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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土地庙彻底塌了,一堵破墙和满身脏污的李澄阳一并飞出,随后重重摔落在地。
李澄阳双目呆滞,吐了两口血,却紧紧抱着怀中的尸体不肯撒手。
“放开我女儿!”翟昱从破砖碎瓦中钻出,手握钢刀冲上前,双目赤红,五官狰狞,犹如修罗。
李澄阳毫无生气,眼珠子转也不转,好似失了魂,现下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怀里的人,有着柔顺的长发,发稍沾了鲜血,在秋风中粘结成块,上面挂着一只虫草头饰。
“那就是他女儿?”这厢陡生变故,跟来的武林同道们面面相觑,震惊非常,看到李澄阳怀中血肉模糊的尸体,更是倒抽凉气,相互交头接耳,“下手真狠毒……”
事出突然,翟昱的状态又近乎疯癫,上百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忘了,也不敢上前阻拦。
翟昱老泪纵横,他面庞的那些皱纹,眼下、鼻翼、唇角,一撇一捺,又一撇一捺,都深深地蠕动起来,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群。
大刀高高举起,映着晨光,向李澄阳砍去!
围观人群爆发出惊呼,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腾跃而起,斜飞而至,砰砰两脚踩在刀刃上,将翟昱的钢刀踢偏了。
劲风从李澄阳耳际刮过,他一动不动。
熊彬被反弹力震得腿麻,从半空摔落,踉跄着跪倒在地,仰头对翟昱大吼:“翟昱,你先冷静!事情还未弄清楚,不可朝我家少爷动手!”
“让开。”翟昱稳住身形,握紧拳头,咆哮道:“让!开!”
熊彬一咬牙,连滚带爬地挡在李澄阳面前:“翟昱,列位同道都看着呢,你别枉杀无辜!少镖头爱慕你女儿,如何会杀她?”
“爱慕我女儿,”翟昱一字一顿,忽而仰天狂笑,满腔杀意迸溅而出,“我女儿对他无意,这歹人求而不得,将之奸杀,今日各路英雄作个见证,我翟昱,必将其碎尸万段!”
“少镖头!”七八个红头镖师一拥而上,将李澄阳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却拖不动他,急道:“你说句话呀!到底怎么回事!”
李澄阳像个不倒翁,任人摆弄,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左右摇晃,唯一不变的是深深垂首的姿态,和紧抱尸首的动作。
熊彬转向花月影,高声道:“花阁主!是你们先找到少镖头的,当时情况如何?”
“我们的人到时,就是这副样子,翟小姐已……”花月影看一眼翟昱,深深叹气,充满同情,“已死去多时,李少爷抱着她不肯松手。”
翟昱呼吸一顿,慢吞吞地朝李澄阳走去,一时间风停叶静,地面好似在震颤,随着他的步伐而发出闷闷的轰隆声。
“花阁主!那你也未亲眼见到少镖头杀人!”熊彬心知不敌,朝四面八方的武林人士看去,厉声道:“诸位!你们说句公道话啊!”
叮咚叮咚,檐下风铃响作一团。
“总镖头!”一个黄头镖师奔入东跨院,拱手道:“翟家女儿在瘟疫村!”
李从宁和谭凤萱一宿没睡,眼圈乌青,听到翟映诗的下落有了眉目,总算松了口气,问道:“澄阳也在么?”
镖师摇头:“还不清楚,熊镖头跟着过去了。”
李从宁对管家一扬手,“备马!”
纪檀音钻过拱门,小跑上前:“李伯伯,我和你一起去!”
他忧虑了整晚,生怕李澄阳出什么意外,一大早就在小院外听动静,现下有了线索,便主动请缨。
谢无风紧随其后:“我也去。”
李从宁扫他们一眼,匆匆点个头。多带些人手总是好的,万一青年男女情难自抑,干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来,翟昱保不齐要发火,到那时,他这边也不能落了下风,任人宰割。
谭凤萱道:“也好,你们去,我留在家中,待会澄亦该起床了。”
说曹操曹操到,李澄亦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踩着睡鞋,像一个圆滚滚的雪人,睡眼惺忪地走进主院,撒娇道:“娘,大哥怎么还未回来呀,昨晚我等他的糖人等了好久。”
谭凤萱将他揽进怀里,揉一揉头发,勉强笑道:“就回来了。”
管家老李从马厩回来,对李从宁鞠了一躬,道:“总镖头,马儿已在后门门口了。”
李从宁“嗯”一声,正要抬脚,前院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几人耳力好,还听见马儿的嘶鸣,以及花架倒塌的响动。
李从宁不悦道:“是谁在放肆?”
“报——”
一匹发狂的马儿闯进后院,将花园里的秋菊踩得东倒西歪,马背上的镖师满脸惊恐,上半身后仰,拼命拽缰绳,可是已止不住去势。眼看要撞上院墙,镖师闭眼从马鞍上翻下来,在地面滚了几下,随后手脚并用地爬到李从宁面前,抱着他的裤脚,喊道:“总镖头,不好了,翟昱要杀少镖头!”
在场之人惊呆了。李从宁一把拎起对方:“你说什么?”
“是真的……”那镖师翻着白眼,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讲述在瘟疫村发生的一幕,“翟昱的女儿死了,被少爷抱在怀里,现在翟昱要杀他,熊镖头拦着呢!”
瘟疫村离雄图镖局不算近,一路上无人言语,灼热的呼吸散进秋风里,心跳和马蹄声一样急促。
这一队人马,以李从宁为首,纪檀音和谢无风并驾齐驱、紧密跟随,后面则是那些寻找李澄阳未果的镖师。
视野中的景物颠簸而模糊,和心情一样七上八下。好不容易赶到瘟疫村,大家伙还未散干净,李从宁喊道:“翟昱!”
