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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柳街,他们终究晚来一步。
张文跑了——或是被掳走了,炕上的被褥凌乱地堆积着,老旧的衣橱被扯得七零八落,灶台上有一锅粥,还热着,正缓慢微弱地冒泡。
“他娘的,”金莲和尚啐了一声,抄起旁边的茶盒,一股脑将茶叶倒在桌上,随后捏了一撮放在鼻尖嗅:“上好的碧螺春,他一个穷鬼怎么喝得起,必是贵客带来的。”
纪檀音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心中充满挫败之感,问:“怎么办,报官吗?”
金莲和尚“嗤”了一声:“你我都抓不到的人,官府能找到?何况唯一知道线索的麻脸已经死了,没证人,衙门才不管。”
“我遇到麻脸,也不过是三个时辰前的事,这消息为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金莲和尚沉思了一阵,严肃道:“是个大帮派,耳目众多,甚至有可能一直派人监视着我们。”
纪檀音道:“要在第一时间杀害麻脸,掳走张文……他们应该就在商丘。”他停顿了一会,警惕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难道是丐帮?”
金莲和尚露出诧异表情,缓缓摇头:“丐帮中多是孤儿和被拐卖的孩子,因此第一任帮主便立下规矩,手下弟子若从事贩卖孩子的勾当,是要千刀万剐的。不太像。”
二人离开张文的破房子,去询问邻居可曾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谁知隔壁住着个耳聋眼瞎的老太太,一问三不知。
回到鹤林客栈,一进门就看见地上趴着几个男人,手脚被缚,捆得如粽子一般,纪檀音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月影道:“这是玄刀门和朱月阁弟子从城中抓来的,脸上都有麻子,你来认认有没有那个拐子。”
被捆着的汉子连声叫屈,纪檀音定睛一看,果然个个都是麻脸。
他哭笑不得,连忙把方才发生的事对花月影和翟昱二人讲了。
花月影叫手下给那些麻脸汉子松绑,有几个闹将起来,说要告到衙门去,被丢了一两银子在脸上,立刻安生了。
花月影用钱打发了这些人,问纪檀音:“麻脸死前可说什么了?可有幕后主使的线索?”
纪檀音耳边似乎又滑过一阵湿乎乎的气流,那是麻脸濒死时沉重的喘息,他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想甩掉那种粘腻的感觉,过了片刻才道:“他没说什么。”
花月影定定地看他一眼,似是不太相信,但没有再问。
翟昱问:“杀死麻脸的那个人,武功有多高?”
金莲和尚回忆了片刻,似是想不出形容,道:“很高。”
“使玉山剑法?”
纪檀音浑身一震,猛地看向金莲和尚,原来他那句“像你师父那样”是这个意思!
金莲和尚大马金刀地坐着,面对翟昱也没显出几分尊重,慢悠悠道:“他没使剑,但身形姿势,甩飞刀的动作,都有玉山剑法的影子。”
纪檀音高声斥道:“既然未使玉山剑法,你胡言乱语,妄自揣测做什么?”
他心知金莲和尚之言并非全无凭据,一旦某种剑法练久了,即使换作其他兵器,也能显出相似的神韵来,但翟昱已然对纪恒十分不满,纪檀音不愿在他面前继续增加师父的嫌疑。
果不其然,翟昱若有所思的目光又投向了纪檀音。未等他发表什么尖锐的议论,花月影道:“翟门主这么问,是怀疑杀麻脸的与那晚咱们在沈宅交过手的是同一人?”
翟昱颔首,解释道:“只是感觉而已。”
“当日的刺客是西番教的同伙,”花月影推测道,“莫非是西番教在背后买卖幼童?”
翟昱沉思片刻,道:“就是这点让人疑惑,西番教既要暗杀鲁宁党,必然四处游走,目前的情况,像是对方常来此地,和张文接触有好一阵子了,难不成西番教在河南已有据点?若真是这样,事情就严重了。”
几人讨论许久,始终无法确定收买孩子的是何组织,河南地处中原,习武之人甚多,大大小小的帮派不计其数,其中有一两个武功卓绝者也不奇怪。说到最后,还是西番教的嫌疑最大。
纪檀音忽然灵光一现,问花月影道:“花姐姐,可以从入骨青下手吗?”
花月影一怔,葱白的指尖捻着衣袖,稍作思索,摇头道:“入骨青这毒,虽是公谦老儿的独家配制,但他是个只认钱的人,谁出银子就卖给谁,因此不好追踪的。”
纪檀音道:“那我就去找他,让他把近年来所有买过入骨青的人告诉我!”
花月影扑哧一笑,笑纪檀音天真。且不说公谦老儿性格古怪,脾气又大,就算真得到了名单,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纪檀音却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他有个爱好钻研机关毒药的二师兄,曾跟他介绍过入骨青此毒,一包药粉要花二十两金子。江湖上付得起这样大价钱的人,应该不会很多,一个个查,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花月影不赞同,待要反驳他,斜靠在椅子里,似睡非睡的金莲和尚忽然开口:“我倒有个问题,习武之人,买孩子做什么?”
一时无人接话,大堂里变得非常寂静。纪檀音咽了咽唾沫,莫名其妙觉得有点紧张。
“这如何猜得到?”花月影最先回过神来,她语速很快,看金莲和尚的眼神中含着一点责备,“也许是门中弟子不足,也许是想要个孩儿承欢膝下。但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拐卖孩子!”
