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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风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男人竟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卫阳王梁任山。
他被改了名字,分配了单独小院,换上簇新衣裳,领到那个男人面前,接受对方愧疚的剖白与虚假的泪水。
那个男人有一个娘家显赫的夫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嫡子,每日他出门后,母子俩便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谢无风取乐。
“娼|妓的儿子”,王府中的奴婢小厮也自觉高他一等,稍微成熟些的,见面不过冷嘲热讽,年纪小的,便对他吐口水、扔石子。
谢无风反抗过一次,被打得头破血流,梁任山来看望他时,仆人们统一口径说是他自己摔的,从此谢无风便学会了默默忍受。
然而默默忍受也无法消弭恶意,尤其是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报复。
梁又楠十二岁,却已学了一身折磨人的手段。他身后常常跟着一个叫做浑松的恶仆,据说来自西域,生得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是母子俩的忠实走狗。他武功高强,又懂妖术,从塞外带来许多奇毒,深得卫阳王夫人器重。
那些毒药大半都进了谢无风的肚子。梁又楠喜欢看谢无风因为剧痛在地上打滚,将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唯一不满的就是这小东西不怎么求饶,每当这时候,梁又楠就命令浑松拿出狱中用的拶子、夹棍,非要把谢无风弄得失声尖叫。
有时梁任山忽然回府,下人们便粗暴地给谢无风套上锦衣华服,摆出桌椅肴馔,装出正在赏花的样子。卫阳王对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甚为满意,他心中有愧,盛赞夫人宽宏大量。谢无风冷眼看他们举案齐眉,鲜血在深色的衣裳下静默流淌。
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最终熬了过来。除了命大,全靠一个负责给他做饭缝补的老妈子。那老妈子眼花耳聋,弓腰驼背,在府中也是个怪异存在,上下人等当面唤她“冯婆婆”,背后唤她“疯婆婆”。她平素独来独往,不发一言,身份来历未知,只因做的桂花糕好吃,被王爷留在府里。卫阳王夫人早就看不惯这个神神道道的婆子,便将她分给谢无风做饭。
后来回想,谢无风断定那个“冯婆婆”必是个扫地僧似的高人。她很少和谢无风说话,只在谢无风被仆役扔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两眼,或是掀起他的眼皮,掰开他的嘴巴观察一阵,随后漠然地离开。不一会,一碗黒糊糊的药汁便被端了上来。
谢无风就这样在卫阳王府过了两年,梁又楠对这个“玩不死”的弟弟逐渐失去了耐心,尤其是无意间听见父亲和镇南将军密谈,言语间对谢无风很是愧疚,想将将军之女许配给他后,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娼|妓的儿子怎么配得上林家小姐!”梁又楠在园中大声嚷嚷,叫来浑松劈头盖脸地骂:“你这个没用的狗!他吃了那么多毒药,怎么还不死!”
浑松跪下磕头,给梁又楠献上一颗叫做妖木的毒药,说是不出十日,谢无风的全身关节将变得僵硬无比,再也没法活动,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转一转眼珠子。
梁又楠这才痛快了,抚掌大笑:“这个好!我喜欢木头人!”
当天,府中所有仆役奴婢齐聚一堂,见证这一重大时刻。谢无风被强行塞下一颗黑色药丸,味道怪极了,苦涩中带着雨后树木的湿润气息。吞咽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些人,把他们的相貌一一刻在脑海里。
那天谢无风“完好无损”地回到偏院,冯婆婆围着他转了两圈,没见任何异状,头一次开口:“今天给你吃了什么?”
她的嗓音非常沙哑,谢无风愣了好一会才想起回答:“不知道,听说叫木头人。”
他声音不大,据说耳聋的冯婆婆却听清了,脸色骤变。她拄着拐杖往后厨走,微微摇头,自言自语:“我也救不了你了,能吊一日是一日吧……”
接下来几天,谢无风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全府上下热切地围观,有的小厮还推他两下,见谢无风踉踉跄跄,便兴奋地大叫:“起效了,起效了,真要变成木头人了!”
十日后,谢无风没有变成木头人,梁又楠和卫阳王夫人却被梁任山数落了一顿。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流言蜚语,说谢无风受了欺负,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当晚来到谢无风的院中,拉着他的手,掉了几滴眼泪。
他走之后,卫阳王夫人来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她揣着手炉,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张开血盆大口,问谢无风:“我对你怎么样?”
