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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人凝神聚气,探头张望,等待纪恒开口。花月影见大势如此,便击掌让朱月阁弟子停手,佯作大度:“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
她心中有些焦躁,但料定纪恒口说无凭,并不如何害怕,只是着恼手下无能,没提前将他料理了。
纪恒缓缓说道:“我小徒儿下山之后,我在问灵峰一处隐蔽山洞中修行,直到一月前才出关,期间与世隔绝,对夜魔之事毫不知情。出关没多久,我便遭到暗杀,一直持续到昨日抵达襄阳。”
他隔空指了指一旁的黑衣人,“那些杀我的人,倒和这些黑衣死士有几分相像。”
“你是说,我派人杀你?”花月影哼了一声:“荒唐!况且,你如何证明自己一直闭关未出?”
纪恒也不恼,淡笑道:“我说的均是事实,信与不信,各位自行判断。不瞒诸位,本门《菩提心经》最后一重境界,我总是参悟不透,十五年来内功不曾精进。此番闭关,也是为在残生中了此心愿。”
纪檀音听到“残生”二字,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还是太年轻了,即使经历过生死,也看不淡、放不下。
十五年未有进益,师父竟从未向自己提过这个困扰,纪檀音默念起《菩提心经》最后四句——他背的滚瓜烂熟,却不得其解——菩提明镜,虚实之间,寂然无声,感而遂通。
“其实,我心中知道缘由,练《菩提心经》,重在心中无尘,感知万物,可我总不能达到静心的状态,因为有一件事,在心底积压多年,不能释怀。”
“二十年前——”纪恒顿了一顿,洪亮的声音低下去,眼神变得飘渺。他咳了一声,续道:“我在蜀中一带游历,一日与朋友喝酒,夜深方散,四周客栈均是满员,我想起唐家堡就在附近,而我与唐连卫有些交情,因此便前去投宿。”
纪恒说到这里,瞧了花月影一眼。
花月影面上波澜不惊,一双凤目妖艳地上挑,微微偏头示意他继续。
“谁料,快到堡子时,竟然碰见唐连卫夫妇深夜外出,马上还驮着一个小丫头。我觉得奇怪,问了两句,唐连卫说他女儿生病了,带出去请大夫。我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他生得是女不是儿。”
唐家堡败落二十年,早就归于记忆的尘埃中,这会却被纪恒提起,立刻引起了嘈杂的议论。
花月影站得高,四面看了看,紧张地捏着袖子,冷笑道:“纪恒,你别想绕弯子拖延时间!”
纪恒仍不紧不慢地讲:“就在我和唐连卫说话的时候,马背上的丫头醒了,哭着冲我求救,说她是被唐连卫抓来练功的,她妹子也在他们手里。”
全场哗然,炸了锅似的,吵嚷着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花月影力压众人,喝道:“信口开河!你有何证据?”
“他夫妇二人见孩子醒了,露出惊慌之色,急忙去捂她的嘴,小丫头从马背上滚下来,说唐家堡在练一种邪门功夫,要抓童男童女祭祀,她妹子便遭了毒手。”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纪檀音紧张地打量四周,见到的多是震惊和怀疑的表情。一阵窃窃私语过后,有人问:“这功夫莫非是至尊大法?这么巧?”
纪恒答道:“正是。”
“你有什么证据?”
纪恒沉默了。花月影抄着袖子,懒洋洋地站着,似笑非笑:“纪恒,你可敢说下去?”
谭凤萱轻声问:“纪大哥,后来呢?二十年前唐连卫夫妇突然遇难,莫非……与你有关?”
纪恒点头,沉声道:“是我。”
“我逼问唐连卫,他支吾着做不出解释,后来竟对我动起手来,想杀我灭口。搏斗中,我将他二人杀了,自己也身受重伤,昏了过去。”
花月影阴着脸不说话,宽大的衣袖遮住了紧握的拳头,纪恒坦然地对上她的目光,道:“若我猜得没错,你便是唐连卫的女儿,唐洛昀吧。”
所有人都看向花月影,离高台最近的丐帮帮主方浪,先前被花月影羞辱过,此刻阴阳怪气地开口:“花阁主,怎么不说话了?”
众目睽睽之下,花月影平静地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说道:“不错,唐连卫正是我父亲,那又如何?今日杀你,也是为我爹娘报仇雪恨。”
方浪用铁棍狠敲地面,骂道:“你爹娘杀害幼童,密练邪功,死得不冤!”
“呵,他说你就信?我爹娘被他害死,无法自证清白,自然是任凭凶手编故事了!”花月影居高临下,神态轻蔑,“纪恒,我问你,你说的话可有人证明?你不是救下一个小丫头吗?人呢?”
