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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火攻夜袭,胜了阿尔斯兰一场,第二日后方传来加急飞报,说录事何春山已经迎回了大都护司马刘岸以及郭汴等人,所有被萨图克扣押的人都已经平安抵达冲天砦。
张迈又惊又喜,叫道:“何春山办事得力!这次没用错他。”
郭洛听说弟弟平安回来心中自然也极为高兴,但欢喜劲头过后,眉头一蹙,道:“算算日子,就算何春山从宁远出发以后马不停蹄直奔怛罗斯,然后又带着刘岸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也不该如此之快啊。”
这时信使又说:“除此之外,萨图克把我们老都护的灵柩也送回来了。”
“什么!”
张迈郭洛一听都叫出了声来。
————————————————当日苏赖在何春山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答应引他入境,带他去迎接刘岸。
贺子英来送,有些担心萨图克会像扣留刘岸一样扣留何春山,何春山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形势与当初不同,萨图克扣留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再说我职位太低,他扣留我连泄愤的目的都达不到。”
便跟着苏赖北上,离开冲天砦之后,才走了一天,苏赖就说:“到了。”何春山大奇,苏赖引了他到一处山谷之中,却见山谷内藏了不知多少人马,借着地势处处埋伏,虽无营帐,却在山洞之中直接栖息,何春山大吃一惊:“他们竟然埋伏了一支兵马在这里!从这里到冲天砦也就一天功夫,轻骑半日就到,如果对方要夜袭我们也得措手不及。”
他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在交涉上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可说是大占上风,陡然在这里发现了萨图克的大营之后才暗自警惕。
来到山谷深处,便在一个山洞之中见到了萨图克,这个西域枭雄此刻显得十分颓丧,且在外人面前也不掩盖自己的落魄,见到何春山,都不敢摆什么架子,显得十分谦下。在他身边坐着一个年龄未老却已两鬓如霜的男子,跟随何春山来的护卫火长乃是新碎叶城的旧人,便认得是刘岸,悄悄告诉了何春山。
刘岸却不认得何春山,他久在敌营身为俘虏,一言一行都显得十分谨慎,未弄清楚形势之前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双眼睛似开似瞑,却对周遭的所有细节都不放过。这位唐军的总参谋经历了这番苦难之后,心志与城府又更上一层楼。
苏赖和颜悦色地对何春山道:“何录事,我们博格拉汗可是亲自送刘司马来的,这份诚意,也希望张特使能够考虑入内。”
何春山却明白他是话里有话,是在暗示这次的交涉萨图克乃是主动示好,并非被动交人。刘岸一听便知何春山是自己人,内心一阵暗喜,却还是不肯造次开口。
苏赖又传令下去,不一会将士就带了一群人来,为首的却是一个少年,竟然是郭汴,郭汴也弄不清楚形势,虽然早知道自己假冒萨图克的儿子一事早已穿帮,但这个少年在敌营之中竟也历练出了几分坚忍,他也不认得何春山,见到了刘岸只是看了一眼,什么话也不说。
再跟着,回纥兵又抬出了两具棺木,一具写着:“郭大都护之柩”,另一具写着:“安长史之柩”。
郭汴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却还是没出声,刘岸心中也是一阵悲痛,但见将郭汴竟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心想:“这几个月来,阿汴至少成长了十年。”
苏赖恭恭敬敬给郭师道的灵柩磕了个头,然后才对刘岸道:“刘司马,当初两家交战,非为私仇,俱兰城破之时,博格拉汗曾屡次苦劝,可惜郭老都护宁死不屈,这份豪情我回纥自博格拉汗以下无不敬重,因此对他老人家的遗体也小心看护着,不敢有失,如今在此交还。请刘司马护送回境,并向张特使、张夫人、郭洛将军等致以哀唁之意。”
这时就算是回纥人也大多已知道张迈乃是郭师道的女婿了。
刘岸至此才开口,说道:“你们这算是要放我走了么?”
