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弥撒之思

呼志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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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华

    生于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中学时开始发表文学作品,60年代初发表的《序曲》是其成名作,70年代后期以来的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报告文学和小说,曾获首届和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以及散文、讽刺小品、儿童文学和小说等多项创作奖。作品结集有《韩少华散文选》、《暖晴》、《碧水悠悠》、《遛弯儿》等。他的作品曾被选入国家正式教材或者被译为英、法、日等国文字出版。

    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

    ——卡尔

    马克思

    只从维克多

    雨果的或者丽莲

    伏尼契的笔下,才依稀领略过的那种森严、凝重、深幽得近于神秘的气氛,正弥漫在这青灰色岩石砌就的穹顶下面。这气氛了无痕迹,却又触及着皮肤,隐约可觉地笼罩着我,浸渗着我,甚至要规范着我。——当然,在这同是青灰色岩石的四壁之内,在这一根根上接穹顶的大理石方柱之间,给这气氛赋予”圣灵”之感的,还是那北侧壁龛下面居中设置的圣坛,那圣坛上数不清的簇簇烛光,那烛光晃映中仿佛就要从壁龛里走下来的圣母玛利亚的身形、步态、面影与眼神,以及在她的形神观照之中的那一团朦胧而沉重的光晕……

    这青灰色的建筑,坐落在北京宣武门内东顺城街西口路北,俗称“南堂”。其创建入,就是那位有名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他在明朝万历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一六零五年,在这里主持建造了京城内第一座天主教耶稣会讲经堂,以后又被命名为”无玷始胎圣母堂”,即南堂的前身。几经火焚地震,到了清朝光绪三十年,也就是公元一九0四年,重建此堂,至今也已八十一年了。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正是天主教圣礼日程上可与耶稣圣诞节、耶稣复活节和圣母升天节相并列的四大瞻礼日之一的圣神降临节。按照教例,要举行隆重的弥撒大典。而我参加观礼的,就是这一天聚集着不同肤色、不同装束的信徒们的大弥撒。

    前两天,准备着参加这次仪式,我找出个空白笔记本,抄录了并且几乎背诵了手边能够翻检到的著述于庄严典籍中的含有至理的名言: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了幻想的现实性;

    ——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均摘自《(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我记得,就在刚才,就在明朗的晨光里,我是微昂着自己的头颅,步人这圣堂的。我记得。

    也就在我将跨入而未跨入这圣堂的门槛的片刻间,一位守在门口的身着灰斜纹布中山装、胸前佩戴着大约是神职标志的人士,含笑递过几页印制精良的祷文。道过谢,接了过来,又同他交谈了一阵。正要跨进堂门,又见一个少年,正侧着身子,从胸襟上匆匆摘下一枚似乎是什么证章一类的小东西。就在他回过身来,发觉我正注视着他的时候,两颊微微一红,一个模糊的笑,凝在了他的嘴角上。

    一阵短短的沉默。

    “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嗓音带着男孩子变声后期的微微的陪哑。

    “对不起,我不大记得了。”我大概回报给他一个也并不明朗的笑。

    “许是在一次文学咨询活动……”他的表情倒略开朗了些。

    “哦”顿了顿,我转而问他,“你对这儿的活动也感兴趣?”

    “您呢?”

    “我只是来做一些考察。”

    “我只想找个自己可呆一呆的地方。”

    “家里不可呆么?”

    “家里就有两个老‘布尔什维克’。一个内部的,一个外部的。”

    “学校呢?”

    “学校么,课上跟课下,好像两个世界。”

    “噢?课上像个什么世界?”

    “童话世界。”

    “哦……那,那为什么不去找找同学?”

    “我想找的,又不准我去找。”

    “到这儿来就准你么?”

    “反正不能说这儿是流氓团伙。”

    “你这是第几次来了?”

    “第……第四次了。”

    “这儿所讲的,你听得懂吗?”

    “我读过一个教徒写的一篇祷词,里头有这样的话:‘举目向天观大造,满心喜悦做祷告。思言行为履正道,善尽己职最重要。待人接物有礼貌,慷慨助人不求报。恒心修德树善表,如光如盐传圣教。’——这不是挺‘五讲四美’的么……”

    我听着,一时无语。只想到三个多世纪前的利玛窦,是曾试图把天主教义跟孔孟之道融汇贯通起来的……我匆匆记下了少年人应我要求而再次口述的那几句祷文,道了谢,就一脚跨进圣堂的门槛。

    此刻,“进堂礼”刚刚结束。身着绯红色法衣的主祭人念诵着舒缓沉郁的《集祷经》,也渐近尾声。随后大概就该举行“圣言礼”

