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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算万算,无人会算到,薄太皇太后会在这个时候重翻陆氏谋反一案的旧账。
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梁太后文氏的头上,道玉宁八年先帝将文氏下狱并无确凿证据,而今时却有避世多年的旧宫人径向长信殿上书,诉说当年婉曲,一一如在眼前。
冯吉看着那旧宫人,许久。
“冯常侍当认得,她是不是冒充的?”
长秋殿中,文太后簪珥尽除,素面朝天,脸色惨白地跪于殿侧。薄太后坐在上方正首,一手倚着凭几,容色安闲,转头问冯吉。
立在一旁的皇帝也紧张地看向了这个先帝身旁最得宠的老宦官,先陆皇后的旧人。
“此人确是孝愍皇后身边掌洗沐的环儿,”冯吉慢慢道,眼皮都不曾一抬,“玉宁三年入宫,玉宁八年孝愍皇后薨后遣归。平素与孝愍皇后不算亲近,她所言是真是假,老奴并无把握。”
这老滑头。顾渊在心中暗骂,但听得薄太后又道:“既是如此,还需再查。阿玦,老身对你很失望,但这女人的话也不能作数,天家须讲一个和气,皇帝,你说是不是?”
她突然问到自己身上,顾渊怔了一怔,索性摆出实话:“母后早在囚中,皇祖母还待如何罚她,才算公平?”
薄太后讶异地抬了抬眼,眸中赞许一掠而过,像是对棋逢对手的肯定。
“罚也不必太罚。”她的话音苍然,“皇帝不是要立后了?届时免不了大赦,随意敷衍便过去了。毕竟十几年前的旧事,梁太后早已挨过教训,也不必过多纠缠,搅了喜气。”
她这几句话绕了好几个弯,然而殿中诸位都是人精,哪有听不懂的。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不必深究,不止对文太后不必深究,干脆对这桩案子也不再深究,顾渊心头一沉,她倒是出了个令他两难其选的好招。
要继续查,就要罚文太后。要不罚文太后,就不可再查。
薄太后当先离去了。文太后犹自跪着,初夏的天气,她细瘦的身子却在簌簌发抖。离了平素的环佩簪钗,她的面容终是现出了近四旬妇人的倦倦老态,低垂了眼帘,并不动作,也不言语。
顾渊朝她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她呆呆看着他的玄表金綦履,这是自她腹中出来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犹疑着,略略俯下身,伸手欲拉她起来,“阿母?”他低唤。
她的身子一颤。长年累月的监禁不知是让她变得迟钝了,还是让她变得敏感了。她没有动。
他将衣摆一掀,跪坐在她面前,再次唤她:“阿母。”
文太后静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想问我什么?不是我做的。”
他莫名一窒,好像被她这句话刺中了。母子之间,竟然只能谈这些事情了么?他感到迷茫的痛苦,可是他不能对母亲发作,这不是母亲的错。
“朕知道。”他低声说,“朕知道,不是阿母做的。”
文太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清光转瞬即逝,她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你知道,可是你有办法么?”
顾渊静了。
文太后没有与他争吵,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子临,你是皇帝,你没有办法。薄氏不能容忍你的母亲,就如他们当年不能容忍陆氏一样。”
顾渊的心猛地一沉,低斥:“你在说什么!”向一旁的宫婢宦侍们犀利一扫,后者连忙都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阿母,”顾渊压低了声音,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天色,冷而端凝,“孩儿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公道!”
