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文网 www.50zw.so,最快更新死——追问生命最新章节!
张抗抗
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5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集50余种。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创作奖、第二届女性文学优秀小说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在海外出版。
那盆昙花养了整整六年,仍是一点动静没有。
我想我对它已是失掉希望和耐心了。
时常想起六年前那个辉煌的夏夜,邻家那株高大壮硕的绿色植物,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银妆素裹,像一位羞涩的新娘披上了圣洁的婚纱——从它宽大颀长的叶片上,同时开出了十几朵雪白的昙花,它们像是从神秘幽冥的高山绝顶上飘然而来的仙鹤,偶尔降落在凡尘之上,都市的喧嚣在那一刻曳然消散,连树的呼吸都终止了。
邻居请我去,是为了给她和她的昙花合影。第二天一早,我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花盆,里面栽着两片刚扦插上的昙花叶,书签似的挺拔着。它是那盆昙花的孩子,刚做完新娘接着就做了母亲。
年复一年,它无声无息地蛰伏着,枝条一日日蓬勃,却始终连一丝开花的意思都没有。葫芦形的叶片极不规则地四处招摇扩张,长长短短地说不出个形状,占去好大一块空间。窗台上放不下了,怜它好歹是个生命,不忍丢弃,只好把它请到阳台上去,找一个遮光避风的角落安置了,只在给别的盆花浇水时,捎带着用剩水将它敷衍一下。心里早已断了盼它开花的念想,饥一餐饱一顿地,任其自生自灭。
六年后一个夏天的傍晚。后来觉得,那个傍晚确实显得有些邪门。除了浇花,平日我其实很少到阳台上去。可那天就好像有谁在阳台上一次次地叫我,那个奇怪的声音始终在我耳边回荡,弄得我心神不定。我从房间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回房间,如此反复了三回。
我第三次走上阳台时,竟然顺手又去给冬青浇水,然后弯下腰为冬青掰下了一片黄叶。我这样做的时候,忽然有一团鹅黄色的绒球,从冬青根部的墙角边钻出来,闪入了我的视线。我几乎被那个鸡蛋大小的绒球吓了一大跳一它像一个充满弹性的橄榄,贴地翘首,身后有一根绿色的长茎,连接着那盆昙花的叶片。绒球锥形的尖嘴急切地向外伸展着,像是即刻要开口说话……
那不是绒球,而是一枝花苞——昙花的花苞,千真万确。
我愣愣地望着这位似乎由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后来我用尽金身力气,轻轻将花盆移出墙角,慌慌张张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到了房间里。然后屏息静气、睁大眼睛纵览整株花树——是的,上上下下,它只有绝无仅有的这一个花蕾。也许因为只其一个,花苞显得硕大而饱满。
那个蹊跷的傍晚,这盆惟有一个花苞的昙花,由于无人知道、更难预测它将在哪一天的什么时辰开放,那蛇头似弯拱的花茎,在斜阳下笼罩着一层诡秘的光晕。
我想这几天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守着它开花的那个时刻。
昙花入室,大概是下午六点左右。它就放在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我每隔几分钟便回头望它一眼,每次看它,我都觉得那个花苞似乎正在一点点膨胀起来,原先绷紧的外层苞衣变得柔和而润泽,像一位初登舞台的少女,正在缓缓地抖开她的裙衫。昙花是真的要开了么?也许那只是一种期待和错觉,但我却又分明听见了从花苞深处传来的极轻微又极空灵的窸窣声,像一场盛会前柔曼的前奏曲,弥漫在黄昏的空气里……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一枝鹅黄色的花苞渐渐变得明亮,是那种晶莹而透明的纯白色。白色越来越醇厚,像一片雨后的浓云,在眼前伫立不去。晚七点多钟的时候,它忽然颤栗了一下,颤栗得那么强烈,以至于整盆花树都震动起来。就在那个瞬间里,闭合的花苞无声地裂开了一个圆形的缺口,喷吐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四散溅溢。它的花蕊是金黄色的,沾满了细密的颗粒,每一粒花粉都在传递着温馨 呢喃的低语。那橄榄形的花苞渐渐变得蓬松而圆融,原先紧紧裹挟 着花瓣的丝丝淡黄色的针状须茎,如同刺猬的毛发一根根耸立起来, 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昙花整个开启的过程中,它们就像一把白色 小伞的一根根精巧刚劲的伞骨,用尽了干百个日夜积蓄的气力,牵 引着、支撑着那把小伞渐渐地舒张开来……
现在它终于完完全全绽开了。像一朵硕大的舌匙状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不,应该说它更像一位美妙绝伦的白衣少女,赤着脚从云中翩然而至。从音乐奏响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开了素洁的衣裙,开始那一场舒缓而优雅的舞蹈。她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开演出,自然之神给予她的时间实在太少,她的公演必须在严格的时限中一次完成,她没有机会失误,更不允许失败。于是她虽初次登台,却是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完美,昙花于千年岁月中修炼的道行,已给她注入了一个优秀舞者的遗传基因。然而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轻柔的舞姿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花瓣背后那金色的须毛,像华丽的流苏一般,从她白色的裙边四周纷纷垂落下来……