    了。果然,就在壁龛下那一轮光晕中,只见主祭人肃立在圣坛之前,微合双目,将抚拢在胸前的双手缓缓分开,轻轻放在一本似乎足麂皮封面、烫金饰纹的弥撒经文两侧,略显松弛的嘴唇吐露出沉重而顿挫的语音的流。那语音,如诉如歌,且祝且祷——这该是大弥撒进程中的”圣言”阶段了吧。据那位守在门口的神职人士告诉我,这“圣言礼”乃是整个弥撒大典的中心:其中包括着主祭人带领在场全体信徒重温天主的救世历程,启迪信众对天主感恩的良知良能,从而引导每一个信徒在内心响应天主圣言召唤……哦,那主祭人语音微颤,眼睑低垂,以自己的音容神态,启示并感召着他的信众——让人只觉得他那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口应其心,身亦应其心;而言语举动之间,又都恍惚着他的心灵的律动,以致在他所面临着的每一信徒的内心深处正诱发着共鸣吧。而对于我,这个观礼者,尽管那经文是由主祭人以古拉丁语诵读着的,在我也真的如闻天语了,却不能不为出现在这穹顶下的心灵间的无声的共鸣而有所感,有所思……

    我不觉展开手上的一页汉译祷文:

    我信全能的天主圣父,天地以及一切有形物与无形物的创造者。

    我信唯一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的独生子。万物因他而造。

    他为我人类得救,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升了天,坐在圣父右侧。

    他仍可光荣降临,审判生者与死者。

    他的神国万世无疆。

    我期待着死者的复活以及来世的生命。

    阿门!

    就在这浏览经文的间隙里,侧目向信徒席上瞥了一眼的时候,我望见了那个少年人。见他正跪在自己座位前的拜垫上,俯首低眉,双唇嚅动,那全身心的虔诚神态,竟让我这个从旁斜视着他的人,顿生一种类似羞愧的情感……

    “阿门!”就在此刻,圣堂内个体信徒随着主祭人的领诵。众口一音,发出这声据说是可达天界、可动圣听的祝语兼誓言般的呼吁。

    也就在此刻,好像由大地深处升起的一股乐音,顿时占据了这青石穹顶下的整个空间。这该是大管风琴奏响了。莫扎特曾经赞誉它是“全人类的最完美的乐器”,也就是刚才进堂时候看到了的,那 么高大的一组组金属簧管。乐音如海潮,如野雾,冲腾着,弥漫着。

    两个世纪以前,有个法兰西传教士,从中国带走一把笙,启发了一代又一代欧洲的乐器工艺大师,制造出“自由簧片”,才使得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里矗立起大管风琴。乐音继续弥漫着,冲腾着,那么深沉,浑厚,凝重,恢宏,似乎渐渐渗透出这四面的石壁去,直扩展到辽远的天空;这乐音又似乎正渐渐失去自身的旋律感,只剩下震撼性的搏动,化作了巨大的延展力和容纳力,真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以名状,也无以抗拒……

    乐音中,我再次瞥见那少年。就在见到他两眶湄光的一瞬间,借助自己心头猛地一阵痉挛,我的心神才摆脱开这乐音所施加给我的一种既已神圣化、又已母性化了的,既像拥抱、又像溶解般的力的制约,对这位新结识的少年朋友,做一番自己的想像,联想,推测,甚至演义……浑厚的大管风琴的乐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为一片鸿蒙的背景。一直肃立在这圣堂后侧高台上的唱诗班所呈献的一曲圣歌,正庄严升起,回荡于穹顶间,又缓缓降落,有如天音。这可是那首绵延干载、以五线谱传录下来的《格列戈里歌咏》,还是往复祝颂着”在天我等圣父”的《天主经》?……只觉得那歌词的语言面貌隐约在音乐的氛围中。此地此时。仿佛音乐就是一切,氛围就是一切。

    歌乐声中,忽见从信徒席间跑出个小女孩儿来——瘦瘦的,矮矮的,皮肤如夜色,满头鬈发如正在哺乳期的黑羊羔的胎毛,额头微微前突,眉睫隐在肤色里,一对眸子如夜空双星,鼻子娇小而微翘在额头落下的晕影里,厚敦敦的嘴唇红润如春花,浑身纯白纱衣——正捧着《圣经》,跑到圣坛前一个突出在信徒席最前端的拜垫旁。见她悄悄跪下,纱裙如云如雪,飘然拂地,又抬头向那烛影中的圣母呈献一瞬温驯的目光——那眼神,真如羊羔待哺般的柔顺、痴恋,乃至沉迷,随后就垂落眼睑,默祷着——哦,连这样幼小的一个生灵,也在追求一种”如光如盐”甚或如同母乳的东西么?那东西,也可以 称之为“信仰”么?