谢无风紧紧地攥着拳头,目光中的恨意比窗外的鹅毛大雪更冷,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卫阳王夫人一怔,忽然间感到了恐惧。一直以来她都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喝着茶吃着点心,远远地观望这个肮脏的杂种满地打滚,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双眼睛里迸射着寒星。
她掩饰着心底的恐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那我就再做一件好事,送你去见你娘。”
谢无风被蒙住眼睛,由浑松带出王府。那个恶仆用粗壮的手臂将他圈在怀里,翻身上马,一路向城郊奔去。
那天夜里京城下了好大的雪,足足积了一尺厚。谢无风被丢在荒山野岭中,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他用冻得乌青的手指解开蒙眼的黑布,循着马蹄的印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寒气钻入骨髓,唤醒了妖木之毒,二者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脚步越来越迟钝。
最终谢无风摔倒在地,冻僵的身体硬邦邦地伸展着,他不甘心地睁着眼睛,看见一片混沌的天空中,无数惨白的雪花狂乱起舞,它们组成一张张人脸,愤怒的、痛苦的、绝望的,其中也有谢问雪,依稀就是这世间的所有冤魂。
谢无风对这一幕印象很深,当时他已陷入昏迷,三魂七魄被勾走一半,是赤尾仙人强行从鬼差手中抢回一条命。
因为冻得太狠,寒气和妖木之毒混在一起,侵袭经脉,深入骨髓,无法拔除,所以谢无风虽然活了过来,却仍在鬼门关外徘徊。
他习武,一开始根本没想着报仇,只是为了续命而已。赤尾仙人传他《火阳经》及《散功大法》,练成炙热真气,疏散至四肢百骸,以压制寒气。早年他修为不够,真气压不住寒气,妖木之毒便随之发作,弄得十分狼狈,幸亏天资聪颖,又勤练武功,这些年越发游刃有余。
一阵凉风吹过,四野里寂静无声。
谢无风挑挑拣拣、轻描淡写地讲完了以前的经历,出神地盯着头顶的夜空,直到一声抽泣唤回他的思绪。
他微微偏过头,看到纪檀音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你哭什么?”谢无风笑着掐了一把纪檀音的脸蛋。
纪檀音已经憋到极致,被谢无风一碰,两汪眼泪便满溢出来,扑簌簌往下流。他搂着谢无风的脖子,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锁骨处,肩膀轻微耸动。
“阿音又投怀送抱了,”谢无风轻轻拍他的背,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了,变成一种藏着悲伤的木然。
纪檀音哽咽道:“我一向以为,有爹娘的一定比无爹娘的幸福,今日才知……我至少有师父,而你……”
“我也有师父啊,”谢无风一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虽然脾气古怪,但人很好。”
纪檀音在他衣襟上蹭了蹭,飞快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现在心情复杂,生怕谢无风又说那些暧昧的浑话,垂下眼帘不看他。
谢无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体贴地沉默着。过了一会,纪檀音恢复平静,低声道:“所以你不能久战。”
谢无风“嗯”了一声:“我丹田不满。”
丹田乃真气发源、贮藏之所,故有气海之说。习武之人丹田越充盈,内力越深厚,对战时胜算越大。而谢无风因为要克制寒疾与妖木之毒,真气散于经脉,隐于骨血,到对敌时,才重汇于丹田。
这就是纪檀音在他身边许久,却未察觉谢无风会武功的原因。
对谢无风来说,一旦体内的真气汇于丹田,寒气和妖木之毒缺乏压制,便会卷土重来,滞涩关节、限制行动,若不及时调息,就会像今日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木头人。因此他学剑讲究快准狠,招招必杀,绝不肯错失先机。
纪檀音心中沉甸甸的,问:“巅峰状态,你能维持多久?”
“两刻钟吧。”
谢无风杀人永远在两刻钟内。今日面对重阳九子,因为对方人多,武功底子又厚,渐渐把他拖垮了。成名十余年,谢无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幸亏有纪檀音在身边,还有师父馈赠的丸药救急,不然今日真是凶多吉少。
“你这毒,有解吗?”
“中原武林已经走遍了,没法子。听说塞北沙漠中有个胡医,也许会去寻一寻。”
纪檀音用柔软而湿润的目光望着他,里头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有一种深切的心疼,谢无风不知为什么,还想再刺激他一下,笑道:“苦着脸做什么,你已知道了我的秘密和弱点,想杀我易如反掌,不高兴吗?”
纪檀音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无风勾着唇角笑,越笑越大声,纪檀音以为他不信,气得猛拍地面:“我说了不会告诉别人!”
那一掌含了内力,打在草甸上,将枯黄的叶片震得粉碎。
谢无风将纪檀音揽在怀里,抚弄着他脑后的发丝,道:“我知道,阿音爱我,怎会害我。”
纪檀音憋红了脸:“我没有!”
谢无风稍微向后仰头,拉开距离仔细打量纪檀音,纪檀音眼皮红肿,睫毛黑而亮,皮肤清润极了,月光下吹弹可破。他一点一点凑过去,鼻尖贴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吹了一口气,蛊惑道:“阿音和我好吧?”
纪檀音的瞳孔缩了一缩。
他漂亮的粉色嘴唇蠕动着,眼神不安地扫向黎明前的墨蓝天空,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后来你报仇了吗?”
谢无风轻轻地吻了他一下,随后撤开手,想了想道:“我把那个恶仆浑松杀了。”
纪檀音等了一会,没下文了,问道:“那个坏小孩和他娘呢?”
谢无风低下头:“他求我。”
纪檀音不解地“啊”了一声,后来才想明白,这个“他”是谢无风的亲生父亲,他从没有叫过一句爹的“那个男人”。
“也没关系,”谢无风抚摸着冰凉的沉沙剑,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反正他们会永远活在恐惧中。”
该怎么描述呢?他的心情。当身负绝世武功回到王府,看到曾经虚情假意的男人两鬓斑白,跪在脚边苦苦哀求,曾经嘲笑打骂他的仆人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而他杀死他们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他却感到满满的厌恶与疲倦,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他想回到往昔,将宝剑递给那个绝望的六岁小孩,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这反抗的力量,它来得太迟,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