金莲和尚神色不变,他用粗糙大手抚摸着光秃秃的头皮,道:“花阁主,你知我意思。”说罢,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花月影和翟昱对视一眼,像是无声交换了什么讯息——肯定不是好事,因为彼此表情都很凝重,随后又错开目光,翟昱默默饮茶,花月影则询问纪檀音救下的小丫头在哪里。
纪檀音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几次想问,花月影却总是岔开话题或是刻意沉默。没办法,他只好说起小女孩的情况来。
这回花月影听得专注,当知道小女孩是个哑巴,还天生痴傻时,她大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让纪檀音将她带到鹤林客栈来,“你两个男人,哪会照顾小丫头!让她来和我住吧。”
纪檀音谢过她,道:“妹妹胆子小,中午受了惊吓,不肯再靠近这里。我表哥把她安顿在玉露客栈了,有老板娘照顾着,花姐姐费心了。”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花月影唤来客栈伙计,叫他们看上酒菜。纪檀音没和她一起用饭,他惦记着谢无风和小丫头,急急忙忙奔玉露客栈去了。
谢无风从来不喜欢幼童。或者应该说,世上的绝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欢,无论是老者还是稚子。这一整天他对待纪檀音救下的小女孩相当敷衍,到了晚饭时分,逗弄似的扔给她一支毛笔,叫她写自己的名字,谁知那小丫头攥着笔杆,竟然真的写了满篇歪歪扭扭的“云曼”。
谢无风又问她是否有爹娘,云曼听不懂,解释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眨着眼,开始在纸上作画——两个五官模糊的女人,一大一小,挽着手在路上走,走着走着,遇到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随后大人不见了,只剩小人和麻脸在一处。
谢无风端详着那些画,忽而抬头,直视着云曼明亮的眼睛,道:“你还挺聪明的嘛。”
他叫来伙计,要了两碗汤面,云曼抱着比脸盘大的海碗狼吞虎咽,谢无风眯着眼睛打量她。
纪檀音走进玉露客栈,找到正在吃面的二人,云曼的画作让他很惊喜:“这是她画的?”
谢无风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只装作不知,直到此时才淡淡地“嗯”一声。
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打破了纪檀音的幻想,他本以为中午发生的不愉快已经翻篇了,谁知谢无风还恼着。
纪檀音放不段道歉,也觉得谢无风小气,很拧巴地站在一旁,下颌绷得紧紧的。
谢无风不管他,挑起一箸子面吹气。纪檀音僵硬地站了一会,背在身后的双手绞在一起,用力地抠着指甲。谢无风从余光瞥见,心忽然变得很软,觉得不该如此折磨他的阿音。
“杵着做什么,用过饭了吗?”
纪檀音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鼓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些,慢吞吞地在桌边坐下来。
“今天中午……”纪檀音想要解释两句,谢无风笑着打断他:“好了,我没放在心上。”
既没放在心上,还与他置那么久的气。纪檀音咬着嘴唇,和谢无风对视一阵,觉得此人十分狡狯,可最终还是卷起唇角笑了。
谢无风问:“麻脸抓到没有?”
纪檀音点头又摇头,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与他,谢无风则将云曼的情况简单做了介绍。云曼正捧着海碗喝汤,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纪檀音瞧。纪檀音对她笑一笑,她又很胆怯地别开头。
当晚他们三人都歇在玉露客栈,晚间纪檀音尝试着和云曼沟通,通过一些拙劣的画作和令人费解的手势,他得知云曼乃是和母亲逃难来到河南,半途中走失了。娘俩感情深厚,母亲必定在四处找寻女儿,但河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不知她几时能找到商丘来。纪檀音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第二日一早,纪檀音回到鹤林客栈,见朱月阁和玄刀门的弟子全都穿戴整齐,惊讶道:“这就要走了?”
花月影递给他一张画像:“不能再留了,你看。”那是一张官府的通缉令,上面画着沈沛的脸,罪状是“谋害朝廷大员”。
花月影道:“阉党一向与武林不睦,如今他们得势,少不得借机整治一番,此地离曹县太近,不安全。另外我阁中还有些急事需要处理,等不得了。翟门主思女心切,也要启程。”
纪檀音道:“那……拐卖幼童一事,就不管了吗?”
花月影和翟昱脸上俱是一僵,翟昱自蔡辉卢遇刺那夜起便不太待见纪檀音,讥嘲道:“玉山神剑一门当真是个个侠义心肠,衬得我们好不冷漠!我且问你,你都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如何管?”
纪檀音不喜他尖刻语气,“你怎知我不清楚幕后主使?”
“你知道?”花月影讶异地看着纪檀音,“那你为何不说?”
“我……”纪檀音不愿输了气势,含糊道:“我已有了线索,总会查出来的。”
翟昱冷哼一声:“那就有劳纪少侠为民除害了。”他刻意将“纪少侠”三个字咬得很重,说罢,“哗啦”一甩袖子,吩咐弟子们启程。
花月影走到纪檀音身畔,执起他一只手,温声话别,叮嘱道:“拐卖幼童一事,恐怕水深,你若查到什么线索,记得写信告知我,朱月阁做的虽然是杀人生意,却也并非黑白不分之辈,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纪檀音寒透的心突然涌上暖意,略带无措地点头:“花姐姐,你真是个善人!”
“什么善不善的,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花月影轻轻拍打纪檀音的肩膀,抻他衣裳的褶皱,最后叹了口气,叮嘱道:“你到襄阳见过大师兄,可一定要来荆州住两日。”
纪檀音应下,感觉鼻子酸酸的,再说下去便要流泪,连忙催促她启程。
花月影翻身上马,冲他挥了挥手,当下朱月阁和玄刀门两队人马,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