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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易:“什么?”
顾昀:“我要去一趟江南。”
沈易痛呼一声:“哎哟……嘶,下巴砸脚背上了,可疼死我了——你疯了吗?西北守军主帅擅离职守私下江南,你是要作死还是要造反!”
顾昀冷静地回道:“今天端了沙蝎子的老窝,起码三五个月内应该能太平了,以玄鹰的脚程,一两天就能到江南,我不会耽搁太久,找到人就回。”
沈易气沉丹田,开始酝酿一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然而尚未出口,顾昀已经一横肘子打在了他小腹上。
沈易“嗷”一嗓子弯下了腰:“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顾昀:“防患于未然。”
当天夜里,十三玄骑从大漠深处将周旋了许久的沙匪头领及其党羽一举捉拿,顾昀听报,吩咐了一句“收押”,而后来不及休息,当夜就要走。
楼兰王子班俄多已经准备好了酒菜,正等着给玄铁营接风洗尘,刚一来,却看见顾昀顶着一脑门官司换上了玄鹰甲。
楼兰国地处古丝路入口重地,是沙漠的儿女,也十分痛恨横行的沙匪,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玄铁营纵横沙漠剿匪的最佳向导,双方关系颇为友好。
楼兰人能歌善舞,尤其好美酒,男人女人都是酒鬼,王子是酒鬼中的酒鬼。
顾大帅兵法莫测还是武艺超群,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触动,唯独对顾昀拿烈酒解渴的酒量,班俄多欣赏不已,已经自封为顾大帅的“酒肉朋友”,做得十分尽职尽责。
班俄多拖着长音,用一种类似沙漠唱游的调调,哼哼唧唧地问顾昀:“顾大帅,今天怎么走得像天边的云彩一样迅疾,是要去追寻夕阳一样的姑娘吗?”
沈易:“……”
夕阳一样的姑娘是什么姑娘?又红又圆吗?
顾昀:“我去砍人。”
“哦!”班俄多拎着两坛酒愣了一下,纳闷道,“刚砍完又砍?”
“你早晨吃完饭难道晚上就不吃了?”顾昀杀气腾腾地喝道,“闪开!”
几条玄鹰暗影似的飞掠而至,脚尖轻点地,落到顾昀身后,转眼就黑旋风过境一般无影无踪了,只余下袅袅的白烟,在空中打了个妖娆的弯。
班俄多目送着他的背影,充满崇敬地问沈易道:“大帅一天要砍三次人啊?”
沈易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儿子被人拐跑了。”
班俄多狗熊捧心:“哦!那一定是个满月一样的姑娘!”
沈易:“……不,他只有个满月一样的后脑勺。”
留下班俄多王子纳闷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沈易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脸色一变——遭了,顾昀走得这么匆忙,到底带没带药?
江南用一场沾衣不湿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尘的顾昀,他略微休整了一下,直接带人杀到了应天按察使姚镇的府上。
依着顾昀的身份,本不该与江南的地方官有什么交情,这里头牵扯了些旧事。
顾昀十五岁第一次随军剿匪的时候,救出了几个被悍匪劫持的倒霉蛋——当年被人陷害罢官回家的姚镇就是那些倒霉蛋之一,后来姚镇颇有些手腕,得以起复,时任应天按察使,和顾侯爷算是君子之交,淡淡的,无关利益,但是一直有联系。
姚大人这天正好休沐,睡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肯起,乍听家仆来报,整个人都震惊了。
姚镇:“他说他是谁?”
家仆道:“他说他姓顾,顾子熹。”
“顾子熹,”姚镇擦去眼角的眼屎,诚恳地说道,“安定侯顾子熹?我还是当朝首辅呢——这种骗子你也信,打出去!”
