云烟。……极长川之浩浩,见泉山之累累。”(765年刻石)题得十分雄伟。不过,到了宋代,这一黄鹤楼早已不在了。宋代的黄鹤楼,到南宋初,陆放翁入川时,也已荒废。据今存画本看来,那两层楼阁,台阶都有精巧的雕刻。元明各代,建了又废,废了又建,清代又建了好几回。民初,我所登的黄鹤楼,乃是1884年重建的,三层崇楼。“自山以上,直立十八丈,其形正方,四望如一,高壮闳丽,称其山川。”附近还有元代建筑的圣像宝塔,清末修建的奥略楼、抱膝亭、纯阳楼、陶公亭、涌月台、禹碑亭等古迹。
武昌古为江夏,孙权都鄂,改名武昌,即今之鄂城。今之武昌,乃是隋开皇九年徙涂口之江夏县治于鄂城,故有江夏之名。明太祖以江夏为武昌府之首县,江夏遂有武昌之称。武昌本是一城堡,自孙权建城后,逐渐发展,夏口——沙羡城——曹公城——鄂州城——武昌城,乃有今日的规模。
鲁口帆樯取次开,扁舟常系鹄矶隈。
三月无树非垂柳,五月不风犹落梅。
楼上休夸崔颢句,天涯谁识祢衡才!
可怜夙负黄童誉,漂泊翻成异地哀。
——黄仲则:《武昌杂诗》
黄鹤楼,在黄鹄矶上,俯临大江;我们心目中,仿佛走上杭州城隍山(吴山),也仿佛南京的燕子矶。仙人跨鹤飞去的传说,于是逐渐演变,从仙人王子安扯到三国蜀相费祎,再扯到比李白迟了一百年的吕洞宾;群众说他是吕洞宾,也就成为千年来的祭奉人物,黄鹤楼旁就有吕祖庙,庙中也还有费仙像。庙中香火很盛,楼阁系木构,因此,几度失火,黄鹤楼也就化为乌有,得群策群力,重新建构,照样香火祭奉,照样有道士做庙祝,沿廊都是看相、算命以及卖吃食、玩耍物品的小贩,跟着游客讨钱的叫花子。上一世纪末期,张之洞做湖广总督,许多文士在他的幕府,附庸风雅,因此,黄鹤楼中有着他们的吟咏联句。
“江城五月落梅花”:系李白诗句,“梅花”系“梅花落”曲调。
不过,湖北人有一句和黄鹤楼有关的成语,叫作“黄鹤楼上看翻船”,这倒是惊心动魄的一景。浩浩江流,风狂雨骤,可是,人事急于星火,非从武昌到汉口去不可。那时,武昌大智门外黄鹄矶头,自有胆大的赵子龙摇着帆船来渡你过江。只要你有胆子乘,他就有胆子摇,一橹在手,一手拉帆,箭也似的直向汉口;十多里斜飞江面,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对岸。当然,一个浪头把小船(上海人称之为舢板)吞了下去也是常事,就看吕祖照应不照应。在黄鹤楼上看翻船,三分惊骇,三分痛快,三分疑虑,也还有一分同情,这也代表着湖北人的人生哲学。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在武汉动乱时代,冒着大雨乘着舢板过江,留着微命到汉口的。
近三四十年,汉口和武昌间的轮渡,半小时、一小时开行一班,北来客从京汉路来,北上客从粤汉路到,就这么交流着。我第一回到北京去,就是乘了轮渡,平安过江的,可是,第三回北行(1957年),我们已经用不着轮渡;汽车从汉口经过汉阳龟山头上直驶往武昌蛇山,火车在大桥中层降隆往来。因为武汉长江大桥,一头安在蛇山头上,即黄鹄矶边,一头扣在龟山矶上,于是,黄鹤楼又从蛇山头上消失,该休息一些年月了。
先前黄鹤楼地段,修建了广大的蛇山公园,我们往日在黄鹤楼上俯瞰江流的,而今可以凭大桥的铁栅远望了。黄鹤楼左边那些古迹,如奥略楼、抱膝亭、纯阳楼、陶公亭、涌月亭、禹碑亭,分别到各处公园中去,还是一一可以找到。只是那位要爬上黄鹤楼去举旗响应的“忠贞之士”,只有空中楼阁可走了。
新的黄鹤楼,筹划十年后建成,仍在黄鹄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