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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句话会难倒徐谦,嘉靖自我感觉还是颇为良好的,只是他心里不免有些期待,且看看徐谦怎么说。
徐谦并没有让他失望,义正言辞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读书人之智在乎诗词文章,便是到了极限,那也不过是七步成诗。可是天子之智牵涉甚广,关系天下人的福祉,读书人有大智,无非不过是几篇精彩歌赋流传于世,可是天子有大智,则活人无数,造福苍生。因此学生斗胆,窃以为陛下拿自己的智慧来对比学生的智慧太不妥当。”
这话若是翻译过来,便是告诉嘉靖,你老人家还是不要攀比了吧,你我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你的智慧只能和帝王去类比,和我一个读书人比个什么劲?
嘉靖微微莞尔,哂笑道:“你的口舌很厉害,朕不如你,也罢,既然你能说出道理,那么朕就不比了。你方才说天子有大智,则活人无数,造福苍生,那么朕问你,朕有大智,苍生而何?”
徐谦心里叹口气,你确实是有大智,小小年纪就能和朝中这么多的老狐狸周旋,数十年不临朝,却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于鼓掌,可是……[]士子风流195
徐谦此时又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反对,即告诉嘉靖,百姓们过得其实并不好,你这皇帝未必合格。要嘛就是支持,无非就是大献谄媚,颂扬一下吾皇圣德。
前者最容易触怒嘉靖,嘉靖是个极为敏感的人,很难接受这个答案,可是后者却也让徐谦犹豫了。
徐谦热衷功利没有错,徐谦脸皮厚比城墙也没有错,徐谦无耻。徐谦下流,这世上有许多恶意的名词都可以形容在徐谦身上,但是有一条,徐谦在踏出这一步时却是踟躇了。
他很坏,但是并不代表他可以没有下限,嘉靖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若是巧言令『色』固然能得到丰厚回报,可是同样也会失去徐谦最后一点读书人的东西——节『操』!
虽然他经常拿利益当手足。拿节『操』当衣服,可是这并不代表徐谦忍心怂恿这个皇帝一条道路走到黑,眼看着他玩弄天下于鼓掌而不动声『色』,眼看他肆虐生灵而鼓励。若是如此,那么徐谦和严嵩。和刘瑾,又有什么区别?
他心里叹了口气,随即道:“陛下,学生有一个故事,陛下想听吗?”
嘉靖看他的脸『色』复杂,也觉得奇怪,其实双方都在小心地试探对方。嘉靖神经紧绷,道:“你说罢。”
徐谦道:“学生在杭州时有一个朋友叫王生,此人和学生一样,也是钱塘的生员。他很是聪明,便是学生见了他也甘拜下风,此人看书,能够做到过目不忘。往往洋洋千言,他只需目光掠过去。很快就能倒背如流,不只如此,他精通诗词,琴棋书画之道,学生处处都不如他,可是此次乡试,他却是名落孙山,而学生明明智慧不如他,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侥幸中了案首,一举夺魁。”
这是一个小故事,甚至连小故事都算不上,只是这个故事说出来,嘉靖却陷入了深思。
徐谦的这个所谓故事,这个王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可是他明明这么聪明,却中不了举,只怕听说这件事的人都不由会生出惋惜之情。只是嘉靖并没有流于表面,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徐谦这个故事之后的故事——陛下,王生绝顶聪明、过目不忘,可是却中不了举,这就说明,他的聪明用到了错误的地方,就算再聪明的人,若是将自己的才智用到了错误的方向,也是成不了事的。
徐谦所说的这个王生,其实只是个隐喻,是婉转的告诉嘉靖,陛下聪明绝顶、才智过人,可是要活人无数,要造福苍生,就必须将这些才智用在正确的方向,否则的话,只会和王生一样空有才智,却是一事无成。
嘉靖品味着,眼眸微微眯起来,带着几分警惕地看了徐谦一眼,随即从御椅上站起,踱了几步,突然抬眸对徐谦道:“这个王生,其实根本就是你杜撰出来的?”
徐谦颌首点头道:“不敢相瞒,学生并没有王生这样的朋友,可是学生却是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王生这样的人。”
嘉靖显得有些浮躁,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朕虽有才智,可是却用错了地方,所以你方才所说的什么圣明,其实都是虚词?”