家仆应了一声,提步要走。
“等等!”姚镇拥被而坐,琢磨了片刻,“……慢来,我还是去看看吧。”
他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擅离职守这种事或许真是顾昀能干得出来的。
此时,恰好身在应天府的了然和尚还不知道自己行将大祸临头。
这和尚抠门抠出了禅意。
他一个大子要掰成两半花,能有间破庙寄宿,绝不住客栈,一天到晚吃糠咽菜,想吃顿好的得靠化缘——俗称要饭。
自己不花,也断然不许长庚他们花,难为这三个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竟能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
了然走得非常随性,有时候带着长庚他们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有时候沿着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溜达,化缘不分好赖,去过乡绅善人家,也去过寻常佃户家,赶上什么是什么。
有一次到了一个寡居无子的老人家里,见人家实在已经揭不开锅,非但没化出饭来,反而倒贴了些银钱。
“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盛世也有荣华富贵,”了然穿过小镇上的集市,对长庚他们比划道,“‘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长庚:“大师理应是出世之人,讲起‘世’来,倒也头头是道。”
长庚的个头几乎比了然和尚还要高了,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一点低沉,说话不徐不疾,显得很稳当。
他本来嗜好清静,从前一见密集人群就浑身不舒服,和陌生人打交道永远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地修炼出了走到哪都如闲庭信步的本领了。
想来可能是因为他有心破釜沉舟,一些细枝末节的不情愿,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小事。
了然笑了笑,坦然比划道:“和尚若不知世道,怎么有脸自称身在世外?”
了然和尚长了一张很能唬人的脸,洗干净了像出尘的高僧,好几天没洗澡了像历劫的高僧,光头映照着浩然佛光,眼睛里永远含着一汪预备要普度众生的水——倘若他对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点,长庚他们真要承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高僧了。
忽然,曹娘子打断了高僧,压低声音道:“别打禅机了,长庚大哥,你没发现有好多人在看我们?”
他们这几个人——有和尚,有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有挺胸叠肚的暴发户之子,还有一个虽然娇俏,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小丫头,走在一起本来就十分扎眼,早就被人围观惯了,连长庚对路人的目光都不那么敏感起来。
不过这一回,他们遭到的围观却似乎有点过火。
路边的人见了他们,纷纷驻足审视,不但审视,还要指指点点地偷偷交流。
葛胖小嘀咕道:“我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
长庚:“你说得对。”
作为四个人总最高挑的,长庚已经越过人头,看见了不远处城楼上贴着的一张告示——告示上画着一个逼真的人像,是个眉清目秀的光头和尚,底下写道:此人假冒护国寺高僧,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猥琐之至,特此通缉,如有报案者,赏纹银十两。
“了然大师,”长庚道,“你值纹银十两呢。”
了然大师在原地站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美僧人石像。
“想必是我义父收到了王伯的信,派人来找你麻烦了。”长庚眼角瞥了一眼开始奔着十两纹银滚动的人群,对了然道,“对不住,我们还是先走吧。”
了然飞快地比划道:“阿弥陀佛,四殿下别忘了茶肆里的承诺啊。”
然后这和尚脚底下抹油一般,撒丫子跑了,真是静如石像,动如疾风。
集市上等着捕获十两纹银的老百姓们一看打草惊蛇,纷纷抛弃矜持,嗷嗷大叫着“淫僧”“骗子”之类,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葛胖小:“我爹他们以前上山打兔子就是这么干的。”
长庚和曹娘子一起看着他。
葛胖小:“拿着棍子嗷嗷叫,要把兔子吓得慌不择路,它自己会一头撞在网里——唔,真的。”
了然大师比兔子机智多了,并没有慌不择路,他早已经看明白了小镇集市的构造,左突右钻,整个人成了一道残影,不知是怎么琢磨的路线,几个来回就将四面八方追赶他的人遛成了一股,游刃有余。
这时,不远处传来“让开”的喧哗声,再一看,是一队官兵赶来了,想是得到了谁的线报前来抓人。
长庚心想:“果然是顾昀找人干的。”
他心里既有点安慰,又有点不是滋味。
安慰的是,顾昀纵使远在西北,到底不肯让他自生自灭,虽然手段损了点,但心里还是挂念着他的。
同时他又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了然大师——再者说,那个人连过年都不回侯府,现在手伸得这么长做什么呢?
曹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哥,怎么办?”
长庚从纷繁复杂的念头里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随即伸手摸进自己的行囊,抓出一把碎银锭子,看准了方向,天女散花似的一撒:“接钱了!”
