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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津揣好了信走进大门,却发现早就等在门里的二老爷的老仆。
“三郎君,二老爷让您回来去他那里一趟。”老仆恭敬说道。
父亲叫我?张津虽然疑惑,但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应下。
“老太爷唤我说有事,我稍后就去父亲那里。”张津彬彬有礼道。
老仆哪敢说不,心想三郎君真是得宠,看来二老爷的诉求有望了,连忙笑脸躬身让开,让张津先去老太爷那里候命。
张津马不停蹄不得歇到了老太爷院子里,果然见老太爷愁眉不展。
“这是剑南道主事写回来的,你看看罢。”老太爷一脸凝重。
张津双手接过信纸,只扫了一眼便大惊。
“剑南道亏损挽回只有一成,损耗银钱及田铺五百万贯?”五百万贯?那可以买下半个蜀郡的铺子田产了!
之前只是快报了灾情没有详细计数,如今拿到账单才发现这可不只是蜀郡的灾难了,这是整个剑南道的灾难,说不好还会影响山南道。
“人祸可防,天灾难防啊……”老太爷眉头郁郁。
这样严重的灾害不仅对朝廷影响巨大,对万盛的生意也损害不小,不单单是蜀郡的田庄铺子,更重要的是蜀郡的投入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抢救难免不甘心,如果抢救说不好还要把其他分号的资本搭进去,怎么算都容易变成赔本的买卖……
张津悄悄看向老太爷,老太爷神情严肃愁眉不展,虽然遭受这等打击但是没有一蹶不振,而是认真思考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难为老太爷沉得住气没有急得一嘴燎泡。
张津叹口气摇摇头:“这事确实不好办,我得回去想一下。”
老太爷当然不是要张津现场给出方案的,他只是老了,又不是老糊涂了,知道这种事既然发生了就急不得,只得让张津先回去。
“朝中的大臣们都想不到办法,也不知道竹清行不行了……”老太爷叹息道。
张津刚一出门,就被二老爷的老仆请走了,张津这才想起来进门之前还答应了要去二老爷那里一趟,于是又不得歇息往二老爷院里出发。
二老爷那里倒是没这么发愁,正怡然自得地让婢女煮茶吃,见张津来了连忙招呼他坐下。
门口的香炉里檀香味清淡,张津也难得静下心来。
二老爷这里并非只有二老爷,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殷勤地招呼他。
张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些头痛,让他们静下。两个弟弟撇了撇嘴很是不满地看了看张津又看了看二老爷。
二老爷心领神会,一边递给张津一杯茶,一边旁敲侧击道:“津儿,老太爷又给你派了什么差事?有什么困难要跟阿耶讲,你下边还有两个兄弟,都可以帮衬。”
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张津心里叹了口气,面上还要假笑。
他自小养在老太爷身边,不仅大房的人嫉妒,二房的人也不例外,当着他的面都分外客气,但这客气也是一种生疏。
二房的两个弟弟虽然只是庶子且资质平平,但架不住他们一天到晚杵在二老爷身边。没情分都能磨出情分,何况本来就是父子。
其实二老爷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而且他现在确实也被老太爷的问题难住了,所以张津便将信上的内容说了。
另外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
他们只是想划划水插一脚,真的要他们说怎么解决就懵了。水灾?地动?可是海州这里没什么影响啊?损耗九成?那些钱本来就不是二房的,和二房有什么关系?损耗就损耗了,张家家大业大怎么会因为远在天边的事被影响呢?
二老爷倒不至于这么蠢钝,他好歹也管着铺子和庄子,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但是要问他怎么解决,他也两眼一抹黑了。
于是本想为张家“出一份力”的三人在听见张津的如实相告后,没有争先恐后大包大揽,而是直接退缩了。
张津也没有多说什么,没有再吃茶告退了——别人们可以退缩,他不能。
“要是天上掉下来个张良就好了……”张津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喃喃。
“三郎君,你的信还没有看。”小厮提醒道。
“信?什么信?”张津皱着眉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
小厮指了指他的胸口,张津恍然大悟,居然忘了胸口还塞着顾瑜的信,于是急忙打开。
随着一字一句的默读,张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平和。
谁的信啊?小厮十分好奇探长了脖子。
张津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将信折好,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
“还真是来了个子房。”张津淡淡微笑道。
翌日一大早张津就去拜会了老太爷。为什么没有昨日就去?因为张津想想好说辞再跟老太爷说。顾瑜的信上说感念蜀郡灾情想尽微薄之力,希望张家可以帮忙。
这种无理的请求他本来是很诧异的,因为打了这几个照面下来,感觉这个顾小娘子应该是自己去帮人而不挟制他人那种人……难道是张家的丰厚家底以及她内心的圣母之心让她提了这个“非分”的请求?
再往下看下去,张津有些羞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
顾瑜请求张家帮忙不假,但不是白帮忙,实际上也是给张家送了一个机会。
“我想起大周的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但是纸张成本较高,不利于推广,我可以教你改善的法子,但是你要说这法子是从蜀郡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的,而且造纸厂要开到蜀郡……”
她的目的身为人精的张津又怎么不懂。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张津喃喃,眼角有些微热。
来到老太爷院子里,没想到老太爷这里早就杵了一堆人。
“来献计的……”老太爷身边的仆从低声提醒。
昨日的信并没有瞒着人,至少家里主事的人是瞒不住的,这种大事也应该叫阖家知晓,只是动用一家之力,也没有提出什么好点子,反而扰得老太爷大清早起就头疼不已。
见到张津来了众人都看向张津,老太爷也不例外。
张津倒是从容不迫,在众目睽睽之下请了安才说道:“爷爷信上之事,我回去想了想,久久不得其解。”
什么嘛!他也没想到!众人不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不能再让这小子占了先机。
“这个时候我收到一封信……”
信?什么信?众人又提起了心脏。
“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位益州的朋友。”张津继续缓缓说道:“他有幸在地动中存活,于是写信给我,想请我帮忙……”
“可不能答应他!定是要来打秋风的!”一个突兀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张津的话,是大老爷。但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满,因为他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就连老太爷神情也有些不耐烦。
“大伯且听我说嘛!”张津倒是不急不忙,没有尴尬继续说道:“这位写信来的朋友不是贪占便宜之人,所以我继续看了下去,果然……”
他说到这里,反而顿了顿,这让一众人更急了。
“果然什么?”三老爷忍不住问道。
老太爷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果然,这位朋友说,要与张家做生意……这生意,就是纸。”张津正色说道,从胸口取出几张随信的纸张,递了上去。
“纸?纸的生意有什么好做的?这种东西本大利薄,三郎你是想出风头急眼了吧?”一个叔伯嗤笑道。
老太爷和大老爷分别接过张津递上来的纸看了看,不以为然。
“这纸和外边卖的纸没有什么区别。”大老爷说道。
老太爷也是一脸失望。
“大伯父认为与一般的宣纸比如何?”张津继续问道。
“比一般的宣纸好一些。”大老爷如实说道。但是也仅仅只是好了一些罢了,仅仅靠着这个作为卖点可是不行啊。
“那大伯可知道一张宣纸要几个钱?”张津不依不饶。
这小子如今连宣纸几个钱都不晓得了?真是给“历练”得越来越有“本事”了。
大老爷戏谑道:“一般的十个钱一张,好一些的十二个钱。竹清这是多久没有采办了这都不知了?”