那时是晚上九点多钟,这一场触人心弦的舞蹈,持续了将近两个多小时。她一边舞着,一边将自己身体内多年存储的精华,慷慨地挥洒、耗散殆尽,就像是一位从容不迫地走向刑场的侠女。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但辉煌仅有一瞬,死亡即将接踵而至,她的辉煌亦即死亡,她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到达辉煌的。那是一种壮烈而凄婉之美,令观者触目惊心又怅然若失。“昙花一现”几乎改变了时间惯常的节律——等待开花的焦虑,使得时间在那一刻曾变得无限漫长;目睹生命凋敝的无奈,时间又忽而变得如此短暂;惟其因为昙花没有果实,花落花谢,身后是无尽的寂寞与孤独,她的死亡便成为一种不可延续的生命。成为无从寄托的、真正濒临绝望的死亡形式……
盛开的昙花就那么静静地悬在枝头,像一帧被定格的胶片。
但昙花的舞蹈并未就此结束。
那个奇妙的夏夜,白衣少女以她那骄傲而忧伤的姿态,默默等待着死亡的临近。在我见过的奇花异草之中,似乎没有一种鲜花,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的。那个瞬间,我比亲眼见到它开花的那一刻,更是惊讶得无言以对——她忽然又颤动了一下,张开的手臂,渐渐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长的指尖梳理着金发般的须毛,又将白色的裙衫一片片收拢,然后垂下她白皙的脖颈,向泥土缓缓地匍匐下去。她平静而庄严地做完这金套动作,大约用了三个小时——那是舞蹈的尾声中最后复位的表演。昙花的开放是舞蹈,闭合自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须毛,从张开到闭合,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她用轻盈舒缓的舞姿最后一次阐释艺术和生命的真谛。如果死亡不可抗拒,为什么不能让死亡变得美丽?如果死亡必不可免,为什么不能让死亡变得神圣?她定是为自己选择了安乐死那种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所以在最后的极限到来之前,她来得及为自己更衣梳洗,用端庄而整洁的仪态,微笑着迎接死亡;她由于珍惜生命而加倍地珍惜死亡,赋予永别以再生的意味。她不会像那些落英缤纷的花树,将花瓣的残骸凄凉地抛洒一地;她要在入殓前将自己的容颜复归原状,一如生前的娇媚和高贵……
世上也许惟有花期最短的昙花,具有此等视死如归的气度。
至夜半时分,昙花盛开时舒展的花瓣已完整地收拢,重新闭合成一枝橄榄形的花苞,只是略略显得有些疲倦,细长的花茎软软地低垂下来,在玻璃台板下衬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像浮游在湖上的天鹅倒影。那花苞的白色,比先前要浅淡些,残留在空气中的香味,已将它乳白色的浆汁吸尽。因而花苞更像是一枚不死的果实,将花的魂留在了里头,而支撑着昙花花瓣那伞骨似的一根根须毛,此刻却已奇迹般地空翻转身,一百八十度大回环,把那个沉甸甸的花苞,重新牢牢地裹在了掌心。犹如开屏后的孔雀,丝丝入扣地将锦缎似的 羽毛一并收好。
它看上去像睡着了,宁静而安详,没有凋敝没有萎谢、没有痛苦没有哀愁;它是一个不死的灵魂,昨夜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很多天以后我拿到了那天晚上留下的摄影照片,它在开花前和开花届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不生不灭,不开不谢——就好像这一个活生生的花苞,从来都没有开放过,或许很快就会再开一次。它始终含苞待放,始终无悔无怨,只等那个属于它的时辰一到,它睁眼就会醒来。
我很久很久地陪伴着它,陪伴着昙花走完了从生到死,生命流逝的全部旅程。“昙花一现”那个带有贬义的古老词语,在这个夏夜里变成一种正在逝去的遥远回声。我们总是渴望长久和永生,我们恐惧死亡和消解,但那也许是对生命的一种误读——许多时候,生命的价值并不以时间为计。
我明白那个傍晚的阳台,昙花为什么一次次固执地呼唤我了。
那最后的舞蹈中,我是惟一一位幸运的伴舞者。它离去以后,我将用清水和阳光守候那绿色的舞台,等待它明年再度巡回。
【百家在线】
张抗抗说:可以说,文学作品在全世界都呈现出衰退的迹象。科技的发展,使得文化的外延和触角朝着各个方面伸展,形式和手段越来越多样化,文学不再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像17、18世纪那样文学大师辈出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20世纪下半叶,不仅是中国,西方国家也没有产生”众口一词”被认为是最优秀的当代”纯文学”
作品。而与此同时,网络小说正方兴未艾,全球的热门畅销书作者,大多是名不见经传的”非专业人士”。这便是21世纪的特征——知识与文化不再集中在很少一部分”精英”手中,大众的文化素养普遍上升,精神财富越来越趋向于被更多的人直接占有并使用,变成一片漫漶无极的文化”湿地”。另一方面,商业经济使得文化快餐流行,又显露出大众的文化追求日趋”走低”,形成一部分被称为”文化沙漠”的那种状态。于是,一边是湿地,一边是沙漠,就形成一种矛盾的现象。至于中国文学,我倒觉得不算太糟糕,因为所有应该出现的,应该尝试的,到如今终于都轮番出现过了。已经没有什么理论、流派、个人权威,可以“凌驾”于文学之上,我认为这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