“刘司马言重了。”萨图克道:“刘司马是唐军派到我军中的使者,如今出使之事已完,本汗自当恭送刘司马回境。”
刘岸嘿的一声:“唐军,唐军!”这两声感慨,却没人听得懂,要知刘岸来到萨图克军中时,术伊巴尔等人张口闭口的也都说的是“唐寇”,而现在自己要回去,却连萨图克也毕恭毕敬地说“唐军”了,刘岸见到这等变化自然明白如今唐军必然是已大占上风!这样的局面,不正是自己拼着一死来争取的么?想到这里,心中的感触之深又岂是外人所能理解?
但他也未表露自己的情感,默默无言地按照回纥人的指引,带着何春山以及郭汴等人走出山谷,苏赖送了出来,临别时说:“刘司马,张特使到现在为止是连一句诺言都未许给我们,但博格拉汗敬重张特使的为人,实在希望能与他交个朋友,所以二话不说,便将刘司马、郭公子以及郭老都护的灵柩等都无条件送回。如果这样张特使还不满意,仍然不肯与我们冰释前嫌,那么我等除了铤而走险之外,就再没其它办法了。”又说:“十日之内,我当再往冲天砦一行,到时候可不希望再听到推托的辞令了。”
刘岸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一招众人,道:“走吧。”行出数里,何春山看看后面没人跟来,这才翻身拜倒,向刘岸行礼,道:“大都护司马署录事何春山,拜见刘司马。”刘岸赶紧将他扶起来,道:“大都护司马署?”
唐军在新碎叶城时,虽然部门齐全,但大都护司马以及五曹参军事全都是光杆子司令,几乎一个人就是一个部门,最多事务繁忙时再抽调其他人帮忙,唐军开抵怛罗斯时,刘岸手下也只是有三个文书帮忙奔走而已,可没什么衙门,这“大都护司马署”也是唐军在疏勒站稳脚跟之后才设立的。
何春山是新拜的录事,对这一层渊源也不明白,护卫他来的火长笑道:“刘司马,咱们安西大都护府如今地盘大了,人也多了,五曹参军事全都开衙建府了。您是大都护府三大辅官之一,当然也要设署了。你不在的时候,司马署是李膑在料理,不过他也就是副司马,正司马的位置,特使还给你留着呢。”
这次何春山的这个使团虽以何春山为首,但这位火长才是新碎叶城跟来的故人,所以刘岸对初次见面的何春山不能一下子就信任,听了这位火长如此说才大喜道:“这么说,我军果然已经到达疏勒了?”他在萨图克军中也听到了许多传言,只是未得到确证。
何春山道:“何止是到达疏勒。刘司马,此处未脱险境,不如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刘岸道:“好,正该如此。”
一路上何春山便将唐军在疏勒所取得的战绩以及眼下的形势扼要说了,郭汴听说唐军水淹萨曼、击破十万胡马的合围,激动得在马背上连翻跟头,刘岸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回顾后面郭师道的灵柩,垂泪叫道:“大都护,大都护,你听见没有!您一生的愿望,儿郎们已经帮你实现了!唐军,唐军……如今连萨图克也不敢再叫我们唐寇了啊!”