张津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是一语中的道:“而我的这位朋友寄过来的纸张,据他说十张的成本才两个钱。”
两个钱?还十张?!
一屋子的人“蹭”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
“那……他要什么?”一直没有发话的老太爷终于开口问道。
开口就意味着老太爷觉得此事可行。张津低下头,恭敬答道:“他想请张家在蜀郡建造纸厂。”
这种要求不算过分,甚至不找张家也可以。老太爷有些想不通。
“那他之前为何没有将这纸做出来卖?”
这话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对呀?怎么天上就掉下来这么大个金元宝还砸到张家了?
张津叹了口气,然后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这位朋友,其实是个隐士之人,本来是位儒生,只喜欢舞文弄墨……”
不舞文弄墨也不会想到改造纸张了,很多隐士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些久不中举的书生,官场失意不得不寄情山水间。这样的人没有钱,买不起纸张,寄情山水间又需要纸张发挥……
不过既然想出来这种主意自己造纸不就可以了么?把钱分给张家岂不是蠢?
“虽然他也知道纸张造出来可以获利很多,但是他志在文坛,自嘲一介书生不想经商。如果不是家乡遭此劫难,他也不会来信与我说这些事。”
“这么说来,是一个圣人?”大老爷半是讥讽半是妒忌道。
张津却认真想了想还点了点头。平白无故却这么帮他,这么帮蜀郡的人,顾瑜确实是个圣人!
大老爷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说得好听,万一只是费心买了些宣纸来骗我们过去开厂子呢?”有人不甘心地嘀嘀咕咕道。
这话确实。经商这么久有不少把张家当傻子想分一杯羹的,但是张家的家业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几代人上来的,什么腌臜手段没有见识过?再说张家大事小青什么都要过老太爷,老太爷可不是谁都能哄骗的。
于是老太爷问道:“你这位朋友可曾把改良的法子写与你?”
张津摇摇头:“未曾。但我这位朋友并非妄语之人。”
法子顾瑜写了,但是此时不能说。张津在张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同样见多了翻脸不认账的把戏。他说未曾,也是怕张家有人想黑吃黑。
几位老爷便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仿佛在说张津你都这么大了还被这种小儿把戏骗。
老太爷却是若有所思。
“看来不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傻瓜啊……”对于张津的“奇遇”,老太爷一向不疑有他,毕竟张津不是第一次在老太爷面前长脸了。
在他人的惊异下,张津如愿以偿,得到了老太爷分拨的第一批人和资金。
“先试试深浅。”老太爷说道。
说到底,还是怕此事有蹊跷。
张津满面微笑应下。
海州造纸的事在几天后随着刘起带回来的信传进了顾瑜这里。
“看来蜀郡的灾事可以稍减压力了。”刘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顾瑜的脸色。
从蜀郡出事起还是蜀郡出事前来着,娘子的神情便开始郁郁。虽然以往也会偶尔透出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沉,但那只是偶尔,现在几乎日日都不得开心颜。
希望这个好消息可以让娘子开心一点吧……
顾瑜收起信纸,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虽然稍减压力,但是死亡和损耗还是在……朝堂上怎么说?”顾瑜问道。
“朝堂的事咱们不知道详细,不过沈相公似乎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奏请,一连三日都被关在沈府。”张裕低声答道。
惊世骇俗的奏请?顾瑜看向了张裕,那是什么?
“好像是要著大钱……”张裕说着。头更低了一步。
著大钱?皇帝糊涂了?
如果是著大钱,那……张家可不好了,不止是张家,整个大周的经济都会动荡。
“娘子,这事很危险吗?”张裕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顾瑜点了点头:“确实很危险。”
原本著十个钱的铜板做了十几个或者二十个,这严重影响了市场经济。不是没有人干过这事,在她家乡就有一位“仁善”出名的君主,因为国力问题不得不著大钱,但是只能解一时之困,对后期影响太大,亡国未必没有经济的原因。
但愿当今圣人不要走“刘皇叔”的后路。
顾瑜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圣人怎么说?”沈渊的书房里,沈渊急迫地追问刚下朝的崔元。
“圣人今日朝堂没有说话,只封赏了白马寺的渡会大师。”崔元答道。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封赏……”沈渊喃喃,天要亡我大周?
崔元也是叹了口气。自然是要封赏,自从前些日子天街祭祀以来,圣人就时常召见渡会大师,两人卧坐谈佛,圣人的梦魇也被清扫,更是将渡会大师奉为上宾。
沈渊自然也知道圣人梦魇的真相,不好提及。
虽是宁王先下的手,但奈何圣人心中有愧,只是不晓得那位渡会大师是如何解得陛下心结……
“不要岔开话题,说著大钱的事。”沈渊意识到思绪被崔元带偏,没好气地提醒道。
“今日朝堂里只有王相公的人在,而且议论纷纷举了前人的典,圣人对此事未开口,可见不愿意著大钱。”崔元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愿意著大钱?那蜀郡灾情怎么办?户部根本没有那么多银钱人力……虽然著大钱弊端很多,但他权衡再三,大周之前国力鼎盛,虽然边关战事不断但是顾淮这些年领导的军队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国库富足所以他才以为灾事只是小事皆在他掌握之中。
蜀郡灾情这一记耳光来得太严重,把他也打蒙了,不得不提出著大钱这个馊主意。
但是如果不著大钱,蜀郡便是连这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了。
难道他就要因为这场天灾被打倒?不!不行!
