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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席了,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来。卷棚、亭榭里坐满了宾客,喧哗声震天。大厅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举止不那么放浪,但也是觥筹加错,好不热闹。
沈沛向群豪介绍宝贝儿子沈敦焕,那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看着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不知功夫如何,但为人很是谦恭,和八桌的贵客依次喝了酒,就转入后院,为婚礼筹备去了。
纪檀音被前辈们轮番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脸颊红扑扑的。阴阳掌通柳奎打趣道:“纪少侠的酒量,比起你师父来可是差远了,就连旁边的花阁主都不如。”
“通先生莫要取笑我了,”纪檀音右手支着额头,软绵绵的趴着,侧过头对花月影一笑,“花阁主是女中豪杰,我比不过也不丢人。”
七杀拳骆尤放声大笑,作势要再给纪檀音倒酒,被花月影拦住了,责怪道:“你们看他年轻便欺负他,叫纪大侠知道了,给不了你们好果子吃!”
许是喝了酒,抑或心情好的缘故,花月影和前一晚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嗓音轻软,笑容和煦,纪檀音光是坐在她身边都觉得如沐春风,见她帮自己挡酒,神情姿态如同宠溺幼弟的长姊,一时感动不已,生出亲近之心。
有了花月影撑腰,纪檀音便只是吃菜喝茶,不碰酒盅了。他一边听闲话,一边左顾右盼地打量大厅的宾客,不一时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只见他格格不入地坐在第五桌,也不和人搭话,手里捏着一个银珐琅桃儿盅,眉眼冷冽,神情萧索。周围的喧嚣吵嚷一碰到他,便像石子沉入湖面,自然而然地消弭了。纪檀音一时看呆了,不知不觉弯起唇角。
花月影顺着纪檀音的视线看去:“瞧你表哥呢?”
纪檀音点了点头。花月影端详着谢无风,忽然问:“你母舅家是哪里人氏?”
纪檀音一愣,蓦地发觉自己想不起谢无风的祖籍了。正踌躇间,忽见第五桌起了小小的骚动,谢无风怫然起身,衣裳前襟湿淋淋的,恼怒地盯着王算盘。王算盘不住鞠躬道歉,拿出手帕要为他擦拭,却被谢无风劈手夺了过去。
“怎么了?”纪檀音一直关注着这边,一出事立刻跑了过来。
谢无风看见他,不耐烦的表情立刻化作一个温和的笑:“无事,这位大侠不小心洒了酒。”
王算盘是正儿八经的练家子,虽称不上一流高手,总不至于连杯酒都拿不稳,要说醉了,听他谈吐却还条理分明。纪檀音猜出此事有猫腻,一把将谢无风扯在身后,一双眼睛锐利地瞪着王算盘。王算盘不愿与纪檀音结仇,弓腰驼背连声道歉,他本就身材矮小,这时都快缩到地上去了,做得好一副可怜模样,倒像是纪檀音欺负他一般。旁边的司钧、左贵子等人见了,连忙打圆场:“纪兄弟,王算盘是真醉了,我做见证!”
纪檀音没料到这种情况,只觉说不出的憋闷,又不好发作,半晌压着怒气道:“既然醉了,就别再饮了。”
王算盘低着头,诚惶诚恐道:“不饮了,不饮了。”
一场风波就此了解,很是虎头蛇尾。纪檀音直愣愣地杵在原地,有些下不来台。这时谢无风从他身后走出来,先是托着王算盘的手臂让他站直,然后笑容满面地四处作揖:“我知王先生醉了,本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阿音向来护着我,叫各位好汉看笑话了。”说罢,在纪檀音后背拍了两下,低声道:“没事了,回你的位置吃酒吧,沈大侠在看呢。”
纪檀音稍微转了转眼珠子,果然看见坐在第一桌陪方韶大师说话的沈沛正往这边瞧。这是别人家的婚宴,纪檀音不好造次,瞪了王算盘几眼也就罢了。他不放心谢无风,将他扯到一边,期期艾艾地道歉:“对不住啊,丢下你一个人。”
“瞧你的样子,”谢无风捏了一把纪檀音的脸蛋,感觉软软糯糯手感甚好,亲昵笑道:“好像我是只落入狼群的小绵羊似的。”
纪檀音扁了扁嘴,心道可不就是嘛。自从救下谢无风之后,他二人同行多日,感情渐笃,纪檀音时时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把照顾谢无风当作头等任务,生怕他受人欺负。谢无风曾开玩笑,花多少银子也请不到这样尽责的保镖。
纪檀音回到第二桌,花月影道:“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
纪檀音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好奇道:“花阁主没有兄弟姊妹吗?”
花月影摇摇头:“从小到大形单影只,除了师父,没旁人了。只是师父又不爱说话,因此童年寂寞得紧。”
纪檀音听说她也是孤儿,不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安慰道:“花阁主无需伤怀,你现在统领着朱月阁,可号令的人那是数都数不尽。”
花月影摸着头上戴的银丝秋髻,笑容落寞,她温和地看了纪檀音一眼,道:“你不知道,手下人虽多,能说知心话儿的又有几个?你瞧,我今日与你甚是投缘,你却满口‘花阁主’、‘花阁主’的,好不生分!叫一声花姊姊这般难吗?”
