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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看见他正坐在床上,由孙小言服侍着喝药,周围宦侍各司其职,一片安详。就好像刚才殿门口的事情他全不知情,就好像掖庭狱里的那场审问与他完全无关。
胸口的血液渐渐冷了。她一步步走上前,低低地问他:“你认为是谁做的?”
顾渊顿了顿,侧首吩咐一句,孙小言收好药盅,领着众人退下了。然后,顾渊才抬眸看向她,眸底一片沉寂,仿佛潮水洗过的沙滩,没有了任何颜色。
“朕已听闻了,刺客用的箭出自南军武库。”他慢慢地道。
“所以你不肯见你的母亲?”
他又看了她一眼。这样剑拔弩张的她是他所不熟悉的——两天前她以这样的姿态保护了他,然而两天后她就以这样的姿态来质问他了。
“朕会命可靠的人去查,不会冤枉好人。”他说。
她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陛下也学会敷衍妾了。”
他不做声了。
“刺客已经死光了,线索已经断绝了。”她慢慢走到他床边,慢慢地跪坐下来,将手放在他的被褥上,与他平视,“陛下还想如何查?”
他转过头去,望着床屏上绵亘的云山与山间自由的松鹤,“他们想杀你。”
她怔住。
许久,许久。
“陛下。”她的声音微颤,“……子临。看着我。”
他没有动。
“子临可还记得一个名叫张成的掖庭令?”她低声说。
“……记得。朕在掖庭狱时,是他给朕找来了御寒的衣服,那时他不过是个啬夫。”
“他今日与我说……文太后不会伤害你。”她垂下眼睑,“我相信他。”
“你怎么不懂——”他突然转过头来直直盯着她,眸中哗啦燃起了暗火,“她想害的人是你!如果不是朕及时赶到,她已经害死了你!”
“可是你赶到了。”薄暖轻声说,“你赶到了,他们竟还不停手。文太后的人,不会这样做。”
顾渊静了。
“子临……”她想伸手去触碰他,却又在半空犹疑,终而是收回了手,“子临,这件事疑点甚多,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了。”
“我怎么可能不多想?”他却不肯善罢甘休,仍是那样毫无保留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定要逼出她的一切真相,“阿暖,你告诉我,如果他们当真害死了你,我怎么办?我这两天躺在床上看着你,便一直忍不住想,如果我去晚了一步,如果你已经死了,我会是什么样子?”
她一把捂住了他的口,“不要再说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冷锐如箭,她感受到鲜血喷涌的痛苦,几乎要夺去她的呼吸,“你很冷静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将她甩到床头,身躯立刻死死地压上。她欲挣扎,他的腿却扣紧了她,她伸手欲推,却又怕触到他的伤口,她不敢离他这样近,她怕自己会连最后的一点点、一点点尊严和秘密都没有了——
他将手按在了她起伏不定的胸膛。
她微微张口,带着半分惊愕、半分羞涩,呆呆地看着他的眼。
“他们都说,我是铁石心肠。”他缓慢地说道,床帏低垂,他的声音似一种深沉的蛊惑,“阿暖,我却觉得,你这个地方,比我冷硬得多。我真想挖它出来看看……”
她咬着唇道:“我不是比干,没有七窍玲珑。”
他静了。
“总之你若死了,我也不活。”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她只说了一句惯常的“陛下长生无极”,然而她立刻就转过了头去,再不让他窥见自己的表情。
她的侧容那样平静,可是他掌下的心跳却出卖了她。
一下、又一下,有力地、坚定地跳跃。虽无声无息,但无止无尽。
她是爱他的?
她是爱他的。
他的手掌渐渐挪移向上,捧住了她的脸。他没有逼她回头,只是轻轻俯首,如一只小兽,无限依恋地舔舐着她的锁骨、颈项,以至于耳垂。深深的痒自她纤巧的耳垂传入她的心腔,继而传入四肢,她只觉自己仿佛在大海上漂浮的孤木,没有目的,没有灵魂,只能随着他带给她的浪潮而逐流。
“阿暖……”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她脸颊红透,他却俯在她身上低低地笑了。
“你怎么这样傻?”他的笑声将她的脖颈又染成了晕红的一片,“临事则迷,说的便是你这样的傻子。”
“我……我便是这样的。”她强道,“你不高兴,便找别人去。”
“谁说我不高兴?”他轻轻咬着她的肌肤,无赖地挑了挑眉,“我高兴得很。只是我一高兴,就难免跟你一样变成傻子,两个傻子凑在一处,就难免要坏事……”
她漫漫笑起来,他迷恋地看着她的笑容,这个女孩啊……这个女孩就如一片云,或一团雾,他总是探究不尽。他想,便为她的笑容,叫他多挨几箭,他也愿意的。
如是想着他便要去吻她的唇,谁知她竟笑着左闪右躲,如一只轻盈绚丽的蝶,不肯让他轻易捕捉住。御床宽大,于这笑闹的二人却好似极窄极小,简直不够容下两颗单纯跳跃的心——
“啊——”他突然叫了一声,她立刻慌了:“动了伤口吗?”连忙凑上前看,他斜眉一笑,一倾身便吻住了她。
他是那最耐心的旅人,在寒冷中不厌其烦地叩击她的门扉。她终于松了齿关,将他带入自己的无穷尽的温暖,火焰映得他的眸子似明似暗地闪烁。他犹在促狭地笑,她不由得想:今年的夏天,怎么这样长?明明将八月了,却还是沸腾般地热呢。
“陛下!”