“你……想办法走走全福的路子。”沈渊咬着牙说道。
全福?那个太监?崔元一脸惊诧,但没有轮得到他呆滞多久,沈渊的眼神催着他领命告退了。
全福是谁崔元自然清楚。圣人身边的太监,但又不仅仅只是个太监。
实际上全福在宫里什么也不做,他的天地在宫外——他是陛下的耳目。
圣人信任他,所以之前也有人想结交全福,但是都被拒绝了,死缠烂打的甚至第二天就被圣人寻了由头贬黜了。
圣人的意思很明显,他的人只有他能用,别人是不能用的。
于是大臣们便不敢走全福的路子了。
沈相公此次让崔元找全福,崔元也很发愁。但想到他和沈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便说服自己的恐惧想办法接近全福套话。
全福倒是不藏着掖着,简明扼要地提点了崔元。
“沈相公不是还可以让兵将卸甲归田么。”全福似笑非笑地丢下这句话,便让人请走了崔元。
“圣人这是卸磨杀驴啊……”听到崔元带回来的消息,沈渊不由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卸磨杀驴?崔元低着头用余光瞥了瞥沈渊,心想:沈相公真是气糊涂了,居然骂自己是驴。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崔元一搭手说道:“其实可以裁编陇右军,不一定要亏损我们手里的人。”
沈渊怒极反笑:“你是老糊涂了吗?全福这话是他说的吗?是圣人说的!圣人是要削弱我们的实力,自己握军权了!”
这是要拿他们做“明君”路上的垫脚石啊……
“依属下之见,这么僵持着总好过自断一臂。”崔元躬身说道。
僵持?当今陛下可不仅仅是个“仁君”,连亲生兄弟都能砍死的人,对待他们这些大臣又能仁善到哪里?不过都是为了面子。何况圣人此举师出有名,臣子贪恋权利,那才是大错。
“不,明日早朝你就上折子,减编边境各军……一视同仁。”要是犹豫了,让圣人以为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那下场恐怕……
第二日朝会上沈渊的诉求自然“如愿以偿”,无论是边境裁员还是重回朝堂。
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人一向不会做傻事,皇帝于是很满意。梦魇之事有白马寺圣僧清扫,蜀郡事有国库撑腰,还可以借由此事缩减边防用度,集权中央,皇帝自认为自己做到了极致。
虽然朝堂上的明眼人忍不住叹一声圣人的无情,但都没有多说什么。一个贤明无情的君王才是大周的福气,多情的君主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好结果。
于是在一众官员的惊异和摸不着头脑中,边境裁兵三十万,其中西北的减员尤为巨重。
全国一下子砍掉一半的兵力无疑是能省下许多军饷,但是这事并不好办。沈渊在朝堂上力证大周四周没有足够强大的敌国威胁,军队减员不会影响边陲,王充王相公一派为了“痛打落水狗”,自然是唱反调,提醒蜀郡地动之事在京城的他国使者都知道了,难免会有人会传到各自的国家,到时候聚少成多一联合恐怕会成大患。
朝堂上的争执持续了几天,虽然裁减军队是皇帝想做的,但皇帝也知道蓦然减员这么多恐怕会引起边防不安。
于是裁减变为十五万人,且一些特定的军伍裁员比较多,比如……陇右军和右安军……
这让王相公一党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下了朝自然又要在王充书房里参谋半天。
“沈渊疯了?”陆逊首当其冲说道,这几日在朝堂他受到的惊吓比以往为官几十年的还要多。
其他官员虽然没有这样明目张胆,但神情里也是这样的疑问。
王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越熟悉越陌生?现在的沈渊在想什么还真是有点摸不透……
裁编裁到自己身上,伤敌五百自损一千?
王充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还真不是沈渊自己的主意。
朝堂的事虽然是国家机密,但毕竟裁编规模这么大,无可避免传到了老百姓耳朵中。
“说是裁编边防兵丁可以节省百万贯,用于救灾。”张全带回了外边的消息。
顾瑜心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安,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张全正说着铃兰就进门行礼,提醒顾瑜午饭已经做好可以去用膳了。
顾瑜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示意传饭,然后看了看屋子里,发现了不对劲。
“四语呢?怎么一个早上都没见她?”
甘娘子毕恭毕敬答道:“时节交替,四语昨夜受了凉感染了风寒,在屋子里休息。”
受了凉?顾瑜揉了揉脑袋,才想起不知不觉就要开春了,难怪最近自己越来越困,自己这样非人的体质都会被影响,何况本就抵抗力较弱的小孩子四语了。
这个时候最容易感染风寒,于是顾瑜安排厨房熬了姜汤吩咐家里的下人不论老幼每人每天都要喝一碗。
“大夫怎么说?”顾瑜直接问道。
既然甘娘子已经回答了按照甘娘子做事的风格必然是叫了大夫的,所以她不问那些废话直接问结果。
“找的是益晖堂的李大夫,京城里有名的神医,说是普通风寒,不打紧。”甘娘子说,“已经开了药煎了一副服了,李大夫说发发汗过几日就好了。”
顾瑜点点头,说道:“吃过饭去看她一下。”
甘娘子以为顾瑜是让她去看,连忙记下。
没想到顾瑜干脆利落地吃了饭,拔腿就向厢房走去,到了四语专属的厢房。
虽然顾宅人人皆知平西侯只有一个女儿即顾瑜,但是顾宅也人人皆知平西郡主身边这位叫四语的贴身丫鬟不一般。
当然,不是这位小童厉害得不一般,而是主人家待她的态度不一般。
虽然不知道以往在西北这位四语小丫头是什么待遇,但是看在顾宅这些日子就知道了。和郡主同吃同玩,地动时还被特意安排抱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的二娘子。
所以生病的四语并不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厢房,而是还有一个婢女在一旁侍候。
顾瑜没有觉得逾矩,见四语躺在床榻上睡着了还放轻了脚步,招手让婢女出来问话。
顾瑜都轻手轻脚的,婢女当然心领神会,也蹑手蹑脚出来,低头回话。
“四语怎么样了?吃过饭了吗?”虽然在屋外,顾瑜还是压低了声音。
“回郡主,四语姑娘吃了药发汗睡下了。饭是巳时中刻用的,吃的藕香糯米夹、酸豆角配的青菜粥。”婢女毕恭毕敬答道。
顾瑜点点头,隔着窗看着四语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
“注意着体温,不要发热。”顾瑜嘱咐道,“她醒了差人来喊我。”
又叮嘱了几句顾瑜才离开。
这架势确实有些不对劲,但是不知情的下人们不敢多嘴,只得按着吩咐去做。
刚从四语的卧房回来,田中就着急忙慌地从外边冲进来,神色严峻。
“发生什么事了?”田中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怎么这么慌张?
