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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钟蕾回答得干脆,倒似谈论晴天阴雨一般固执的无所谓,她仰了头。她的脸,酷似她的母亲,惹人怜爱的尖下巴、清澈到扎人心肺的一双眼睛,原本是明媚到极限的外表,却蕴藏了一颗世界上最坚硬的心脏。甚至说,她比她母亲更加倔强、无所畏惧的倔强。
“你是宁肯欠别人一屁股债,都不愿意跟你亲生爸爸要一分钱了是不是?!”不知不觉中,钟天阔的声线也渐渐抬得高了,脸上隐隐泛出愠怒中的红意。
事实上,钟蕾自打上了大学,就没朝他开口要过一分钱。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优秀到上学都不用交钱、甚至就连生活费也能自行支付,他心底一种类似于‘不甘’的情绪为什么反倒超过了应有的欣慰与得意?!就算她在哈佛留学这三年申请到的是贷款而不是奖学金,钟天阔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她的成绩足够优异、学校足够著名,根本不会有机构肯出资支持她的学业。事到如今,他所在意的究竟是这件事本身,还是他这个亲生女儿脸上永远不温不火的一副无所畏惧的倔强?这个死结,要怎样才能解得开?
“我不觉得留学申请贷款是什么大事,还是说我申请贷款让您丢了脸面?”
“钟蕾!”厉然出声的暴吼,终于让卧室里另一抹身影忙叨叨跑了出来。那是一个三十几岁的、还算年轻的女人,圆润的面孔有着精明的线条,苗条有致的身形裹在睡袍下面跟到了钟天阔的身后。未开语,人倒是打着圆场先笑了。“蕾蕾回来了啊,天阔,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帮忙把蕾蕾的行李搬到楼上吧。”说着,倒并未真的等钟天阔动手,她自先下了楼来抬行李,钟蕾只瞧了她一眼,便率先把行李扶在了自己手里。
“不用麻烦你。”她冷冷地说,于是客厅里唯一还在移动的脚步就这样也被钉在了地板上。
“钟蕾,你这是什么态度?出国三年连一次家都不回,宁可低三下四朝别人借钱也不肯打个电话回来,你爸爸是穷得供不起你念书了么?你还把这里当成家没有?”钟天阔说得有些激动,握在睡袍口袋里的手也微抖起来。
“天阔。”这一次,却是在钟蕾开腔之前,那一抹轻柔的声音便发出了体贴的抗议,“蕾蕾才刚回来,你乱发什么脾气。”郭巧芸收起嗔怪,再回过头的时候还是无限的耐心与善解人意,“蕾蕾啊,你爸爸也是关心你,我们都知道你有本事,本来你说留学的学费不用家里出,我们还以为跟你上大学一样是拿奖学金的,前些天你爸爸朋友说起来,才知道你是申请的贷款在美国读书。这是何苦呢?咱们家又不是没条件。”
“这关你什么事?”一句生硬,将郭巧芸脸上所有熟络的微笑全都封成了干瘪枯萎的鲜花。
“我申请贷款犯法么?你们有一个儿子在读自费学校不就够了?不管学成什么样反正他爸妈有的是钱往里面填,你们完全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我满足感。”
“你说什么!”钟天阔此时脸上的隐红完全转成了铁青之色,就连郭巧芸也不由得真正垮下了脸,凄切而无措地盯在钟蕾平板而残酷的脸上,“蕾蕾,再怎么说小宇也是你弟弟,就算他没你聪明,可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钟蕾却笑了,朝向郭巧芸幽幽望去,“这么久才说到重点,前面扯那么多干嘛呢?”说着,两只手自行李箱上放了出来,轻松摊在身侧耸了耸肩,“好吧,我卑劣的人品和冷血程度再一次得到了验证,今晚的对话可以顺利结束了吗?你们看,是先放我去睡觉等我明天自己找地方搬走,还是现在就把我轰出去?”
半分钟后,宽敞豪华的客厅里,只留下站得笔直的钟蕾与手足无措的张嫂两个人。钟天阔和郭巧芸的身影返身上楼的速度比他们出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倍,甚至就连结案陈词也仅仅用一个浓重的鼻音‘哼’字所代替。钟蕾瞧着一脸尴尬与忐忑的张嫂,指了指行李咧开嘴一笑,“张嫂,您受累帮我搭把手?”