孙小言在门外禀报。
她终于松了口气,他带笑横了她一眼,略略抬起身子,沉声:“何事?”
“聂……聂中郎一定要面见陛下。”孙小言回过头,狠狠剜了那笼着袖子白眼望天的儒生一眼,“他说有大事,一定要面呈陛下!”
顾渊坐起身来穿衣,薄暖也要下床,被他按住了,“听寒儿说,你这两日都没有合眼。”
她嗫嚅:“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休息一会儿吧。”他道,“横竖你也躺过我的床了,终归要你洗的,不如躺久一点。”
这话怎么这样怪异!她皱着眉还在思索,他已朗笑着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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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前殿已备好了茶案,聂少君一身粗布短服,不加印绶,左顾右盼,摸摸索索,见顾渊凛然走入,才上前行了个礼。
顾渊在御案后坐下,看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不成体统,忍不住训斥:“聂卿不雅!”
谁知聂少君掸了掸袖子,却是满不在乎:“叔孙通一代儒宗,面见汉王,亦不过楚服短衣。”
顾渊险些喷出一口水来:“朕是刘邦那样的粗鄙浑人吗!”
“陛下与汉之高祖,都是君王,君王但有强弱,无有雅俗。”聂少君慢慢道。
顾渊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个儒生原是在广川种地,据说向邻家借了盘缠才得以到长安来参加策问,答卷洋洋洒洒全是明堂正朔之议,顾渊眼前一亮,立刻宣召他入朝,一见却是个瘦瘦高高、年轻又落魄的乡里少年,全无他想象里那种白发苍颜的鸿儒风范。
“那依你看,”顾渊将耳杯置于一边,抽出一册奏简,漫不经心地道,“朕是强君,还是弱君?”
聂少君耸肩一笑,“陛下有心做强君,却受制于人,力量颇弱。”
顾渊将那奏简往地上一丢,倚着凭几冷冷地道:“朕从薄婕妤处赶来见你,你若还胡扯些有的没的,朕便治你个当廷不敬。”
聂少君吐了吐舌头,“怪道陛下今日心气不平,原来是房中未谐,微臣实有大罪……”
“闭嘴。”顾渊一字一顿地道。
聂少君终于收敛了嬉笑神色,走到殿中央来,将那册奏简拾起,略微看了看,是广穆侯薄宵奏称西南滇国反乱。他将奏简理好,恭恭敬敬地呈回御案,方慢条斯理地道:“臣此来,是为一人做说客。”
“谁?”顾渊眉棱一抬。
“长秋殿,梁太后。”
殿中的空气顿时冷凝下来。顾渊没有说话,而聂少君滔滔不绝。
“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今大靖圣朝,以孝治天下,未闻有子受伤而母不见,未闻有子为王而母为虏者也。而况梁国太后为陛下生母,于陛下昔年有生死肉骨、不离不弃之大恩……”
“聂少君。”顾渊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些话,你还与谁说过?”
聂少君自袖中掏出了一份奏疏递了上去,才抬起头来朝他一笑,笑容清亮,“臣将此奏疏誊抄两份,一份已递入了长信殿。”
长信殿?
他给文太后说情,竟找上了薄太皇太后?!
顾渊哭笑不得,“聂少君啊聂少君,你真是聪明过头。”
聂少君正色道:“陛下——难道陛下当真不知,两日前的逆案背后是谁人指使?”
顾渊淡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便往内走,“朕保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陛下!”对着皇帝冷漠的背影,聂少君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其声铮然,仿佛平空里炸响的一声惊雷——
“陛下,薄氏祸国啊!”
顾渊的身影顿了顿。“你有证据吗?”声音里已裂开了罅隙,在冰封的空气里划出一条冷冷的痕迹。
“臣没有证据——但臣若不如此做,人人皆不如此做,陛下将永远被薄氏所制,永远不能成为强君!”
“咚”地一声,聂少君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顾渊不再回答,径自大步而去。聂少君只能看见他波涛一样翻卷的明黄色的袍角,仿佛裹挟着无处发泄的雷霆之怒,在这堂皇四壁间,沉默地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