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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顾渊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夫子在哪里?”
朱廷尉犹疑道:“周丞相死状惨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顾渊断然道,面容凛冽,“夫子平生最重容仪,便是死的时候也定然风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涩,七尺男儿几乎涌出泪来,“太皇太后赐下的是牵机之毒,周丞相乃七窍流血而死……”
“够了。”却是皇帝身边那淡如烟水的女子宁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将周丞相以帝师礼收殓,入葬思陵。对外便称家中病殁,还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识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终的发落。皇帝却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便依皇后所言从事。”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薄暖感觉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让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虚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笼在这两个年轻男女的身上,他们相互扶持,却是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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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新近爱养学舌的鸟儿,八哥、鹦鹉之类,见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颇不耐烦地拂开那些鸟笼,急急走到殿前来,薄太后微眯了双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后,完事了。”王常现在想来还觉得胆战心惊,“只留下了几个字的遗言,奴婢看不是什么要紧话,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么话?”薄太后懒懒发问。
王常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复述道:“君子不忧不惧。”
薄太后沉默了。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视力愈弱,当此薄暮冥冥时分,那双眸子上雾气愈浓,让人再也看不见底色。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让王常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当口,她却终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开口:“纵满朝都是君子,又有几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迭地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这些子读书人……”薄太后竟尔叹了口气,“名为爱国,实为祸国。”
她背转身去,王常没有看见她眼中飘忽浮出的哀戚。有一个名字,她深藏心底,在这万籁俱静、不能视物的黄昏,险些就要随她的叹息逸出了口,然而终究是没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这个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辈子。
子永,子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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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仆将天子乘舆驾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认为皇后今晚会与皇帝同寝。薄暖无暇与他多说,但扶着顾渊下车,一步步穿过重帘走入了内里的寝殿,她这时候才惊觉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孙小言从殿内迎了出来,一看顾渊气色,急得捶胸顿足:“陛下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坏了,人家过正旦是玩热闹,就陛下过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这不,这不就……”
“吵什么。”薄暖的话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备好热水,陛下要沐浴。”
孙小言忙赶去张罗,薄暖将顾渊带入尚衣轩,解下他染了一天风尘的皇袍,他没有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或抬手、或转身,由她动作。她将他褪得只剩里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换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紧,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纤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红痕。她没有呼痛,只是茫然睁眼看着他,好像还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来的光焰。他拧了拧眉,遽然不知轻重地吻住她的唇,啃啮、撕咬、纠缠、放纵,如冷酷的兽在她肌肤上横行无忌。她感到疼,伸手欲推开他,却忽然见到他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却停下,末了,放开了她。
尚衣轩里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里衣反而是出尘地亮。她不由得问了一句:“冷么?”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该早些回去。告诉周夫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他双袖负后,一动不动,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声音漂浮而来,“事后太皇太后问起,你便推说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侧身,目光触地,“你当真知道了?当真知道,便赶紧走。便宣室殿里,也随处是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不言,却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动,仿佛是默许了她将自己最柔软的胸怀来温暖他孤凉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轻薄,拥抱中能感知到胸腔里的悸动,纵然已是无比熟稔的夫妻,这份悸动也从未消失过。
他自心底里涌出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
“等一切都过去了,陛下,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声说,呼吸濡湿了他背上的衣料。
顾渊闭眼,他有时真是怨恨她这样懂他。“我将改制这样的事情交给儒生,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让他告老去。”薄暖顿了顿,“乱世博功名,召几个通世务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与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决定,便不要再回头了。回头便是深渊,往前走,不论有多艰难,横竖还有我陪你。”
横竖还有我陪你。
顾渊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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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容卿在梅慈身边坐下。
抬头,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阙崔嵬,低头,初春澌溶的流水恰从足下穿过,润泽过微微冒出头来的草尖儿,蜿蜒往远方去了。
梅慈侧头,对她一笑:“在这里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陆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么?”
梅慈歪着头想了想,“我若能与他过一辈子,应当会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阳殿?”陆容卿说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颜娇媚不减,“不对。他的所有不快活,连带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为他是皇帝啊。”
陆容卿静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他喜欢我。”梅慈的话音里带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他总是唤我阿慈,阿慈……总是唤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过头来,目光幽静,“原来孝愍皇后的名讳是陆玄慈。”
陆容卿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讳。但有些已经散碎在风中的往事,她不能说,不可说,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思陵之侧,八千豪强从长安迁徙过来,破土动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静居所旁,也时常听见不远处锄镈交击、吏民吆喝的声音。梅慈听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话里有歉意,也不知是对陆容卿,还是对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总需一剂猛药。”陆容卿说,“陛下是对自己心狠,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叹息,“只怕千秋万岁后,并无人能知道陛下的这份心思,只会说他是被聂少君那些儒生给骗了。”
那个名字突兀地闯进谈话里来,让陆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聂少君惯会信口雌黄,但在国事上是认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诬赖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容卿骤然惊起,转身,便见日光正好,聂少君银印青绶,冠带济楚,正站在数步开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懒散,目光却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惊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嘱托,上前一步挡在了陆容卿身前,“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聂大人?”
聂少君却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陆容卿,“聂某惯会信口雌黄,但聂某从没对太子妃说过一句假话。”
陆容卿咬紧了唇,脸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担心。”聂少君微微笑了,“我总不会傻到去长信殿通报太子妃在思陵。而况我也活不长了,特来告别一声,太子妃尽可以当我信口雌黄,我也再不会来剖白了。”
梅慈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聂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话音里的裂隙。她不自觉地往一旁让开了。
陆容卿的手指攥紧了袖子,“你为陛下办事,谁敢动你?”
聂少君低笑,讶异中有几分仅存的欢喜,仿佛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关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陆容卿呆住。
“有薄昳护着你,我倒是丝毫不担心。”聂少君将手一抬,一只小小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陆容卿怀中。陆容卿没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鸿胪,”陆容卿艰涩地说出一个个字,“与我没有干系。”
梅慈飞快地掠了陆容卿一眼。
聂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个聪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聪明。”
“那又如何?”陆容卿反问。
聂少君不再回答了,转身便走。
一步,两步,陆容卿的目光低压,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春的草茎上,越来越远,远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开口,“你说,你从没对我说过假话?”
他停住了。
“你说过你会帮我,你记不记得?”她说。
“我是会帮你,可是你要什么?”他突然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如日月,“你自己有没有想清楚过,你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