因抬着灵柩,走的又都是山路,所以回程比来时费时更久,到第三日抵达冲天砦,路上刘岸听说何春山这个新部下乃是货殖府后人,对他的心理距离又拉近了几分,望见冲天砦时,贺子英早派了一队骑兵将他们接了回去。
直到见着贺子英,进了自家的营寨,刘岸这才真正地放了心。而冲天砦中见到了郭师道的灵柩却是哭倒了一大片。
安西唐军在大都护与副大都护以下,设有三大辅官。其中大都护长史总理内政,安二逝世后便由郑渭接任;大都护司马为全军总参谋,权力也很大;大都护录事参军事李衍主掌全军军律,弹劾善恶,乃是唐军的纪检部门。
杨易、郭师庸诸将虽为部将中最高的一级,但遇到大都护司马也要后让半肩。刘岸地位本来就高,这时又不辱使命,持节返归,回来后冲天砦兵将无不敬重,贺子英、何春山都来向他请示,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刘岸在路上已向何春山问明了形势,这时道:“苏赖数日之后,必然再来。特使如今应该还在亦黑与阿尔斯兰相持,未必能接见苏赖,我且留在此处应付他。阿汴,你带领从敌营归来的兄弟叔伯,扶老都护的灵柩前往宁远,师庸兄既在宁远,到了那里之后他自会有安排。”
同时命人向亦黑、宁远派出加急信使。
何春山又说:“萨图克竟然在附近安插了重兵,随时都可能来犯,刘司马,我们向宁远派信使的同时最好请那边赶紧向冲天砦增兵。”
刘岸却道:“不用。刚才进砦之前我已看过周围的地形,这里易守难攻,而且地势狭窄,兵力来多了作用不大,徒然增加军资损耗罢了。眼下我们只要严密防范就可,如果萨图克真敢来犯我们又抵挡不住,那时候再求援不迟。”何春山毕竟是商家子弟出身,精于纵横捭阖之道,对具体的战争攻防却不在行。
这段时间薛复虽然很受张迈宠信,但真正面临大事之际,张迈是自己带了郭洛奚胜赶往亦黑迎敌,却将宁远的兵权都交给了郭师庸,由李膑在旁辅佐。
郭师庸听到消息赶紧派出骑兵来迎郭师道的灵柩,一边派人往疏勒报信,李膑心想:“刘司马这次‘北海牧羊’,节比苏武,当日断后的首脑人物里头,只有他回来了,日后必得重用。他又是我的上司,他不在这段期间司马署都是我在料理,现在他要回来了,我最好先一步赶去拜见,免得日后生出误会嫌隙。”便对郭师庸道:“刘司马久在敌营,或能知晓一些萨图克的虚实,我看特使或许会让他主抓西北大事,只是对我军的近况以及机密却未必知道得完全,不如我往冲天砦走一趟,也好将司马署的近务给他交个底。”
郭师庸道:“好,不过你也不能在冲天砦久留,宁远这边也需要你,将事情交割完了就回来。”
李膑答应了,他双腿虽废,走不了路,幸而却能骑马,飞马赶往冲天砦,刘岸知道自己的这个副手到达,迎出砦门,说道:“这几个月兄弟们舍生忘死,打下了疏勒、莎车、宁远,我军势力大张,今日之唐军,已非昔日之唐军。说来惭愧得很,我却是未立寸功,其实这司马之位,本来应该由李兄来做才是。”
李膑慌忙道:“司马这是什么话!若不是郭老都护、安老长史、杨定邦将军以及刘司马你用尽了计策断后,为我军主力争取到了时间,我们如何能骗过讹迹罕、越过葛罗岭进入疏勒?之后的种种战功,全因断后诸位的牺牲而来,刘司马你这样说于自己是谦虚,却置郭老都护、安老长史于何地?”
刘岸呀了一声,道:“是我失言了,是我失言了。”
进砦之后,李膑便将司马署的要务简要向刘岸汇报,跟着又说起了分别以来的军情战报,有许多事情都是何春山接触不到的机密。
李膑在冲天砦留了两天才告辞回宁远,第三日亦黑方面又有快马来,这次来的却是马小春,他见着刘岸之后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忽然哭了起来,刘岸叫道:“你干什么?”
马小春道:“特使这次派我来,临行时特意叮嘱了,说:‘小春啊,这次你去冲天砦,除了公事上传令之外,还要帮我好好看看刘司马是胖了还是瘦了,可苍老了没,可憔悴了没。他被萨图克羁押了这么久,可曾落下一些病痛没。’”马小春说着,指着刘岸的两鬓说:“刘司马,我记得当初分别时你可是满头黑发的,如今两边的头发却都白了,这……你一定是受了很多苦!回去以后我一定跟特使说,让他兴兵灭了萨图克,给你,还有大都护他们报仇!”