工作日的早上,永远都一样繁忙。
太阳才刚刚升起,秋老虎就开始发威。街面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倒有不少男士边抹着汗边往地铁站口赶;女士们多半不愿快走,怕打湿了自己的妆颜。西郊的一处别墅里,也是刚刚从一早上准备服装餐点、恭送商务人士人班的忙碌中回复到清闲,客厅里坐了两个女人。
其中一位上了些年纪,便是坐在家里也穿得体面,高髻细妆,只在眼角的鱼尾纹里夹带了两分毒怨。另一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些睡眼迷蒙,捂着圆脸上的樱唇打着哈欠,待到她睁开眼睛将五官正确归位,原来是昨天夜里开着奥迪车的倒霉姑娘。
“妈,我真的尽力了。昨晚上搞到两点多才回到家,你这么早又把我拽起来干嘛。”女孩子顺手捞起沙发上的布垫敲打着,眼角却在偷瞄着她母亲的脸。因为一枚小小u盘牵扯出的标底和录音,现在事情越搞越复杂,可后面发生的这些绝对不能再多让一个人知道了。就这样烂在昨天夜里,就当从没发生过!
“你怎么就笨到这种程度?!”当母亲的皱了眉,“你知不知道,为了弄到齐家琛的电脑密码整整用了半年时间,前面好不容易破解出一次,他却定时更换密码又作废了。这次资料都拷出来了,怎么还能让他再抢回去?你脑袋是木头垛起来的是不是?”
无情的贬低似是习以为常的早餐,随着清风空气毫不费力地飘散去了外太空。齐小慧彻底窝到了沙发里面,还好她母亲知道的顶多也就算是她办砸了的事情中的三分之一罢了。“齐家琛他不是人啊!这能怪我么?昨晚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去洗桑拿,我到他家跟大伯母拉了几个小时的家常,才找到机会溜进他书房。谁知道他那屋子里装了什么监控设备,我保证前前后后三分钟不到就把东西拷贝好带出来了,马路上我都开到一百二了,就这样还能被他赶上。”齐小慧把脖子也歪了下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早知道是这种结果,还不如直接撕破脸皮就把他电脑偷出来算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的破公司搞垮、把他那个不要脸的妈给赶走!”陶淑敏没再为难她的女儿,两只眼睛望向茶几上的一叠报纸,不知做何算计,可是齐小慧心里却有些着急起来。自己的把柄都握在人家手里,现在她哪里再有能力去给齐家琛添堵,对方不主动找她麻烦她便要感谢南海观士音菩萨了,如果他肯大发慈悲把那个录音还给她,那她连善财童子都要感谢一下。
这时,忽然一个很突兀的想法隐约浮现出来——如果齐家琛昨晚真在桑拿的话,怎么可能三分钟就换好衣服集合了好几个人追着堵上来呢?所以说……他难道是故意的?!他一早等着她偷u盘出去?!
额边的冷汗也要渗出来,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家里的门铃响了起来。保姆在门口低低问了一句“齐先生,您刚出门儿怎么又回来了?是忘了带什么东西吗?”
母女俩忽得一下都禁了声,恢复出正常的精神面貌,从沙发上立起来。一个拢了拢头发、一个整了整衣襟,急匆匆朝门口迎了上去。
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像每个普通的工作日一般祥和宁静,只是君度律师事务所的前台顾小玲却异常郁闷不安。她的面前,站了一个人;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彪悍的应聘者——拖着两个堪比小型电冰箱大小的旅行箱来面试的人,全中国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
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律师事务所,君度坐落在柏塘城最体面的商务大厦之一,在这儿就连女职员上班随身携带的皮包都要统一锁进储物箱以维护公司的专业形象。作为一个前台,她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有人拖着这样两个大而臃肿的家伙造访她们公司;而且来人面不改色心不跳、洒脱自然到了没有天理的地步,丝毫意识不到那两只行李箱在这高尚写字楼里是多么不和谐的存在。
钟蕾看着前台小姐掺杂了不解与埋怨的苦瓜脸,耸了耸肩膀,“要不,我放门口走廊上行么?反正玻璃门是透明的,您帮我看着点儿?”
忧愁与失落早已不能形容此时顾小玲的心情,她只是一个前台,不想兼职作保管员,何况没报酬。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固执得就连女孩子最基本的虚荣心都丧失掉的存在,她还能再说些什么?这样两个大而累赘的家伙,换成她自己,打死也不可能拖在身边满城乱跑。
“钟蕾?”正在兢兢业业的前台小姐苦自纠结的空当,公司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和条纹领带,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匆匆赶在上班途中的男人,十个有八个都是这副打扮。唯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噙了笑意,制式化的笑意里却又透着无限的精明,一眼能望到你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