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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与薄昳、聂少君东朝议事,少年皇帝看起来格外精神,双目炯炯,只是每当薄昳问来:“陛下怎么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说了什么,朕没有听见。”
薄昳顿了顿,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约正可以赶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
顾渊静了静,“可。”又道:“此事便交给你们二人,辛苦了。”
聂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顾渊眉头一皱,“这功劳未立,聂卿便急着邀赏?”
聂少君却恍如未闻,走到殿中央来,端正地磕了个头,“微臣想请陛下赐一桩婚事。”
顾渊感到有趣了,“你这是看上谁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聂少君一字一顿,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七个字,“陆氏。”
顾渊腾地站了起来。
薄昳没有说话,垂手侍立一侧,面色宁定。
“你此言当真?”顾渊双眸微眯,冷冷发问。
“绝无半字虚言。”聂少君面不改色。
顾渊沉默了很久。孀妇再嫁事属寻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几个当真守寡一辈子的。只是一个广川乡下来的儒生竟自请求娶前朝的太子妃,这确乎有些令人惊异了。
然而聂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满怀了一辈子的期冀一般。
那样的期冀顾渊是熟悉的——当他想娶阿暖的时候,他心中所怀的,便也是这样的期冀……
“未为不可。”
终了,他答复。
而聂少君已狠狠地叩下头去:“谢陛下恩典!”
聂少君离去,薄昳跟随其后,却又被顾渊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么赏赐?”顾渊淡淡问道,“若臣下无所求,则君上不自安,你该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薄氏之富贵已无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职夺爵。——我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呢?”
顾渊嘴角微勾,“你倒是个聪明人。”
“我的初心未变。”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愿足矣。”
“皇后很好,不劳你挂念。”顾渊冷冷地道。
“是么?”薄昳低低一笑,“被软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顾渊没有回答,许久,却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后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让长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诏书。”
薄昳一怔,抬起了头。皇帝面无表情,他看不出来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识破了几分,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掉去。自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总是处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不论是面对过去的皇帝,还是面对现在的皇帝。
他恐惧,恐惧自己的眼中会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来。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于是他只能后退两步行礼:“臣遵旨。”便即告辞而去,迹近落荒而逃。
外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顾渊忽然懒了所有兴致,便往凭几上一靠,“孙小言!”
孙小言久未被传唤,激动地跳了出来:“陛下!”
顾渊闭着眼睛,口中迸出两个字:“点香。”
“喏。”孙小言解开香炉盖探了探香灰,加了两枚龙涎香丸进去,又点着了炉下的火。浓郁的香气不多时便弥漫了整间殿堂,染着殿外斜飞进来的空濛雨雾,令人昏昏欲睡。孙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过的一份摊开来。
“做什么小动作。”顾渊突然发话,吓得孙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见了。皇后的字不错,朕早就说过。”
孙小言一听,险些背过气去,“陛下这话,小的可不敢带给皇后。”
顾渊懒洋洋地睁开眼,又扫了一眼奏简上的批注,心里虽然欣赏,嘴上却不饶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孙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窃窃地笑了,“陛下这是犯什么拧?长日来用皇后的计策也不是一两遭了……”
“要你管!”顾渊笑骂,拿起那奏简便欲打出去,却又忽然顾念到什么,将奏简放下了。对着简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孙小言愣怔,“陛下?”
顾渊没有说话。手底是她风骨清绝的字,所言虽是朝纲政纪,落入他眼里却全是风月情浓,指尖轻轻摩挲那竹简上的墨迹,仿佛伊人微凉而轻颤的躯体。他感到不能与人言的燥热,眸中浮出了浅淡的笑意,温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灯。
孙小言看得呆了,几乎不忍去惊动。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话——“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旧一窍不通。
那一个秋夜过后,直到雪满长安,家家户户都开始迎接正旦,寒儿也张罗着在椒房殿前前后后垂挂起青色幔帐,摆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头面,忙得不亦乐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没有来过。宫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来皇后与太皇太后不对付,而此时掌权的毕竟还是后者,椒房殿前渐渐门庭冷落。
还有更精明的,想方设法往宣室殿里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孙小言甫一踏进阁内,便听见帘帷后边极不耐烦的怒喝。几个容貌姣好、云鬓散乱的宫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来,见了他也不行礼,径自跑了出去。孙小言莫名其妙,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
“滚!”一只鎏金银的铜壶被扔了出来,皇帝的声音压着惊怒,片刻之后,又道:“下回莫再让这样的女人进来,听见没?”
孙小言苦笑:“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后那边……”
哗啦一下,帘帷被掀起,顾渊披衣走出,墨黑的长发垂落肩头,脸色犹有几分羞怒的尴尬,倒让孙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换成你这样的寺人。”顾渊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孙小言一呆,“陛下这……这不妥吧……”
顾渊想了想,自己却先乐了,“男色这东西,朕还真没想过……”
孙小言脸色刷白,“陛下,陛下这可不带玩笑的……”
顾渊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诞不经,径自扯开了话题,“今年三辅丰收,正旦当可好好过了。祭宗庙的事情,你去找聂少君,好好张罗一下。之后例有上辰、上巳,”顾渊回过身来,点着孙小言的脑门道,“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主君操劳国事,你还不将这家事打理清楚,是诚心给朕找麻烦呢?!”
顾渊所用的龙涎香剂量越来越重,效用却越来越差。中夜时分,他披阅奏疏,殿中熏炉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内乱,三单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请趁此机会出兵肃边。儒生们一听这奏议便跳了脚,上书雪片儿似地飞来,生怕顾渊意气用事再启刀兵,弄得如孝钦皇帝般两面不讨好,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薄昳领了大鸿胪的职,乃请求绥和为上,准许匈奴南单于入朝,给他个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顾渊脑中茫乱,漫漫然地想:孝钦皇帝?孝钦皇帝再如何折腾,到底是有满库的银钱满仓的米粮;可是他呢,他还有什么?这天下到他手里已是一穷二白,他还有什么气力去折腾?
面对一副皮肉都已朽坏净尽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无从下手。
将笔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门槛,门外的孙小言回过头来,“陛下要出去?”
他顿了顿,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终竟被他压抑了下去。心头的躁郁竟难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孙小言奓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这便备车。”
顾渊回过头来,孙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见门外月华洒满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给朕找梯子来。”
孙小言一愣,“梯子?”
“对,梯子。”皇帝重复,目光冷静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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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外面太凉,您还不就寝么?”寒儿关切地问。
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数月过去,清丽的脸庞又瘦了几分,身上披着的华袍宽敞得如一个空壳,她陷在那锦绣丛里,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灯火,缓缓站了起来,随寒儿往回走。
“他要做什么,我竟猜不出了。”她轻轻道。
寒儿没听清楚,“皇后要猜什么?”
她看了寒儿一眼,哑然失笑,“也是,我怎么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儿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么堂的事情,似乎还有外国的使节要来,要赶在正月里……”
“是明堂。”薄暖微微叹息,“他不如此做,镇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说,陛下是从藩国来的,做事情总让人觉得名位不正。”
“你胡说些什么!”薄暖惊怒变色,高高举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儿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终是没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哭道:“天可怜见,陛下从藩国过来,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乱嚼舌根的,哪里知道陛下的苦处……”
薄暖却点头,“我知道了。”
“皇后,”寒儿挪着膝盖往前,轻轻地可怜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后,陛下为何不来看望您了?陛下受了这么多误会,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因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头看她,目光隐露悲悯,“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这个道理了。”
寒儿低下了头,“奴婢没那个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评,便往里走。忽然——
当、当、当。
有细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琐窗,薄暖猝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