众人纷纷回首,空地上只余打斗过的痕迹,并不见翟昱和李澄阳。
一个洗砚山庄的弟子对他施了个礼,道:“李镖头,翟门主叫徒弟把贵公子抓回玄刀门了。”
李从宁鼻翼鼓动,额角青筋毕露,正要调转马头,忽听一个衰弱的声音唤道:“李大哥!”
“熊老弟!”李从宁连忙跳下马,在一处坟堆后面扶起被血糊了半边脸的熊彬,眼眶一酸:“辛苦你了!”
熊彬微微摇头,他武功不敌翟昱,方才为保护李澄阳以身作盾,受了重伤,可惜依旧未能拖到援兵赶来。
李从宁哽咽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们到时,那翟映诗已经死了,死状惨不忍睹。少爷抱着她不肯撒手,问话也不回,倒像是默认了。翟昱发了疯,要杀他为女报仇。我和众兄弟阻拦不住,所幸明彪华及时赶到,他和花月影再三劝阻,言道此事还有疑问,奉劝翟昱将少爷交由武林大会公审。翟昱虽收了刀,却将少爷敲晕掳走了。都怪我没用……”熊彬哽住,面色紫涨,蓦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李从宁运指如风,飞快点了他心脉附近的穴道,含泪道:“我明白了,熊老弟,你好生歇息!”随后叫来十个红头镖师,令他们将熊彬和其他受伤兄弟护送回府,自己则翻身上马,率领着其余部下,朝玄刀门疾驰而去。
纪檀音慢了一拍,熊彬的话好像一根钢针,深深地扎进颅脑内,他不能想,一想就牵扯出铺天盖地的剧痛。
事情缘何会发展到这一步?昨日下午临走时,李澄阳分明是春风得意、眉眼带笑,如何一夜不见,他就成了杀人凶手?杀得还是真心爱慕的女子!即使求而不得,依师兄的秉性,也不可能,不可能……
纪檀音靠着追风温暖的马肚子,时而摇头时而发怔,口中喃喃自语。谢无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向还未离开的一群武林人士,向他们询问今早的一切细枝末节。
有人认出了他,小声议论着:“这是无常客吧?原来躲在雄图镖局里?”“他不是死了吗?”“那就是沉沙剑?看上去倒是普通。”
谢无风吸了口气,朝他们深深作揖:“各位兄弟,在下有些问题,烦请告知一二。”
他问得很仔细,从那支被朱月阁的弟子送来的玉簪开始,一直到翟昱将李澄阳掳走,有的问题甚至可以称得上古怪,比如:“翟映诗的脸也被划烂了?”
“是啊,”一个年轻的汉子搔了搔头发,不无遗憾,“听说翟小姐是个大美人,昨夜为了寻她,有幸见了一幅画像,可惜画得不甚清楚,本想能一见真人,谁知现在……唉,真是血肉模糊了。”
谢无风垂眸,片刻后向他们道了谢,牵着追月走到纪檀音身边,照着他头顶一拍。纪檀音猛地弹跳一下,回过神来,微张着嘴,无措地望着他。
谢无风道:“听熊彬的意思,翟昱已被劝住了,既然如此,你师兄一时半会应无性命之忧。如今咱们去玄刀门看看,怕你李伯伯冲动之下反而将事情恶化了。”
观音像前有一盏油灯,火苗不疾不徐地跳动着。周围是果品,不论种类还是数量,二十年来都没有改变过。
周晓婉还跪着,嘴里默诵经文,手中一颗一颗地转着佛珠。
“夫人!”丫鬟闯进来,第一声是急切而尖锐的,待周晓婉看过来,忽而逃避似的弯下脖子,声音也倏然减弱,带着隐隐的哭腔:“老爷……回来了。”
翟昱跳下马,站在玄刀门广阔的练武场上,对大弟子段秦道:“押进地牢,好生关照。”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满含血泪。
段秦领命而去,其余弟子整齐地列成三队,立在翟昱身后二丈处,等候师父的指令。
翟昱背对着他们,两只拳头在身侧轻轻颤抖。阳光很暴烈,白花花的,照得人无所遁形,他仰着头,双目紧闭,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许久,粗声道:“将诗儿抱过来。”
杀李澄阳时,满心怨恨如同燎原野火,他却并未多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不敢!他一直拖延逃避,不肯相信他的女儿,他聪慧懂事、失而复得的女儿,前一日还承欢膝下,为他奉茶,如今竟成了一个满身伤痕的死人!
“师父,”二徒弟横抱着翟映诗,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
翟映诗已被套上衣裳,不是从瘟疫村的废墟中翻出的那件,而是一套簇新的蓝白衣裙,还罩着金线刺绣的比甲。布料将她的身体裹住了,可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依然裸露在外,在鲜嫩衣裙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可怖。
翟昱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开始剧烈地喘息,片刻后,忽而用手按住左心口。
弟子们惊叫道:“师父!”
“无妨。”翟昱缓过那阵绞痛,将女儿抱在怀里,一步步往佛堂走。
“啪嗒”,佛珠掉了,周晓婉手扶香案,一点点支起身子,扭头向外看去。
翟昱身材高大,堵在狭小的佛堂门口,显得滑稽而佝偻,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头和脚都沉重地垂落着,仿佛为地面所吸引,下一瞬便要从身体上脱落。逆光,周晓婉眯着眼睛,费劲地辨认,视野却越来越模糊。她抬起手,摸到了一片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