顾瑜眼神示意田中到屋里说,一行人又回到了屋子里。
田中茶也顾不得吃一口,待顾瑜坐定就开口说道:“蜀郡发瘟疫了。”
瘟疫?屋子里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大灾之后救治不到位,会发瘟疫是必然的,但是朝中的人显然没有太多救灾经验。
“是朝中说的?”顾瑜问道。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这种消息一般都是从朝中传来的,但是朝中会把这么动摇民心的消息传进百姓耳朵里吗?
果然田中摇了摇头:“是山南道的人传过来的。”
而且比官驿消息都快。有的时候危及自身的消息才更令人上心也更容易传播。
“这下山南道也阻断了整个剑南道的路,原本可以得到救助的百姓也被困在州府城外了。”田中心情沉重地补充道。
瘟疫攸关生命,虽然大周的子民近百年来未曾遇到过,但是史书和野记都有记载。这种病传染性快范围广死亡率高,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大祸患。
蜀郡本就地动死伤无数,虽然前期救助及时,但是杯水车薪远水救不了近火,加上年节时间各地官员兵吏都在休沐,因而本就没有处理好。
这次地动又伴随着山洪,牛羊猪狗死了一地,人还没有救过来动物也遭了难,因而瘟疫就因此爆发了。
因为地动才发落了一堆大官,因而瘟疫爆发时官府人手并不足,本就死伤大半的剑南道在没有足够人手监管的情况下,难民也不知道自己感染瘟疫,连忙顺着山南道向内地逃荒。
等到疫症发作时,已经感染了一路人。
山南道府尹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封锁州府,企图压下此事。
毕竟剑南道地动之事在前,州府官员什么下场他们都很警醒,如果再传进京城说一句“祸不单行”可救不了命。所以这事在山南道的统一口径是封锁州城,将疫情范围控制好,争取自己处理。
山南道的官员这么想因此不敢向上禀奏,知道消息的山南道百姓却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于是山南道的百姓便开始向京城方向逃了,消息因此也一路传到了京城。
人生在世惜命二字,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等到山南道府尹接到城门的消息,州府的百姓出城数万人之后,府尹意识到事情可能瞒不住了,但是已经有几批百姓离开了。
消息眼看就瞒不住了,山南道的官员终于下定决定奏上,因此这消息皇帝和官员尚且不知,百姓却暗地里都知道了。
顾瑜听到这些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表情,听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顾瑜自言自语道,然后继续问道:“山南道州府的官员没有组织大夫治疗疫症吗?”
屋里的人表情莫变,其中甘娘子忍不住开口提醒道:“疫症自来难除,只能将这些人隔离,将衣物用具焚烧,没有古典说明疫症是如何根治的。”
顾瑜心里不是滋味,嗓子有些干干的。
她做了一些事,但是远远跟不上灾难来临的速度,难道天让人死,人就不得不死吗?
“娘子?”铃兰见顾瑜神色不对,连忙喊了几声,发现没有叫应,又赶紧用手摇了摇顾瑜。
顾瑜回过神,一屋子的人关切地看着她。
“娘子不要太过悲伤,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甘娘子劝慰道,但声音里也带着干涩。
顾瑜摇了摇头,这种话显然安慰不到她。虽然与那些人从未谋面甚至不通姓名,但是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知道生命消逝而不得不接受,顾瑜难免有些悲伤。
“我想去山南道一趟。”顾瑜说道。
“娘子不可!”
“娘子!”
这话让屋子里的人炸开了锅。
多少人躲都躲不及,这小祖宗怎么还想往那里跑!去那里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看着一个个生命离自己而去?说不定连自己也要感染疫情。
但是顾瑜心里另有一番谋划。
这里的人不知道疫情的传染途径,也不知道疫情的防治,她不同,她在以前遇到过,虽然可能不是同一种疫症,但是她隐约觉得这似乎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方才遥遥一望四语,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敏锐地感知到四语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自己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一点了。
而且她也不是前去送死,她想知道自己到了山南道,能不能感知那里的人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但是目前看来,家里的人是不会放她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她也不能自己去,这样太不负责。
“这样……”顾瑜思虑再三,缓缓开口:“你们帮我找一些医书来,和风寒及瘟疫相关的即可。”
顾瑜这话让屋子里的人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闹着去那危险的地方就行。
不过要医书,可见还是对此事不放心。
不放心也是正常,顾瑜才十岁,生性纯良,又失去双亲,对于生命自然看得较重。
于是顾宅的人便着手给顾瑜找书,以求她能忘记自己动身去山南道的事。
顾瑜这几日都在屋子里埋头苦看医书,没有闹着要去山南道查看疫情,这让顾宅的人放心不少。
几日的时间也足够山南道的奏折递上来了。
前有地动,中有洪涝,后有瘟疫,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有些艰辛。
山南道的奏折上来的时候朝中反而没有叫嚣着处置府尹和父母官,朝中的大臣都有种心累的感觉。
但是事情还是要做的,现在不发落也只是因为大局无法发落,当务之急又从赈灾变成了防疫。
“边防减员要加快了。”沈渊喃喃道。
疫情和地动死伤的数量一日日报上来,触目惊心。而且这数字还是已知的,未知的有多少,更是让人心头一重。
这不仅仅意味着人命,更意味着户部的支持需要更大力度。
地动尚且未解决,疫情又来,剑南道还未平息,山南道就遭了重,一时之间沈渊的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又白。
“或许该给沈相公送一罐青丝来。”有王充的人调笑道,但并没有人附和。
大周如今这般面目是王相公不愿意见到的。
“疫情牵扯太麻烦了,太医院的怎么说?”王充问陆逊。
“太医院院正已经身先士卒前往山南道了。”陆逊答道,“随行还有太医院御医十数人。”
王充倒是有些惊讶:“李院正这么高风亮节?”
日常老老实实不声不响的几十年了,谁想到一大把年纪还奔赴疫情前线,这可真是有些拼命了。
“说是跟圣人自请才去的,但圣人恐怕正有此意。”陆逊使了个眼色。
李淳算是太医院的中流砥柱了,这样的人都解决不了疫情那恐怕只能……
焚城这种事一旦发生了,想要在史书上没有痕迹绝无可能,圣人一心要做明君,自然是希望手下的人可以制服灾情。
“那太医院没人了?”王充心道不好,万一疫情感染到京城怎么办?