文太后却又摇了摇头。
“十余年前,我也曾希望能洗刷冤屈。”她轻声说,“可是后来我想通了,水落石出,并不见得是好事。真相,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起。”
他没有做声。
“子临,”她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脸,可是他们似乎真的很久没见了,她又感到有些尴尬,“为了你的大业,阿母受点委屈,并没什么关系。当年在掖庭狱不也这样过来了?阿母对薄婕妤有偏见,你不要介意。你爱立她就立她吧,阿母相信你有分寸。”
太久没有与儿子好好说话,她好像很想将一切委曲都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可是又担心他不耐烦,这个儿子性情乖戾,她并不想去试探他的底线,只是哀哀地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眼里不揉一点沙子,才叫阿母最是担心。”
他忽然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他半晌,他身躯伟岸,轮廓俊朗,隐隐仍留有先帝英姿勃发时候的旧影。她撑着膝盖也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又遭他反感了。
“阿母不必担心。”他说,“太皇太后今日已如此说了,横竖不会再查。孩儿不孝,往后恐怕也不能多来,望阿母珍重。”
她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他沉默片刻,也终究没有再看她一眼,便举足离去了。
母子陌路,也不过如此。
“陛下命老奴来知会一声,今日政务繁忙,陛下在宣室歇了,婕妤不必等陛下了。”
隔着瓮青的重帘,冯吉苍老的身躯伛偻地压了下去,烛火微茫,映出一个惨淡的影。薄暖放下了书册,给寒儿递了个眼色,寒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未几,冯吉掀帘而入,在离薄暖丈许远处跪下行礼。
薄暖一手支颐,一手手指微曲,轻轻地敲着漆案,“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宫人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份是真的。”冯吉却没有拐弯抹角,“她说见到梁太后将孝愍皇后推下荷花池……老奴便不知是真是假了。”
薄暖眼睫微挑,而冯吉的眼帘却耷拉下来,掩盖了幽深的眸光。她静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老奴不是在帮婕妤。”冯吉伏拜下去,“老奴只是想替孝愍皇后讨回一个公道。”
薄暖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归于沉暗。
“那,你便该告诉我,所有的实话。”
冯吉的背脊一僵。
婕妤的声音温和地压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拢着衣襟站起身,走到冯吉身边,淡淡地道:“我记得当初是你向先帝告发了文太后的。”
“我……”冯吉颤声,“老奴当时确乎……关心则乱……”
“你到底是谁的人?”薄暖突然提高了声音,“孝愍皇后薨了,你便咬下文太后;如今文太后去了,你又想帮我咬下太皇太后——”她的双眸霍然一冷,“你是先帝的人。”
这已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了。冯吉再也不多言,只安静地叩下头去。
“婕妤聪慧,老奴敬服。婕妤对老奴要杀要剐,老奴都无话可说。”
薄暖微微眯起了眼,藏起了慧黠而冷酷的光。先帝的人,自然也会忠于先帝的儿子,怪不得顾渊过去恨他,登基后却将他留在身边。他会为了先帝回护陆皇后,也会为了皇帝回护文太后……这样简单而耿直的思路,她竟直到今日才明白。
原来这险恶的宫闱里,还是有这样纯粹的人。
她笑了一笑,“没想到,冯常侍还真是不偏不倚,王道荡荡。”
冯吉仍叩首待罚,一言不发。
“我不会罚你的。”薄暖微微叹息,“陛下的身边,忠心的人,实在已不多了。”
大正四年夏四月廷议,立皇后薄氏,令有司制备典仪,六月受册命。
虽然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宜言殿里已然忙乱得不可收拾。寒儿指手画脚地指挥宫人们打理大典的一应用物,还需腾出婕妤的东西搬去椒房殿。薄暖好笑地看着她拿鸡毛当令箭的样子,自己只管看书。
孙小言又给她端来南越新贡的荔枝,她咬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呢?”
孙小言觍颜道:“陛下最近忙得紧……而况就在民间,成亲之前也不作兴多见面嘛。”
薄暖想了想,“我与他早成亲了。”
孙小言道:“这可不同。陛下说了,从今往后,婕妤终算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大典必须慎重又慎重。”
薄暖静了静,又道:“大宴上的歌舞可排出来了?”
“婕妤费心了。”孙小言挠了挠头,“李都尉在排呢,但陛下不好这口,歌舞声乐也不能太浮夸。”
“我有一个法子。”薄暖微微一笑,“我写个词,你拿去让李都尉他们排一排,陛下一定高兴。”
孙小言惊喜地道:“那是自然!婕妤满腹经纶,那些个乐府倡优哪里及得上!婕妤写下来,小的马上拿去给李都尉说!”
薄暖仍是笑着,笑容淡静绵邈,眸中水雾更浓,好像有许多秘密,都被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