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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二叔父、常氏、三叔父、杨氏、润柔、海柔、沁声、沛声全都站在她身前,等着齐延过来和他们见礼,她看不清他的脸。
沛柔没有动,她觉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无声的沸腾,嘈杂的声音令她有些目眩。
前生她嫁进诚毅侯府的确是十分不情愿的。
她的确是很喜欢他,可这却也并不代表在齐延告诉她他早已心有所属之后,她还会高高兴兴的妆点自己,带着无边的期冀成为他的妻子。
沛柔没得选择,齐延也没有。
所以她想,她不求和齐延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相敬如宾总可以,然后生一个像齐延那样的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性子不好,所以害怕养女儿,总怕把女儿也教养的像她一样,嫁出门去后要吃无尽的苦头。
男孩子总归好一些,养大了放他出家门去摸爬滚打,他就会知道在这天地之间自己到底价值几何。
齐延的容貌生的很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风姿隽爽。
他平日最喜欢穿直缀,用同色或者淡色的丝线绣了松针或者竹叶,用木簪束发,是一幅文弱书生的打扮。
可她也见过他一身戎装拿剑的样子,他那双写了无数锦绣文章的手,能开三石弓。
她向来是以自己的容貌为傲的,他们的孩子一定会生的很好看。
此刻她想象中的孩子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何时挡在沛柔和他身前的人们全都散去了,他双手作揖,在沛柔面前弯下腰:“五世妹安好。”重新站直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此时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她体内的热血究竟是在为谁而沸腾。
前生与齐延相识的人都会说,齐家四郎谦恭有礼,温润如玉,使人如沐春风,是个翩翩佳公子。
可她却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表象,他待谁都是温和的,可那温和并不代表善意。而他原本就是如今日一般冷漠的人,又冷漠又安静,可以轻易地把她逼到失去理智。
他还太小了,还没有学会戴上他的面具。
沛柔并没有打算给他还礼,恰好此时已经是亥正。第一颗焰火点亮了京城的夜空,厢房里的人全都聚拢到了窗户前,去欣赏一年不过数次的焰火表演。
齐延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连好奇都没有,对她的无礼也并没有什么反应,站到了何太夫人身旁。
定国公定的原本是两间阔的雅间,因为都是骨肉至亲,所以并没有以屏风隔开,十分宽敞。
找到了走丢的少爷,齐家人似乎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准确的说,是何太夫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带着的七八个侍女一回来,立刻把原本宽敞的厢房挤的满满当当,徐家人不得不只站在一边的厢房窗户前欣赏焰火。
海柔就嘀咕开了,一时怪沛声挡了她的视线,一时又说沐柔踩了她的脚。
沛柔就看了一眼齐廵,他的面颊已经染上了红色,还是定国公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不必在意。
沛柔也就专心注目于夜空。
前生在齐延在场的地方她就没有从容过,今日是此生的开始,她想从容一回。
盛世的烟花,乱世的战火。
她前生最喜欢看焰火,她并不觉得那是轻浮不详之物。
这世间很少有像焰火一样极致的美丽,毕竟也有很多结局不好的事物,连曾经美丽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候她太年轻,也的确很美丽,以为人生能够永远花团锦簇,就如同在最顶点盛放的焰火。
可前生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机会看焰火。
许贤妃薨逝之后昭永年间就很少有这样的庆祝活动,皇帝大概是要天下人一同来感受他失去挚爱的痛苦。
今生她倒也不再爱看焰火了。
她后来想想,昭永一朝的定国公府,不就正如这焰火绚烂耀眼。可是繁华过后,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痛苦。
她生在盛世,两生她都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做被家人宠爱着的孩子,也想做宠爱孩子的母亲。
这心愿她前生只实现了一半——不管是出于何目的的宠爱,她终究是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大半生,最后的下场既是他人所迫,也是她咎由自取。
何况比起上一世暴亡在诏狱中的父亲,斩首于午门外的叔父兄弟,自缢在府中的祖母叔母,她的结果已经好了很多。
齐延居然是知道她的心愿的,临死前他抱着她,温柔而非温和的和她说话。
那时的他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样子,他穿着松青色的直缀,绣着深一色的竹叶。
她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好紧紧的攥着他的袖口,袖口上绣着的竹叶并不是平整的,有点像是成婚之后她给他做的唯一一件衣服。
她的女红不好,做完之后就知道他不会穿,甚至都没有送给他。
她从齐家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地契、房契、银票、首饰,她全都没有带,只闯了齐家的祠堂拿走了新皇给为他们俩赐婚的圣旨。
那圣旨上赞她温良恭俭、进退有度、淑范闺仪,她几乎要怀疑这圣旨是赵皇后捉的笔,专为了讽刺她;又称齐延德才兼备、怀瑾握瑜、国之肱骨,这却不假。
尽管那时他的才能还并没有完全显现出来,等他平定蜀中之乱,巧解流民之围,又大义灭亲,剑指曾经的岳家定国公府,还有谁不赞他是个少年英雄。