“院丞和五六位老太医还在。”陆逊答道。
圣人只是急了,又不是糊涂了,自然不敢把所有太医都派出去,太医院还是要留几位有本事的太医以备不时之需。
该出城的被派了出去,京城便开始戒严了,与此同时各州府也收到命令戒严了。
已经赶到山南道的张津也不得不被困在城里。
“三郎君,外边说城里有人有感染疫症了。”小厮大惊失色跑进门,然后就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陌生又面熟的年轻人。
张津收起手边的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既是回答小厮,又是回答屋子里的陌生人。
信是顾瑜写的,问他到了哪里,如果没有到蜀郡就快停下,剑南道办法了瘟疫,一路感染到了山南道。
来救助蜀郡是她的主意,所以顾瑜很怕张津因为她感染上瘟疫。
但是送信的刘起如今也到了山南道,不用张津回信顾瑜就能接到消息。
但是张津还是一板一眼铺了纸笔写了回信。
“我这样健硕你也看到了,回去如实告诉你家主人,让她宽心。”张津将信塞进信封里,递给了刘起。
刘起随便瞥了一眼张津,心想一个书生好意思说自己健硕,分明他这样的才叫健硕。不过看破不说破,何况这位张郎君这样说也是为了娘子不担心,因此刘起没有反驳他,收了信一眨眼的功夫从屋子里消失了。
一旁的小厮看傻了眼,连声惊呼:“三郎君这是谁?好厉害的武功!”
张津没有回答他而是拿食指戳了戳他的头,问道:“家里随行的人呢?都安排下了吧,最近不要走动。”
小厮也不去追究方才的问题,老老实实答道:“已经叮嘱了,三郎君放心。还有您做的……口罩,也分下去了。”
“告诉他们勤洗手少活动多通风了吗?”张津追问道。
“说了的,郎君放心。”小厮不厌其烦地回答。
但张津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这可是“瘟疫中心地带”,做了这些现代措施,恐怕也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
“也许该想个办法告诉府尹基本的防疫措施……”张津自言自语道。
“恐怕不行,官衙如今都封闭起来了。”小厮说道。
既是以身作则,也是自私惜命。毕竟谁知道街上的人谁被感染了瘟疫呢?
“得想个办法让山南道的人都这么做才行。”张津叹了口气,如今疫情当前,人心惶惶,这种防护措施最好晓喻众人。但他无官无职,人微言轻,恐怕难以凭借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知道。
“郎君不必烦恼,如果是将这些告诉百姓,那简单得很。”小厮突然说道。
“简单?如何简单?”张津不解。
“郎君只需要去告诉一两个人,百姓自己会传告他人的。”小厮回答道。
小人物更懂小人物,防疫的知识不是为了算计挣钱,而是为了每一个人切实的健康,为了隔绝瘟疫,不会出现张津想象中的人微言轻。实际上就算说得是错的,恐怕都有人想去试一试。
张津只一转弯就想通了这个道理。也不怪他化简为繁,实在是日常的习惯所致。
这种事也不需要什么威望,只要他做了就有人会信。
于是张津又派人做好了防护措施后去街上宣传防疫小知识。
果然,百姓们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纷纷闭门不出,还戴起了自制“口罩”。
“瘟疫主要传播途径是飞沫……就是唾沫星子啊……别怕我戴了口罩会有防护效果……最主要的是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这位大娘子不要怕,只要勤洗手多通风少走动在家老老实实的疫情就找不到你……”
当然也有对此不满的,比如街上的小商户。
人人闭门不出那生意还怎么做?这人谁啊?宣传这些不是断了他们财路?大周本就重农抑商,现在连生意也没得做,岂不是让他们去死?
真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商户们义愤填膺想要讨个说法,谁曾想有人点破了他们的身份。
一个戴着口罩的老大爷瞥了一眼商户的代表,没好气地说:“人家是万盛钱庄的人!”
“断财路?再断能有万盛钱庄亏损得多?”
“人家一个钱庄都不在乎亏钱为我们这些萍水相逢的百姓着想,你们这些街里街坊的为了仨瓜俩枣就想让疫情蔓延?”
“真是小商和大商的区别!”
“……”
一个年轻些的书生忍不住戴着口罩说道:“有的商人让人敬仰,你们这些商人,就真的只是商人!”
连“心高气傲”的读书人都对万盛钱庄的此举赞叹,此事便又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但是没有多久就被万盛钱庄的人挥散了人群——夸我们可以,但是不要聚集扎堆,对疫情不利。
就连府尹听说了此事,也默不作声任由他们去了——恐怕疫情结束后,他这个府尹也当到头了,他关心自己还来不及。
万盛钱庄的消息自然是传到了海州张家人的耳朵里,大老爷不免又是不满嚼舌根。
以往嚼舌根多少有些无中生有的意思,但是这次可是张津自己把把柄送上来,大老爷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有些对不起这个机会。
但是他又失算了。
老太爷听到消息并没有大怒甚至颇为赞赏张津的做法。这赞赏并非是因为张津的高风亮节自断财路,而是罢市已无可避免,瘟疫的到来与扩散无疑是无法抵抗的,张家山南道剑南道的产业注定会再受重创。
这个时候张津主动站出来组织百姓,看似是自断财路,实际上是把官府该做的事自己包揽了,君不见官府都没有什么异议。
此举一经传开,张家在山南道的地位声望恐怕要突飞猛进。
古代有位吕姓商人独到经营,以“奇货可居”进朝称相,张家这一辈资质都平平,唯有张津敢打敢拼,且次次都让他拼到了。
看来张家以后的兴亡都要靠他了……老太爷想着想着,思绪也越来越远。
“父亲?你有没有听见下人怎么报的?竹清在山南道居然公然组织罢市!”大老爷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只看到罢市散人张家的收入要少很多。
老太爷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正色说道:“竹清自由他的谋算,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看看自己手头铺子的账平了没有。”
大老爷没想到这都没有能告状成功,气呼呼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说什么隔代亲隔代亲,还真是隔代亲……”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却没有张津这样的待遇。
“究竟谁才是嫡长孙!”