“是啊,人呢?”四面八方发出疑惑的询问。
“我昏迷之前,她躲在一旁哭泣,醒来之后,便没见着她了。循着足迹,我找到唐家堡附近一处偏僻农舍,打开机关后,发现地下有一个大型暗室,建有祭坛、刑柱、监牢,还有不少血迹。”
纪恒说到这里,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闭上眼叹息一声。
花月影甩出一柄匕首,直直插在纪恒面前,喝道:“你少在这装模作样!我问你,那个地方可还在?”
纪恒嘴皮动了动,垂下眼,过了片刻,说道:“被我一把火烧了。”
“哈哈,”花月影放声大笑,几乎到了前仰后合的程度,半晌,撑着后腰直起身,冷若冰霜地四下一望,“在场诸位都不是傻子,纪恒为了脱身,竟将罪责推到我那死去的爹娘身上,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谁会信你!”
往事早已蒙尘,那个月夜发生的一切,外人无从得知。既无佐证,纪恒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对于局外人来说,确实难以判断。
“我问你,你在那暗室中,可曾见到活人或死人?”
纪恒迟疑了一阵,摇头:“只有血迹,并无其他。”
“那你救下的女童,日后可曾见过?”花月影歪着头,红艳艳的嘴唇一开一合,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了?”
纪檀音手里捏了一把汗,偏头看了谢无风一眼,也不知怎么地,分明谢无风知道的不比他多,每到迷茫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对方寻求安全感。
谢无风内伤未愈,脸色发白,但那股清列孤高的精神气还在。他对纪檀音笑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放心。”
纪檀音知道他和安措教主暗中有联系,但武林大会已进行了半个时辰,西番教依然不见踪影,总是忐忑不安。
他又看向师父,在万众瞩目中,纪恒长久地沉默着。
花月影握住剑柄,在左手掌心中时有时无地敲,神色嚣张:“怎么,不敢说了?”
“我确实见过她,五年后,我又见到那夜求救的丫头,她……一点没变。”
听者一头雾水,李从宁急道:“既然她还活着,你为何不叫她过来,证明你的清白?”
“她……身形相貌都与当初一般模样,五年来无丝毫变化。我逼问之下才得知,她竟是西番教圣女。还未及问起唐家堡一事,她便逃走了。”
“魔教的?魔教的人!”全场轰然作响。
花月影一把嗓子又细又尖:“所以你才封剑退隐,在问灵峰当缩头乌龟?”
纪恒据理力争:“她是西番教圣女,未必就能证明她说谎!”
“那你为何退出江湖?不正是因为心虚?”
比起花月影的咄咄逼人,欲言又止的纪恒显得不甚有底气,何况他还毫不避讳,坦然地展露着自己犹疑与负疚。
“与那丫头重逢之后,我的确对当年杀害唐连卫夫妇一事产生了怀疑,可是已无从查证,因此封剑归隐,不再踏足江湖。”
纪檀音感到一阵心酸。果真是无从查证吗?若穷尽心力,未必不能辨清真相。只是当尘埃落定之时,师父能承受那个结果吗?
他一生仗剑行侠,锄强扶弱,从不滥杀无辜,若得知唐连卫夫妇果真是被西番教算计,而他成了那把杀人的刀,心头该压上多重的负担!惊惶之下,他屈从于一时的软弱,选择逃避,在对与错的界限中间,怀抱着一团模糊的“可能”自我安慰。
可大石头终究还是压了下来,这十五年,在恬淡生活背后,又有多少辗转反侧的夜晚。
这也是内功无进益的缘由,因为心不“静”了。
在光芒万丈的玉山神剑,与臭名昭著的夜魔之间,纪檀音又看见了一个师父,那是与他朝夕相处、慈爱睿智,却也平凡软弱的普通人。
与这世间千千万万人并无二致。
“此番闭关,我不再自欺欺人,这件事,我已想透了。”纪恒转向花月影,花白的唇须微微一颤,“洛昀,我到底是否错杀你爹娘,今日已查不清了,你要报仇,我也认了,冲我来便是。可你为何引得玄刀门与雄图镖局自相残杀,害我大徒弟命丧黄泉!”
“花月影!”李从宁刀都拿不稳了,嘶声问:“是你害死我儿子?”
花月影不屑地抬了抬眉毛:“李镖头,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这般听风就是雨的。李澄阳因何自尽,方才大家伙都听清楚了,翟门主还在这里,你想让他寒心吗?”
翟昱和周晓婉许久未发声,众人都将他们忘了。这时翟昱站起身,冷眉冷眼地望着纪恒:“你指责花阁主,可有证据?”
纪恒道:“我仅是推测,除她之外,我想不到旁人。”
翟昱一甩袖子:“那就别说!”
花月影“唰”地亮出双手剑:“纪恒,你既已承认杀害我爹娘,今日我便取你性命!当年的真相,在你死前,告诉你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