徐谦无语,这家伙未免也太敏感了,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罢了,竟也如此严重。
徐谦连忙道:“学生不敢。”
嘉靖侧目瞥了徐谦一眼,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的胆子大得很。”
一旁的黄锦不由隐隐担心,因为嘉靖似乎有大发雷霆的征兆。
可是谁知,嘉靖却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冷笑,而是那种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嘉靖身上的温和笑容。[]士子风流195
嘉靖道:“你这个故事很有趣。忠言逆耳,朕并非是昏聩到连好歹都分不清的人。”他一步步地靠近徐谦,继续道:“不过朕告诉你,朕其实不喜欢大臣们的劝谏,你知道这是为何?”
徐谦对这家伙的喜怒无常算是有了充分的认识,只得顺着他的话道:“还请陛下明示。”
嘉靖叹口气,道:“因为这些人口里是一,心里却是二,心口不一,却是冠冕堂皇,还奢谈什么圣人道理,他们所谓的劝谏无非就是弄直耍『奸』罢了,拐着弯的骂朕来满足他们的私欲,这种人最是可恨。可是你……”
在这里顿了一下,嘉靖才继续道:“朕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说这番话乃是发自肺腑,是希望朕不要去学那王生,空有一身才智却一事无成,是吗?”
徐谦如逢甘霖,连马屁话都省了,道:“陛下明察秋毫。”
嘉靖笑『吟』『吟』地道:“你随朕来。”
他丢下这句话,居然负着手,旁若无人地直接出了暖阁。
徐谦坐在那儿,一时有些跟不上嘉靖的思维,倒是边上的黄锦催促,道:“快,跟着陛下。”
徐谦苦笑,随着嘉靖出去,嘉靖并没有乘撵,直接领着徐谦往宫中深处走,沿途所过的亭台楼榭,把徐谦的眼睛都看花了,嘉靖突然放慢脚步,等徐谦追上来,突然笑道:“你看,这像不像一个笼子?”
徐谦摇头,郑重其事地道:“这是紫禁城,是大明朝的中枢,天下政令出自这里,陛下是这宫里的主人。”
嘉靖冷笑道:“想不到你也有糊涂的时候,那么朕告诉你,朕自进京,就一直呆在这座宫里,从未出宫一步过,只是这小小的洞天,朕却每日从这里走到那里,再从那里走回来,有时乘撵,有时步行,这里的一草一木,朕都已经了若指掌。你说这里是天下的中枢,朕却要告诉你,天下的中枢并不是在这里,这只是一处城墙圈禁起来的大院子,朕不知道江南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河水泛滥是什么惨状,也不知道市井百姓吃什么用什么,兵家有云,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可是朕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不知道朕祖宗留下的江山到底是什么颜『色』,又是怎么个光景,朕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无知,那又奢谈什么政令?一个连河水泛滥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人,一个连灾民都没有见过的人,如何发出政令,又该如何下旨救灾?”
徐谦若有所思,他突然发现,嘉靖似乎指出了问题的本质。
嘉靖冷冷一笑,道:“正是因为如此,朕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要治理这天下就必须依赖别人,朕治江山,就必须靠百官,河南若是发生了水灾,则河南的官员传文至上宪,又转至各部,各部送入内阁,内阁转呈通政司,通政司将奏书递到朕手里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灾情最后变成了什么光景,也只有天知道,朕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奏报无误,相信该地县令没有欺瞒,相信该地知府没有包庇,相信本地布政和巡抚官员没有糊涂,相信六部的官员大臣心系灾情,相信内阁能秉公而断,至于朕……”嘉靖目光幽幽,整个人身上发出了一股彻骨的冷意,慢悠悠地道:“朕无非是提线木偶,是下头这些人的工具,天下要太平,并非关系在朕身上,而是关系着内阁,关系着六部,关系着各地督抚,关系着各府各县,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们弄得一塌糊涂,千秋史笔,则会把这些统统算在朕的头上,他们若是有了实绩,那也和朕没有多大关系,至多也就是说朕慧眼如炬,挑选了几个干才。”
说了这么多,他带着几分愤怒地看向徐谦,道:“那么朕要问你,朕要才智有什么用?朕越是聪明便越是痛苦,越是能洞悉人心就越是难眠,你懂了吗?朕的才智没有用的,天子之智比你这读书人之智都远远不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