    歌乐声中,我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他正双手合十,低眉长跪,且已泪流满面了。那神情,似比黑女孩复杂得多。可难道他也在追求那种“如光如盐”甚至”如乳”的“信仰”么?难道他的信仰不在广阔的地平线上,却在这壁龛前的沉重而艨胧的烛光里?他本该到晴朗的长空下去奔跑,到汹涌的大海上去邀游,他的生命的“光”、“盐”和“乳”本该从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寻求;可他,却侧转身去,摘下那枚标志着自己某种可贵特征的证章——老实说,我怀疑那是一枚共青团徽,眼睁睁地就要投身到来自“天国”的“圣灵之光”中去了么?恍惚间,我一时竟无从询问,也无以解答了。

    圣歌仿佛接近尾声。我却迫于一种超”圣灵”的压力,顿感不能久留了,虽然,最后的领”圣体”,就是每个信徒跪接主祭人手上的一块块印制着耶稣形象的薄饼,含食而去的隆重仪式,就要举行。

    可我怕,怕见那少年真的含泪让”圣体”与他的灵肉同在……我匆匆退场,穿出圣堂一角的小门,艳阳重又照在我的头颅之上。我伫立着,直到目送信徒们离开这庭院,也在人流中发现了那少年,却又不忍,也许就是不敢,再跟他交流一次目光。从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眼模糊着,如痴如醉,步子也只是随流而动的如经典物理学所说的那种“位移”——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位移”啊!而我却似乎得到了解脱似的,只无端地忽然感到一阵别样的欣慰:此时此刻,毕竟早已不是天穹如墨、夜气如磐时候;他,毕竟又在这朗照中了,而地平线,又正在他面前展开。

    据说,地球同太阳的相对位移就是历史。可以想见,这少年却诞生在一个地球同太阳”错位”的或直称之为悲剧性的历史背景之前。

    哦,难道,难道诞生在或曾生存在悲剧性的时代中的人,就命定无以摆脱历史的巨大”错位”所投射下的阴影么?……

    我匆匆“位移”到家里。简直就是为了排除耳鼓里那大弥撒的 余音,我随手翻开案头那本大书。那加了红杠杠的字迹,又奔入眼来: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了幻想的现实性”

    可今天偶遇的这少年人,竟也要变成“被压迫的”不能不“叹息”的“生灵”?他的“本质”竟也要“变成幻想的现实性”?难道他,这个还没有脱离变声期的少年,这个从晴光朗照中来、又已到了晴光朗照中去了的少年,只不过是个仍处于历史的余音或投影中的徘徊者与畸零人?

    大弥撒的余音仍不绝如缕,似作催人省悟状。我却如人烟尘,竟无所省,无所悟,更无所祝祷,只砰地推开窗子,或可临风如浴了吧……

    一九八五年春末草于地坛北里

    一九八六年春初改于三元桥畔

    【百家在线】

    在中学语文课本中,收录了一篇韩少华的散文诗《记忆》,当谈及《记忆》的创作原因时,韩少华说了这样一番话:“80年代初,青年人,甚至包括相当一部分中年人,在动乱之后,反思到了一个比较深的层次。所思的,最大的是民族的发展,还有人生的价值,自我的归宿,特别是自我的精神归宿。他们都有较深的思考。其中一条就是:怎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这个问题,是人类生存了多少年,就思考了多少年的,似乎要永远思考下去。这个问题,在80年代初,带有时代的特点,是永恒的课题,文学上是不朽的主题。

    总想写出对这种永恒与不朽的感受,总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看到老同学——作家丛维熙中篇小说《燃烧的记忆》,从题到文,都给我一种触发,于是就构思了这篇东西。从写法上说,我追求一种既是自由的,又是高密度的内涵和结构,像人们日常的思考那样,该起伏就起伏,该多变就多变,表现出人思考的错综,不是取直线型的,而是取曲线型的。当然,这种复杂又不是一种纯自然状态的,终究是经过一定提炼的。”

    抹不去的记忆

    在芸芸众生之间,我们曾经有过无数聪明善良生物,年轻时心里孕育着一个美丽的梦境,驾了生命之舟,开始向波涛险恶,茫无涯岸的人海启碇,像童话里追逐仙岛的孩子,去寻求那俨若可即的心灵世界。结果却为冥冥中叫做的那种力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间,跌跌撞撞地耗尽黄金色的年轮,到头是随风逐浪到处飘流,连方向也完全迷失。

    ——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