大老爷的愤愤并没有持续多久。一方面他虽然平庸又小心眼子,但是另一方面又略有些憨,让他想什么阴谋诡计有些难为他了。所以这也是他对耳房不满已久但二房却一直没怎么受到影响的缘故——不是二老爷的人有多聪明,而是敌人太蠢笨。
张家的争吵闹剧没有传开,下人们充耳不闻只当没看到没听到。
张津在山南道的作为便被张家允许了,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也传到了朝廷的耳朵里,不过不是山南道的人奏上去的,而是李太医。
因为疫情爆发严重,一行十几个太医对于山南道的情况并不乐观,马不停蹄赶到了山南道,差点把自己的身体累垮。
但是到了山南道之后却发现府城及周围的村镇都已经被分块隔开了,感染的人在城郊划了一块专门的区域,并没有过多扩散。
城中街道上弥漫着古怪的药味,看来是做消毒。
本以为这里哀嚎遍野的太医们擦了擦额头上奔波劳累出的汗,略微歇了口气就去拜见府尹。
到了衙门却发现府尹不在。
“前天夜里偷偷逃走了……”一个差役有些羞愧地说道。
瘟疫当前地方官员不作为就算了,居然偷偷逃走,这可真是……太医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留在山南道府尹也活不了多久了,毕竟他瞒报在先,无所作为在后,被撤职查办也是迟早的事。
“那现在府衙里是谁在当家?”李太医见差役虽然说府尹逃走,但还是把他们往府衙里引荐,就知道有人接手了这里。
差役想了想,回答道:“是张三郎君。”
张三郎君?那是什么人?官居几品?如果是官员称呼不应该是郎君,说了是郎君岂不是平民?一个平民居然掌管了府衙!
等到李太医看到明显商贾打扮的十七八岁的少年,更是说不出话来:居然还是个商人!
于是一行太医脸色怪异地站在府衙大堂里,看着首位坐着的小郎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找话题一直是张津的强项,见到太医们来便自来熟地打招呼,虽然没有行礼,但也没有让人觉得别扭:“太医们来了,山南道就有救了。各个城区村镇已经做好了规划,感染疫情的百姓被集中在城郊三里外的城隍庙里,稍后会有人带太医们过去。”
李太医为首的太医们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李太医更是不客气地问带他们来的差役:“山南道的主薄呢?怎么不见他主事?”
张津似是没有听出他的讥讽,自然接道:“主薄身先士卒在管理疫区外防。”
“外防?”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张津温和一笑,然后答道:“正是。虽然已经明确告知百姓们感染后在庙里聚集,但是还是有病人想逃出来,因而不得不将城隍庙围起来令人看管。”
这是该做的事,只是听起来好像是眼前这个少年的指派。
山南道的官员是怎么回事?居然听从一个商人的调配!
“府里为何是你管事?”李太医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津一笑,不客气地答道:“并非后生管事,后生只是提了些防疫的建议,是府里的百姓不安,信不过官员们,硬要小子在这里。”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李太医听出了言外之意。
因为州府官员的不作为已经失了民心,这个时候站出来组织防疫的这个少年自然博了名望,甚至指派起州府的官员来了。
李太医身为太医院院正,自然也读过书,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故事。只是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可不是谁都能坐山为王的。
平白无故山南道的府衙被一个商人截了胡,这可不是小事,于是急忙写了奏折报到了京城。
写完奏折李太医也知道自己这趟来的目的不是整治府衙的,而是将疫情控制住,于是没有再跟张津口舌,跟着差役坐着马车赶往城郊的城隍庙。
“城隍庙里现有难民两千三百三十四人,此前第一日亡故九人,第二日亡故三十七人,第三日亡故一百七十人……”张津和李太医坐的同一辆马车,虽然李太医膈应不已,但因为疫情当前,考虑到自己的使命是治疗疫情,李太医还是忍住了。
听到张津的话李太医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本来来到山南道这边见到城里的防疫做的很不错,他还宽了宽心,但是听到张津的报告,他才意识到这次的瘟疫真是来势汹汹。
“我问了朋友查了古方,与城里的大夫们琢磨了一些汤药,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张津继续说道。
“方子呢?”李太医问道。方技一般是私密的东西,但是瘟疫的方子可算不得,能治疗瘟疫才是最要紧的。
张津果然从胸口拿出一张纸,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中药,李太医只扫了一眼,神情便更加凝重。
张津的方子严格说来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从他看过的古典医书来看方子也中规中矩。
没有效果可能只是不对症,毕竟张津是一个商人并不是大夫。
李太医收起方子,忍不住问张津:“发病的人都有什么反应?你与我细细说来。”
说罢又觉得突兀,这小子说不定只是把持了府衙,并没有去城隍庙探问,毕竟那可是瘟疫,那么多感染的人都在,这小子恐怕不会去。
但是张津又一次让他瞠目结舌。
张津将病人惯有的病情细细道来,事无巨细,就连时辰也大致说了个明白。
马车到了城隍庙时,看管的差役一看张津,居然熟稔地开始汇报,李太医这才看明白,这小子不仅仅是把持了府衙,而且确实在做事。
这种人……李太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了想又浇灭了——还是再看看吧。
山南道城府旁的城隍庙建的很大,院墙周围围了一圈差役,还用白线隔离开来。
李太医低头看了看,辨认出来这白线便是石灰。
十几个太医还没有走进门,就被一人分了一套衣服,被一个脸上糊着布的差役呼喝道:“太医们先去那边换了衣服,戴了口罩才能进。”
口罩?那是何物?
太医们纷纷疑惑,然后每人被分了一个口罩,打眼一看,原来就是差役戴着的布。
“可以防止瘟疫传染。”张津解释道。
这东西能防止瘟疫传染?太医们不禁失笑,但是看到周围差役紧锁的目光,连忙都学着差役们的样子戴上。
张津也被分了一套装备,到一旁的布帘子里换衣服。
太医们跟着张津的脚步一个一个换了衣服戴了口罩洗了手才裹得严严实实地被带进门。
之前说过城郊的城隍庙很大,平时州府的人过节来朝拜可容纳万人,但如今但两千多病人在这里已经十分拥挤了。
这些人无论贫富统一铺着简陋的草席,神情灰败。
虽然数千人聚集于此,但并不吵闹,只有低低的啜泣和哀嚎。
无怪乎如此,这里每日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虽然不知道城里怎么样,但这里的人明显对张津很不满。
“把我们哄骗过来,说朝廷会派人来救治,人呢?人呢!”一个中年男子气愤地怒吼道。
张津的脚步一滞,笑着调侃道:“田老爷声音洪亮,可见身体还好。”
田老爷转头看见张津正在他身后不远处,冷哼一声:“张三你不要说这些油滑的话,要么放老子出去,要么给老子治病!”
