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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
当代著名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幼年学习音乐,18岁兴趣转向文学。23岁大学毕业后,做过教师和编辑,在澳洲旅居生活和讲学。已出版主要小说专集有:
《纸片儿》、《无处告别》、 《与往事干杯》等,以及长篇小说《私人生活》和散文集《断片残简》等。80年代以后,陈染被文学评论界认为是用”私人叙事”的方式在写作,她的小说被称为“私小说”,她本人也被冠为“女性主义”作家。
有一天,我走进一个房间,接受xx报社的采访,我进门不到两分钟,就注意到在他房间里的一个角隅处,一只倚墙而卧的单沙发上,被衣物高高堆起,呈现出一种古怪而令人惊骇的形状,衣物上覆盖着雪白的布单,那形状憔妙惟肖地勾勒出一张裹尸布下刚刚死去的而渐渐凉却僵硬的人体,我甚至看到了仰靠在沙发背上那尸骸的头颅轮廓,以及白布单下凹陷的眼窝和挺出的鼻梁所弯波出来的曲线,甚至看到了那布单被死者最后一口呼吸吸进他张大的嘴里所呈现出来的椭圆形的陷窝。
于是,我一边礼貌但却心不在焉地与采访者交谈,—边频频地向沙发上张望。坦白地说,我的神思始终无法离开那个沙发里白布单下所覆盖的令我惊惧的幻象。十分钟过去,我几乎没有说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话,没法进入交谈状态。为了掩饰我的过于频繁地对沙发上那形状的注视,我故意在房间的墙壁上四处张望,好像有什么壁挂之类的东西正吸引着我,但最后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沙发处,神不守舍地坚持着。
后来,那记者终于发现了我目光的核心趋向和停留处,并按照他自己的理解领会了我的意图。
他从我们对坐的桌前站起身,走向沙发。说:“你坐在椅子上不舒服吧?请坐到沙发上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掀开那白布,一抱一抱地把沙发上的衣物堆到另一张办公桌上。
按说,谜底揭开了,幻象应该被打碎了。可是,这—切却丝毫没有推翻和毁灭那沙发上的在我脑中的形成之物,而且由于这时对它的全力关注和一时间它忽然变成的空荡,那形状在我的脑中越发清晰。
记者说:“请吧。”
我立刻推辞,“不,不用。”
“不必客气。”他坚持着。
“我坐在这里很好。真的不用。”我说。
接着,他去为我倒了杯茶水。然后说:“知道你喜欢喝绿茶。请吧。”他把那杯茶水放在空沙发旁边的茶几上,坚持要我坐到沙发里去。
我立刻把茶杯拿了过来,放到自己身旁的桌上。
我坚持不肯坐到沙发上。我莫名其妙但又坚定不移地预感,只要我在那只沙发里坐下去,我就再也站不超来了!而我还有母亲,朋友,还有写作,这些都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就离开我的,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坐到那只沙发里去的。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顽固得任是十匹大马也拉不动我。
记者不再坚持,说:“你若是不坐,那我可就坐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挡住他,“你也不要坐!”
记者显然有点吃惊:“你怎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紧张,马上平和下来。我说:“我们就这样对桌而坐不是挺好的吗?”
他看了看我,就又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其实,我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恐惧,比如害怕他一旦坐到沙发上,就会变成那个幻象——眼珠慢慢不转动了,呼吸渐渐停滞。脖颈一点点僵直。我的念头肯定不是这种荒唐的精神症。它只是一种抽象而模糊的感觉,一种来自于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由神秘本能而产生的不测的预感。
那记者自然是搞不清这些没有被说出来的怪念头的。但出于我们彼此的不熟悉和他对于—个陌生异性的尊重,他什么也没有再问。
那天,我们的交谈始终没能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到位。我说了 些什么,现在已全然记不清了。
最后,在我离开他的房同时,我建议说:“其实,你可以把沙发换个位置,把它挪到玻璃窗前这个地方。”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被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窗台底下那片明朗的地方,“这边是阳面,而那边是阴面。”
他再次看了看我,没置可否,只是微微发笑。
现在回想起来,那记者当时肯定对我充满狐疑,会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从记者处回到家,我不断反省自己的那个荒唐的冥想,一个人在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盯住窗外。我一点点倒转思路、回到那个幻象产生的出发点,慢慢推理。沉思良久。我渐渐清晰出来:我想,一个在潜意识里时时看到死亡就在身边的人,其实是一种积极生命的人,他(她)拥有一种活着的紧迫感和极认真的生命观,这种人是决不会一天天一时时虚空无聊地杀死时间的。相反,死亡的贴近与恐惧使他(她)更加珍视活着。