而后言他们是良缘天作,珠联璧合,当成佳偶。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齐延抱她在怀里,温声细语的和他说话。
他好像没发现自己流了很多泪似的,那泪水都滴在她脸上,他也没有去帮她擦。明明在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有一次沛柔的泪沾湿了他的胸膛,他还笑着让她赶紧把他的衣服给洗干净的。
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过开心的日子,只是太少太少了,少到她回忆的次数太多,甚至都能够清晰的想起来那些事究竟是在哪一天发生的。
他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就一起去江南找一个喜欢的地方住,我知道你怕冷,江南温暖。”
“或者再往南走,去福建,去云南,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我把官辞了,我们也不要什么爵位,我们就去当普通的乡间夫妻。”
“我不会种田,不过我可以学,你呢就在家里,或者也可以学学织布。我会赚钱养活你和我们的孩子,若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偷偷的用一些从家里带出来的财物,你可不许笑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可是我得事先跟你说清楚了,我小时候可不讨人喜欢,总是板着一张脸,我娘见了我都发愁,只有祖母疼我。”
“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祖母。可我们的孩子是没有祖母疼爱的,他就只有父母了,你可不许因为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见谁也没个笑脸就不喜欢他,不然他会很可怜的。”
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不会好起来了。他带来的大夫一定和他说了她再也不会好起来了。所以她知道他说的一切都只是在骗她。
他到底曾经是她的枕边人,她的心事也实在是太浅太浅,即便他毫不用心也能尽收眼底。
她曾经是想和他和离的,不止一次,从何霓云最终还是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那一日开始。
她连和离的文书都写好了,坐在他们成亲的嘉懿堂的正房里,等着他从宫中述职回来,了结他们这一段孽缘。
齐延连戎装都没有脱就进了正房,也没来得及寒暄就先看了那张纸,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他都呆在外院,像是很忙碌,也没顾得上去看看新生的婴儿。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没有想清楚,耐心的等待着他愿意签下文书的一天。
可别离来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一些,不过三日齐延就又被新皇派往了蜀中的战场,他走的时候是半夜,只给她留下了一句话。
“等我回来。”
可等他终于平了蜀中的叛乱回到燕京的时候,徐家已经到了大厦倾頹的边缘。
或者是为了奖赏他平定蜀中的功绩,皇帝居然让他去负责定国公府的抄检事宜,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一道圣旨赐给他的妻子,正是定国公之女。
何太夫人的嘲讽,何霓云的讥刺她一一都忍下了。
若说前一次她想要和离还只是对于他的欺骗伤情之故,第二次她旧事重提,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确已经不应该再继续留在这里了,也不愿顶着诚毅侯府四子妻的身份和她的家人一同赴死——甚至他再努力些,她就是诚毅侯府世子之妻了。
齐延仍然没有同意。他的手下三请四请,请他赶快去京城周边平定流民之乱。他当着她的面也还是那句话,“等我回来。”
可她已经等不得了。父亲已经身死,男丁俱已下狱,家中只剩妇孺,祖母性情坚毅却也刚烈,再等下去徐家女子只怕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孤鬼。
所以她没有再等,在齐延走后不久,她就策马赶回了徐家。
她到底也没有见到太夫人最后一面,她的身子那时候就已经太弱,在见过柯氏之后不久也就晕厥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香山小院里,太夫人给她的信里要她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而后她就看见了那封休书。
上面盖的小印还是他们成婚之后的第一年,她在他的书房里看着他亲手雕刻的。
原来他不肯同她和离,是打了这个主意。
于如今的她而言和离或是休弃又有何分别,她只是可怜她的孩子。齐延回京两个月,他们只有彼此都喝的烂醉的那一夜。
她心里清楚以她的身体状况,这个孩子大约是活不下来的,但她到底是抱着一丝侥幸。而这个孩子的离开,也彻底了断了她的牵挂。
她在努力的像太夫人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可大限终有一日将至,她也没什么好遗憾。
她只是想着自己到底还是再见了他一面,没有把他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定格在她策马回徐家的那一日,那时她看他的目光,大约和他身上的甲胄一样冰冷。
也好,这一世就终止在此刻吧,她所求的温情最后也还是围绕着她,她已经很满足,但是也请就结束在这一世。
沛柔和齐延说的最后的话是:“我们来世,可千万不要再见了。”
*
那一日焰火表演的最后,飞上天空的烟花炸开之后成了玉兔的形状。
皇帝携着皇后和宠妃,登上了朱雀大街的城楼。百姓们都挤在城楼前,想要瞻仰离他们遥不可及却又息息相关的帝王的容颜。
为宠妃而燃放的焰火,也正预示着宠妃的命运。
不知道许贤妃会不会后悔,宁愿他爱她少一点,再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