幸亏了然大师跑了顾不上,不然一定要心疼得长出头发来——
正在追着和尚跑的人被碎银锭子砸了脑门,当场懵住了,本能要去捡,其他人闻听说有现钱,顿时放弃了奔跑的银子等价物,纷纷回来捡货真价实的银子,一时间堵成了一团,把官兵牢牢地挡在后面,了然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
长庚笑了一下:“我们也走。”
说完,他率先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是非地,可是尚未来得及离开,一阵马蹄声突然从窄街的另一侧想起,听来路,仿佛正好要将他们堵在里面。
闹市纵马而来的,不是来找事的,就是来抓人的。
葛胖小建议道:“大哥,我们穿小路。”
“不,”曹娘子木然道,“我们还是老实待着吧。”
逼近的马蹄声在集市口精准地停了下来,只见几个行伍出身的汉子翻身下马,整肃的站成了一排,中间有一个……化成了灰长庚都认识的人——
长庚呆住了,谁也没料到顾大帅竟从西北赶来,亲自来抓人。
顾昀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他要先把了然扒皮抽筋,再把长庚抓回来揍一顿屁股。
小树不修不直,他感觉自己以前对这孩子还是太娇惯了,跟先帝学的那一套果然不管用,爹的当法还是得效仿黑脸老侯爷。
可是满腔颠三倒四的怒火,当他看见长庚的一瞬间,突然就哑然了。
顾昀人在马上,差点认不出长庚来。
十几岁的男孩一天一个样,在雁回镇的时候,长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每天的成长都不明显,只能借着他一天短似一天的裤子知道他在长高,突然分别一年多,长庚日积月累的变化突然就将一个少年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个头已经赶上了高挑的顾昀,本来有些单薄的骨肉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一副大人模样,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便被新近学会的不动声色遮盖了过去。
顾昀放任自己的马在原地踱步片刻,面无表情地想:“打不了了。”
不是打不动了,而是长庚既然已经是一副男人的样子,再用教训孩子的手段对他,就不是教训,而是折辱了。
一年又一年,对于顾昀来说没什么差别,都是仓促而过、毫无意味。
这一刻,他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光阴的无情,自己不过是一错眼,他那小长庚已经匆匆忙忙地长大了,他错过的这一段日子,以后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顾昀终于意识到,长庚是十五奔着十六数了,再有三四年的光景,就要搬去雁北王府,离开他的羽翼庇佑了,三四年是个什么概念呢?可能也就够他回一趟京城,那么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一面之缘”了吗?
时隔一年,这心大如斗的顾大帅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长庚面前,沉着脸道:“跟我走。”
长庚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一寸也不舍得移动,顾昀脖子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从西北沙漠里带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好利索。长庚才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义父,你怎么会来?”
顾昀冷冷地哼了一声,闷不做声地率先往集市外走去。
“说话都不一样了。”他怅然若失地想道。
跟来的官兵一路小跑上前来,屁颠屁颠地对顾昀道:“大帅,那和尚跑了,还追吗?”
“追,”顾昀一口答应,“全城通缉,就算跳进海里也给我捞回来!”
官兵:“是!”
曹娘子在后面偷偷拉葛胖小的衣袖,葛胖小吐了吐舌头,感觉此事他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只好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希望了然大师自求多福。
长庚等人一路跟着顾昀来到了应天按察使姚大人府上,姚大人早做好了拍马屁的准备,带人迎接到了门口:“四殿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臣已经备好酒菜,准备给殿下接风。”
话音没落,顾昀已经沉着一张阎王脸走进去了,眼角眉梢都吊出一句话——接什么风,饿死他得了。
整整一晚上,顾昀也没想好怎么和长庚说话,只好在自己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随身带来的楼兰酒,过了一会,门却被敲响了。
顾昀:“进来。”
长庚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义父。”
顾昀没吭声,脸上喜怒莫辨。
长庚回手掩上门,微微低下头,好像盯着顾昀看久了吃力一样。
长庚:“义父,我很想你。”
顾昀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过来,我看看。”
长庚顺从地走过来,顾昀身上带着一点陌生的酒气,有点甜,似乎是西域酒,肩上挂着经年不去的冷铁硬甲,长庚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住,没料到高估了自己——就像他也没料到顾昀居然亲自到江南来找他。
他暗自抽了一口气,擅自上前,抱住了顾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