刘岸听了也不由得流下两行泪来,道:“我当日前往萨图克军中以后,可就没想到回来。特使和众位老兄弟、新兄弟都还这么记得我、这么关心我,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事了,快和我说说特使的军命吧。”
马小春这才传令,却是张迈将和萨图克与萨曼的交涉大权都交给了刘岸处理,并命何春山在旁协助。马小春传了命令后说:“刘司马,萨图克这家伙害死了郭老都护,又害得你这么苦,你若要报仇,咱们安西唐军所有将士都会支持你的!”
刘岸问道:“这也是特使的话?”
马小春连忙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胡说八道的。”
刘岸道:“这事干系非小,却是不能开玩笑的。你回去禀明特使,告诉他我已知道我军内部颇为空虚,不宜久战、大战,眼下的局势,国事为重,私仇为轻,当前应该以巩固已有领土、逼退阿尔斯兰为第一要务。至于郭大都护的仇,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们的力量强大了,还怕没机会么?”
马小春道:“我记着了。”
刘岸又道:“特使既然交付大权给我,萨图克和萨曼这边,我会尽力斡旋,减轻来自布哈拉与怛罗斯的压力。你让特使放心对付阿尔斯兰吧。”
马小春走后,刘岸叫来何春山商议对付萨图克与萨曼的策略,何春山道:“苏赖说如果我们再不放他一马,他们就要铤而走险,此言多半不虚。如今萨图克已是穷途末路,周边三大势力,任何一方全力进攻都有可能灭了他。就算不进攻,只要用上困字诀,同样能将他困死。”
刘岸点了点头,他才从萨图克军中回来,虽然是被限制了行动,但军中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氛围还是遮掩不住。
何春山继续说道:“怛罗斯周边三大势力之中,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名为同族,实际上却最是势不两立,因他若打败了萨图克,便能吞并其部众,正式一统岭西回纥;萨曼和萨图克虽然曾经结盟,但如今物是人非,他们的关系也就显得晦暗不明,不过仍然有结好的可能;而我们虽然和他们有仇,可因为我们眼下没有力量占领怛罗斯,所以对萨图克的威胁反而最小。”
怛罗斯与宁远城之间虽有小路,但转运起大量军事物资来并不方便,若要走雅尔、灭尔基一路,却又随时会受到来自八剌沙衮的拦腰攻击。唐军如果要继续攻击萨图克不但要冒上被他拼死一击的风险,而且就算能够成功,占领怛罗斯以后得分出大量兵力,用以同时面对来自萨曼与八剌沙衮的压力,结果恐怕是得不偿失。
刘岸道:“你的分析甚有道理,只是萨图克去求萨曼的话,应该会比来求我们更容易成功才对。为何他却先来找我们呢?”
何春山道:“萨曼与他们虽然曾是盟友,但萨图克却刚刚累得奈斯尔二世大赔了一笔,且萨图克在我军手下连吃败仗,似乎全无还手之力,威信扫地,西域各大势力对他都失去了信心,当他是站在坟墓边上等死的人。若萨图克现在去投靠萨曼,布哈拉那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但若能得到我军的谅解,他再将这个消息泄露给萨曼,萨曼听说以后,多半就会主动来争取萨图克了,那时他左右逢源,就有可能在三大势力的缝隙之中存活下来。”
何春山说的乃是生意场上常见的现象,冷门的货物没人要,有人开价了就吃香,中土有句谚语:“瘦田没人要,耕开人人争。”其理亦同。如今萨图克就是要争取唐军第一个开价,让自己从一个没人过问的废物变成一个各方争着要的香饽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