正如先哲柏拉图在《斐多篇》所言:真正爱好哲学的人,无不追求着死和死亡,这很可能不被他人所理解。苏格拉底也曾打定主意”逃生”,并说,哲学无非是在追求着死亡。我想,这句话也应适用于真正的文学和艺术。恐惧死亡,并不是一种懦弱,逃避死亡的想象,才是真正的懦弱。逃避这种想象,就是逃避本质意义的生命和艺术。
有一天,吃中饭时我母亲谈起早年的一些旧事,这种忆叙触发了她的怀旧情感。吃过午饭,餐桌厨房来不及清洗收拾,她便一个人回到房间里翻弄起那些褪了色的旧影簿来。她一页页掀过去,旧事一件件从她的眼前掠过。最后,她从一堆旧照中发现了二张最能触发和怀念她往昔岁月里某种情感的照片,便拿出去翻拍、放大。
几天后,照片取了回来。这是一张黑白半身照,照片上的女人年轻、文秀并且高贵,一种清纯优雅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在这张照片 上的年龄,正是我现在的年龄,相形之下,我的照片却透出一股抑郁、复杂而混乱的思绪和格调,可以看出,所以混乱,完全是由于内心里永远同时存在着两个彼此悖反的对话者的声音,它们互相否定,充满矛盾,人间一切事事物物,都是先在那里边形成一个不和谐的和声,待嘴唇发出单纯的声音时,早已不再是它本初的样子了。再去看母亲的照片,却是一片清朗。
我端详了一会儿母亲的像片,然后我便热情地呼应了母亲的自我欣赏,并鼓动她把像片放在她房间的玻璃书柜里。
母亲放好相片,左端详右思量,然后对我说:以后,就用这张照片做遗像。
忽然之间,我对这张照片的感觉全变了,它上边的那双安静、美丽、多思的大眼睛,一下子使我不敢与之对视,同时,我觉得把它放在房间里实在不舒服。于是,我建议她不要把它放在外边。
我母亲说: “你是怎么回事嘛,刚才还喜欢,这么一会儿就变了?”
我无以言对。
我脑子里在一瞬间由这张照片所引发的纷乱如云的想象,我是永远没法说出来的。我无法接受那一天的走近和到来。
直到今天,这照片依然被放在母亲的书柜里。一方面是由于我母亲的坚持,另方面我想,这照片已经存在,那么任入把它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也依然是存在的。不如就把它放在明处。但我每每走进母亲的房间,我的本能都阻止我与它对视。
记得五年前,我曾读过三联书店的一本叫做《番石榴飘香》的书。著书者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
马尔克斯和门多萨。马尔克斯先生提起一件事,使我至今记忆犹新。有一次,由于他妻子梅塞德斯的过失,他从此不再穿一件他很喜欢的外衣了。那天,梅带着孩子从学校回来,从窗口她看到马尔克斯呆在家里,仿佛穿着一件带格子的外衣。其实,当时马尔克斯正在别的地方,根本没在家里。自从梅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之后,他再也不穿那件格子外衣了。
作者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再也不穿那件外衣,但是,关于那个在窗口处穿着带格子外衣的影像的想象,我们不言而喻。它肯定与死亡、与魂灵附体等虚幻玄妙的东西有关。马尔克斯逃避那个幻象的真实存在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不再穿那件格子外衣;但是,若他逃避关于那个穿着格子外衣的影子的想象,那么他就不是马尔克斯了。
我想,对死亡的潜在的贴近,也许正是我们艺术生命的精神摇篮;同时,对随即降临或伺机而来的死亡的逃遁,正是我们免于使自己的**成为没有灵性与精神的会活动的木乃伊。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死一样地活着。
1993年11月17日
【百家在线】
陈染虽然很瘦很瘦,小尖脸,大眼睛,走路弱柳扶风,敏感到无微不至。但是她也兼备圆熟和机敏。一位好友曾这样描绘陈染:
“……她出名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是“文革”后的文艺复兴,作家和批评家是严肃的,有道德感、责任感和使命感,彼此对文品和人品也都认同——那是她的繁盛时代!现在,以她的眼光看当下许多作家,很有些繁华过后前辈看晚辈的意思,同时也掺杂了对世风的感慨。她见繁华见多了,情况尽收眼底,心里全明白…以前的陈染,是颇为反叛的,特立独行的,像一个瘦弱的战士。
按王朔的话说:我记着你那时候梳一个爆炸式,不大理人,还挺能喝酒。到了新世纪,陈染已经学会了规律的生活。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散步。她养了一只狗名叫三三。“我每次喂它骨头,都把肉剔下来,用手一点点捏碎了。”她过早地进入了老年生活。
她当然也试图把她的洞察与聪明运用于社会生活,努力去适应、去参与,努力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但总难免踉踉跄跄,力不从 心,“感到很吃力”。有一次她出席一个饭局,唐突地先走了,她的原则不肯让步,看看局面不对,就常常先走。她用逃跑的方式回避着世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她周围像有一道金箍棒画的圆环,圈里面是安全的。但她有时候又那么不甘心,偶尔遛达到圈外来。然而看见风吹草动、情况异常,又赶紧掉头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