“有力气发脾气,可见身体确实还好。”李太医居然附和道。
“个老不死……”田老爷看着这边的十几个人破口大骂。
张津没有让他骂完,而是反手介绍道:“这是太医院的李院正,是朝廷特意派来救治的。”
田老爷未说完的话连忙咽下肚,险些咬着自己舌头。
“太医!太医来了!”灰败的病人们瞬间来了精神。
“听着还是个大官!”
“这么说来我们有救了?”
“说不好……”
“……”
城隍庙里难得热闹了起来,十几位太医也被分派到各个位置观察病情。
“较轻的都在这里,身体濒危的在后厢房安置。”张津补充道。
“濒危有多少人?”李太医问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张津回答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明日不知道又有多少。
只是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李太医没有犹豫,说要先去看一看后厢房的病人。
张津这边疫情的救治随着太医们的到来渐渐步入正轨,他掌控了山南道的事情也传到了京城。
“这人……”收到消息的顾瑜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求名求利来说张津已经成功了,但是这么做无疑是危险的。
“朝堂怎么说?”顾瑜问道。
张全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解:“朝廷的反应有些奇怪。”
奇怪?
“是的。圣人没有怪罪张三郎君的意思。”张全补充道。
何止是圣人,连大人们也没有怪罪张津的意思。前任府尹是沈相公的人,王充一党急着痛打落水狗,对于他们来说,正是因为张津的存在才衬出沈渊的御下不当。
“这么说他倒是好运气……”听到朝堂的人没有拿此事拿捏张津的做法,顾瑜松了口气。
“好运气?个鬼哦!”张大老爷不满道,什么好运气,明明是老太爷花钱疏通的!
这个张津,明明犯了忌讳抢占了山南道,老太爷还愿意费心费力给他打关系疏通!究竟谁才是大房!
关于老太爷的考虑他一向不明白,就像老太爷看到的是博得名望和善后,张大老爷却看不透。
老太爷也没想指望自己这个大儿子,大老爷只要不添乱就能一世顺遂做个富家翁了。这么说起来他儿子比他幸运得多。他虽然掌控着整个张家,但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操心家里的事,一刻也不敢歇息。
有时候蠢人有蠢人的福气,就连老太爷也忍不住这样想。
得知张津在山南道声望大涨,老太爷不安也有,但是老太爷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疏通是必然的,这事如果操作得好说不定能成为皇商,说不定还能封个什么……毕竟是朝廷的人失了颜面在先,他张家可是去帮忙的时候被民众“推举”上来的。
说得难听是有些忤逆造反的意味在,但朝堂的人不敢扣这个帽子。
造反要诛九族,张家的九族牵连着整个大周的经济,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大周经不起更多动荡了。
乱世迎头,虽然老太爷已经年迈,但是他是张家家主一天,他就要想办法让张家更进一步。
在众人感叹张津的好运中,张津这个没名没分的人被默许在山南道管制疫情。
除了种种外因,也因为张津做得确实不错,所以李太医在城隍庙待了几天,疫情没有研究出解药,但是对张津的态度已经转变,甚至给京城写信着重说明了张三郎君的“高风亮节”。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似乎只要这次疫情处理得好,张津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感染的病人被控制到了城隍庙,但并非所有人都被控制好了,也有漏网之鱼出了山南道到了中原。
于是其他州府也陆陆续续传来疫情。
这让本就遭受灾难的大周百姓更加不安,一时之间各州各府也效仿起山南道的做法。
之前只是封城,现在城中也不许乱走了,一旦发现有感染的病人立马有人来抓去特定的地点隔离。
京城这里也无可避免有十几个感染的逃难的人,其中第二天都死完了,只有一个人活着,目前下落不明。
京城的百姓很是惶恐,生怕余下那一个人在城里乱窜,因为之前白马寺渡会大师祭祀的缘故,很多人便想去白马寺祈福,奈何城被封了。
渡会大师听闻此事感念百姓疾苦,领着僧众抄了佛经送入城中作为传唱。
百姓们躁动不安的心才略略有些踏实。
官员们虽然满口荒唐,但是私下里也偷偷传阅经文抄写,毕竟这种事总是宁可信其有的。
圣人似乎不觉得这事荒唐,他正需要有人来解燃眉之急,渡会大师这般作为是为圣人解局。
再说一个僧人,再厉害又不能威胁朝政。
皇帝这样想着,便纵容了渡会大师的做法。
因此此事引得渡会大师的名声更进一步,白马寺的声望也更上一层。
但是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声望这件事有利也有弊。那个落单的病人就是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悄悄摸进了白马寺。
“说是来找渡会师弟的,现在被关在柴房里。”一个僧人说道。
玄正捋了捋胡子,心中阴晴不定。
“师父,渡会说要见见此人。”另一个僧人走进门通报道。
“谁告诉的渡会?”玄正不悦问道。
信仰可以让人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心灵的寄托从而变得更好不假,但是信仰不能让人把病从有变无,否则还要大夫干什么?
白马寺的声望越来越高,这是他乐意见到的,有些盲从的信徒也无伤大雅,但是因此拖累整个白马寺就不可行了,一旦疫情在白马寺扩散岂不是要将这些日子的努力白费?
玄正本想狠了心将病人直接了断了焚烧,再告知城里人已经病死了,但是渡会如果知道此人存在就不太好了。
渡会此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但实际上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摸不准这个人的脾性。
你说他一心向佛坦坦荡荡吧,当时跟他说圣人的梦魇是因为之前宣武门事变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并稍加利用在皇帝那里装神弄鬼取得宠信。你说他狡诈吧,他在寺里这些年又不偷懒不作恶,遇着朝拜的善人还主动给人家解决心结。
师兄弟们虽然嫉妒渡会得到老方丈的真传,但又因为渡会在寺里与人为善不好做些什么。
寺里来了病人的事本来玄正是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出马脚,比如舍利的事他就只派了一个贴身弟子去做,因此其他弟子都认为事情是真的。
现在渡会也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那渡会会不会做些什么蠢事?
“去叫渡会来。”玄正只是这样说道。
渡会很快被请进了玄正这里。
“方丈叫我?”渡会进门问道。
虽然现在他名声已经大起,但他依然穿着日常洗得发旧的僧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现在玄正看渡会居然觉得他有些莫名的气度,出尘绝逸。
玄正一时间有些恍惚,但也只是片刻,少顷回过神来,继续问道:“寺里来了一个病人,你知道了?”
渡会点点头:“正是。”
玄正见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于是继续说道:“瘟疫不是几卷经书就能解决的。”
渡会又点点头:“我知道。”
玄正却不放心:“那你打算怎么做?”