“这是哪里的话?”纪檀音红着脸,慌忙分辩,“我是怕……怕花姊姊把我当做那溜须拍马之人,因此厌恶我。”
花月影喜上眉梢,左手轻轻搭在纪檀音腕上,笑吟吟道:“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下两人相谈甚欢,纪檀音对她以“姊”相称。
主人沈沛在席间游走,与各路客人寒暄,不多时又来到第二桌,与在座的喝了一杯酒。七杀拳骆尤道:“沈大侠,怎不见蔡大人?也请出来与弟兄们喝两杯才是。”
“是啊,”阴阳掌通柳奎细声细气道,“我有多少年没见他了,想念得紧!”
明彪华也附和:“任城卫温时玉大人的案子,蹊跷得很,我等想与蔡大人讨论讨论。”
“众位朋友心情,沈某理解,”沈沛道:“只是蔡大人和千金今晨才到定陶,旅途中多有劳顿,如今在后院歇息呢。众位朋友要见,明日大婚,自然能见。”
“罢了,”倪贯鸣轻嗤一声,摆摆手,“先不提蔡大人,就议论议论武林门派结盟之事吧。沈大侠花费巨资弄这一出婚宴,不就是为这事嘛。”
此语一出,客厅中都静了。沈沛脸色不变,淡淡一笑,沉着道:“倪堂主果真是快人快语。既如此,沈某也没甚么好否认的。这些年来,鄙人一直致力于推动武林结盟一事,做的光明正大,武林同道都晓得。我想将大家联合起来,无非因为现今武林中各自为政,没个规矩,像这些年风头无两的无常客,尽干些小偷小摸之事,更休提有些旁门左道,仗着武功欺压百姓,我作为学武之人,不愿袖手旁观,只想惩之而后快。不论众位如何议论我,沈某都不怕,唯一件我不认,苍天在上,沈某从未有过将盟主之位据为己有的心思。如果得列位朋友抬爱,推选鄙人为盟主,我绝不推脱,但江湖中尚有许多比沈某德高望重的前辈,例如方韶大师、净直道长、甚至隐居的纪恒大侠。若是他们当了盟主,沈某及府上弟子、下人,无不甘愿受其约束。”
他这一番话说得漂亮,且又正气凛然,倪贯鸣不知从何反驳,端起酒杯,垂眸不语。在场的宾客各怀心思,一时停杯投箸,也是陷入沉思。
“阿弥陀佛,”方韶大师道,“沈先生欲在武林中立规矩,约束学武之人言行举止,趋人向善,是大慈悲心肠。”
净直道长也赞了一声,续道:“只是少林、武当的前辈五十年前立过誓,只管清净修行,不再理会武林俗务,我等不得不遵照奉行。不能为沈先生大计献上一份力,实是遗憾。”
玉白师太颔首道:“恒山派门规森严,贫尼也一向赞同武林中该有些规矩,若果真结盟,本派必定配合,只是派中皆是女子,只怕出力不多,贫尼德行不够,更是担不起领导一职。”
沈沛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忙向玉白师太作揖,道:“无妨,无妨,师太有这份心肠,已叫沈某感激不尽了!”
至此,厅堂中的局势逐渐明朗。少林、武当两个立宗最久、地位超然的门派保持中立,不参与结盟,此后无论谁当盟主,也管不到他们身上,而恒山派则自愿放弃争夺盟主之位。
这些年五岳式微,人丁凋敝,唯恒山派还在勉力维持,但江湖中人早已不把它放在眼里,今日沈沛请玉白师太坐首桌,也不过是好凑一桌素斋罢了。即使玉白师太反对结盟,她的话也无多少分量。
武林结盟一事能否成功,关键性的还是坐在第二桌、第三桌的几位,这些人不仅武功高强,手下还有许多弟子,势力远超寻常的独行侠。例如玄刀门门主翟昱、洗砚山庄庄主明彪华、流火堂堂主倪贯鸣、朱月阁阁主花月影、丐帮帮主胡寒、紫松会首领方浪等,以及其他几个没来赴宴的门派首领。纪檀音的大师兄李澄阳家里开着雄图镖局,因在南方广设分号,人员众多,他父亲李从宁也是个说得上话的。
大部分独来独往的武林人士,如阴阳掌通柳奎等人,对结盟一事并无太大话语权,但若真选出了武林盟主,却不得不受其号令。他们向来无拘无束惯了,不愿意平白被人管着。何况一旦行事有差池,盟主一声令下,群起而攻之,再高的武功,又如何抵挡得住?因此私心里盼着此事不成。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大多也是这个感想。只不知那些门派首领,又算计到何处去了。
纪檀音还年轻,被沈沛一番匡扶正义、划分黑白、惩恶扬善的说辞打动,心中倒暗暗赞同。他悄悄环视四周,见前辈们俱是一脸忧色,不免奇怪,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花月影,用气声道:“花姊姊,你不同意么?”
花月影嘴唇抿得紧紧的,纤长的眼睫遮住了湖水一样明亮的眸子,没有回答纪檀音的问话。
客厅里静了片刻,忽听一人粗声道:“沈大侠为天下百姓着想,和尚佩服之极。只是咱们能等吃饱了肚子再议论么?和尚今日未用早饭,擎等着这一顿了!”
说话的正是金莲和尚,只见他手里捏着两根筷子,不耐烦地将碗碟敲了个遍。客厅里紧绷的气氛霎时被化解,群侠哈哈大笑,间或有人讥嘲他“饭桶”,沈沛也忍俊不禁:“当然,当然,今日一定让这不食素的和尚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