渡会哈哈大笑:“方丈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你,却又不知道你是谁。”玄正叹了口气。
佛说众生相,但众生也有相同,已经经历无数世间事的玄正却始终看不透这个弟子。
渡会点点头:“方丈说的是。但是我还是要看看此人。”
“看,不如不看。”玄正看着渡会的眼睛说道。
渡会摇摇头:“众生平等,一数即百数。”
玄正心下暗道一声不好,但是渡会又继续说道:“当然,我也知道方丈为何为难。”
“所以,由我带此人离开,既保全了白马寺,又不会让我不是我。”渡会微笑说道。
“不可!”玄正大惊,此时白马寺的声望说白了全靠渡会一个人在撑着,他要是出什么事寺里说不定又要恢复之前了。
渡会又摇摇头:“方丈会同意的。”
说罢渡会便离开了,将三人晾在屋子里。
玄正目瞪口呆,心想这就是强买强卖吧,不同意也没办法了,难道还要人绑了渡会吗?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星光里,渡会带着感染的病人一步一顿向山下走去。
“大师可能救我?”病人忍着病痛,步履蹒跚。
一向不打诳语的出家人渡会想也没想便说:“这要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病人疑惑问道。
渡会放满了脚步,看着他,然后忽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带个木杖?”
不待病人回答,渡会就几步爬上旁边的大树,崴了一截树枝。
树下的病人目瞪口呆:这……这是渡会大师?是不是冒牌的啊……
“你现在身体弱,拄着杖好下山。”渡会说道。
病人接过树枝,弯弯折折,但是好歹能借一些力。本来还不觉得累,渡会一说真的觉得身体特别累。或许是病要发作了,或许之前只是一口气强撑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最终病人还是问道。
天已经大暗了,春天还没有到来,夜里的寒风刺骨,身体也疲惫得不像样。
渡会继续向山下走,脚步慢慢:“去找给你养病的地方。”
养病的地方?病人没有再问,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他已经意识到,恐怕白马寺的人不愿意接待他,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出来另谋生路。
究竟是死亡来得更早一些还是目的地来得更早一些?病人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到了。”渡会说道。
病人抬眼一看,周围一片树林,不知道在哪里,一条幽径通向一间破败的小木屋。
“是前朝皇陵守墓人的屋子。”渡会说道。
守墓人的屋子?这个大师怎么知道的?病人来不及疑惑,刺骨的寒风就把他推进了屋子里。
回头一看渡会还站在屋外,忍不住问道:“大师你不进来休息吗?”
渡会摇摇头,想到病人可能看不到,又开口说道:“不必了,我只是来救你,不是来让自己染上病的,我不住进去反而安全。”
不住进来反而安全?病人不懂,但是大概也知道渡会是介意自己被感染。染上瘟疫这位小大师愿意带自己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自己不应该再要求对方不介意自己的疫病。
病人拄着杖走进屋子,一片黑暗。
“运气不错,还有油灯。”渡会说着,拿出火捻子点亮了油灯。
哪来的油灯?而且这么暗他是怎么看到的?病人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
但是渡会没有解释。
病人接着点点烛光,用袖子把已经断了几块木板的床榻上的灰和蜘蛛网扫到一边,躺上了冰冷又坚硬的床。
窗户被渡会从外边合上,只露出一个小缝,门也被渡会关上。
“大师……”病人不安地喊了一声。
“嗯。”门外的渡会应声,示意自己还在。
其实不该这样的,就算这位大师走了也是正常的,病人叹了口气。
门外的渡会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隔着门静静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的。”
病人稍稍安心,病痛和疲惫让他在床上进入梦乡。
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远。
第二日天亮,病人就闻到了药味,身上也盖上了被褥。
哪里来的?
他不敢出屋子,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喊道:“大师?”
“嗯。”门外的渡会应声,把窗户开大,静静地看着他:“药还有两刻钟熬煮好。”
天也,一觉醒来又有药材又有被褥,果然是神人吗?
渡会似乎又看出了他所想,轻笑道:“是化缘来的。”
他这张脸在京城里还是吃得开的,毕竟名望在前。于是在北市的一家借了被褥,又借了陶罐了一些钱。哪有凭空出来的东西呢?
病人心里踏实不少,问道:“那我的病是不是很快就能好了?”
渡会却摇摇头:“我虽然看过些医书,但我不是真正的大夫,对于疫症我并不擅长。”
病人大惊失色:“可您不是德高望重的大fa师吗?”
渡会又摇了摇头:“信仰可以让人更幸福更充实,但信仰并非万能的。”
病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担心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我还是会死了?”
渡会还是摇头:“我说过了,是生是死要看你自己。”
看自己?自己当然希望自己活着啊?
渡会又说道:“我会尽心医治你,调理你的身体,能不能扛过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病人更是惊慌。
似乎自己太实诚了。渡会心想。
“如果你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了,可以默念《金刚经》,如来会保佑你的。”渡会哄骗道。
权宜之计,太打击病人的心情说不定会让他自己吓死自己。
病人于是跟着渡会念金刚经,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真有效果,果然平静不少。
木屋这边的救助进行的同时,京城里还是没有解除戒严。城门上的出入每天都有人查看。
“渡会大师进城?干什么?”主薄问道。
“去了北市,然后抓了些药材。”城门吏答道。
北市?果然大师也知道有钱人聚集在哪里。不过……
“抓了药材?是防疫的药材吗?”主薄问道,不待城门吏回答,心里就有了答案。
肯定是的,不然平白无故抓什么药材。
“单子记下了吗?”主薄连声问道。
“已经记下了。”城门吏答道,然后抽出一张记了方技的纸呈上去。
渡会大师来城里抓药,不管有用没用京城的人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纷纷效仿。
“原来那日大师上门化缘是为了抓药。”甘娘子念叨着。
顾瑜正在看书,忽然被提起了兴趣:“大师上门?”
“就是白马寺的渡会大师。”甘娘子解释道,心想如今京城除了渡会大师还有其他大师吗。
渡会不在白马寺好好待着进城里干嘛?
顾瑜疑惑不解。
而且还是抓药,平白无故抓什么药?
“去把他抓的方子写一份给我。”顾瑜说道。
甘娘子连忙递上一张纸。这种传遍京城的方技她自然要为自家娘子要一份过来以防万一。
顾瑜拿着药方看了看。
这是一剂常规的瘟疫药方,但又不是防疫的药方,顾瑜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是治疫症的药方。
渡会身边有人感染瘟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