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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好的九点钟,想不到你这么早到。”
钟蕾一笑致意,“我估计路上可能要耽搁一点时间,特意早来了一会儿。”
在顾小玲来不及反应的呆滞中,她看见公司头号大老板裘海涛竟像个最勤勤恳恳的搬运工一般,两只手拉起地上的行李箱就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等下我请司机过来把你的行李送去宿舍,公司安排的宿舍,一房一厅的套间,你ok吗?”
裘海涛刚刚四十岁的年纪,已是全国最知名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兼合伙人,手下将才个个赤胆忠心,短短一个举动、一句话便现出深浅。一名员工能够从领导那里得到的最隆重的待遇和尊重,还有什么能更甚于此?
钟蕾血液上涌、满腹感激,“裘总,您考虑得这么周全,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裘海涛却并没有寒暄客气下去,他脸上的笑意看不出是深了还是浅了,只端端正正说了这样一句,“我看好你,从三年前你冒冒失失跑到君度来问我能不能资助你到哈佛法学院读j.d.的那一天起。”
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大学还没毕业的年轻女孩子一脸执着冲进来,把一叠成绩单、荣誉证书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她的身后紧跟着追上来的公司保安。女孩子跑得有些气喘吁吁,“我得到了哈佛法学院的j.d.offer,没钱读。您公司能不能贷款给我完成学业?毕业后我愿意按约还贷、或者进入您公司效力,如果您同意。”
那一天,裘海涛制止了保安要把这冒失孩子架出写字楼的打算。这样一个举动是否改变了钟蕾之后的命运,他不敢说;可是实实在在的,却改变了他自己的一些人生态度。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可能并不是因为你没这个能力,而恰恰是因为你没有这份勇气!
他在钟蕾明亮纯净的眼睛里看到了坚毅,如果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都能勇敢无畏到不吝向陌生人谈条件的地步,那么对于他的职业生涯来说能做到的其实还可以更多。
贷款当然不是当场拍板定案的,而是经过了一番细致认真的调查:钟蕾,就读于全中国最著名的塘*律系、连续四年金冠奖学金获得者、代表塘大参加全国大运会八百米比赛第八名(虽然这是决赛选手的最后一个名次,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前七名选手都是其它大学的体育特长生)、塘大近五十年历史上唯一一个拒绝本校保研的本科生、她的父亲是建工二局副局长钟天阔、家境优越、她本人明眸皓齿、亭亭玉立……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老天跟这女孩子,铁定不是一般的亲戚关系!
只不过除了一件事——她的母亲早逝,在她十岁那年。
在调查过程中,裘海涛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个女孩子在一年前的照片里还是白嫩如水的一个,而当他见到她时却早变成了黑木炭;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援藏之旅的斩获。
几天下来的调查结果不禁让人思索,这孩子到底是有多倔强?!原本跟自己父亲张一次口就能解决的学费,却非要绕地球一周来向陌生人申请成功机率几乎为零的贷款;原本在京郊随便哪个地方实习一下就能获得的留学必备的社会实践经历,她却非要跑到西藏去吃苦受罪!
回想到这里,裘海涛抬头又望了钟蕾一眼,短发还是没有变,不过感谢哈佛的课业任务安排得繁重,看样子在这三年里她倒是没有再去经历什么风吹日晒——一脸的黑木炭又变回了白皙。其实她生得美,一对大眼睛明亮得让人心疼,眉也浓郁、睫毛也浓郁,这是一副标准的美人的眉眼。
然而这个女孩子,却好像从来不照镜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似的,对着谁都像是对着当事人,严谨认真而且一丝不苟。带了些自然蓬松的、随性的短发,只留到耳际,那厚重的留海下面一对大眼睛冷静而清明,就连小巧的鼻子都带着倔强,丝毫不肯露出一丝讨好乖巧的表情。身上的服装更加让人叹息,实际上她穿得也考究,灰色暗格衬衫与驼色休闲西裤,颜色与款式都和谐无比,显然品味不俗。只是这两件东西把一个女人该有的妩媚与该显的曲线全都遮了起来。遇见这么一个姑娘,任谁都要多看两眼,可是再没人能把她跟‘美人’这两个字挂上钩儿。
其实她这份气质作为一个律师再合适不过,只是裘海涛却总觉得有些惋惜。看着这个服饰、发型,甚至连表情都与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姑娘,裘海涛回想起当初他所做的投资评估结论——这个姑娘,固执、倔强、甚至可以说带了些故意多走弯路的愚蠢,却掩饰不住她的聪颖。
有的时候,倔强和顽固并不是坏事;能坚持到最后并取得成功的人,通常都是那些只有‘一根筋’的人。现在,很显然他的投资到了即将收割的时候。裘海涛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异常正式地伸出了手,“欢迎加入君度,用心做,这里不会埋没你的才华。”
很快,钟蕾被安排了一个实习律师的职位,而她所跟的‘师傅’正是裘海涛本人!任何一个打算从事律师行业的人都清楚,你所跟随的这位前辈律师的资历与水平,或多或少将影响你未来的职业前程;而被业内称为‘刑事案件不用愁,柏塘大状求一裘’的裘海涛,不知是多少法律学子向往的导师人选。钟蕾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不管她曾经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不管她在其它方面缺失了多少,至少她有一份光明的前程在未来等着自己。
这是她唯一的、也是必须要好好把握的东西!
入职后不久,钟蕾便协同参与了一宗‘车祸’案件。某单位的局长酒驾撞死了一个姑娘,实际上,因为死者正是这位局长的‘二奶’、而且在死前正面临‘被迫分手’的命运而扬言要写举报信让这位局长身败名裂,所以这起‘车祸’是蓄意凶杀还是酒驾肇事就成了关键,案子蒙上了沉重的色彩,顺利升级为刑事案件。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裘海涛带着钟蕾,陪同这位局长的家属勘察了车祸的事发现场。
晚上回到宿舍之后很久,钟蕾的脑海里还是晃着白日里那两位‘家属’的身影那位被丈夫背叛了最少五年之久的局长夫人、和那位据说一年连十句话都跟父亲说不上的局长千金,就像根本不清楚这事件的起因一般,所有的说辞与要求,都围绕着怎样解救她们的亲人。甚至对于死者,她们就连最底限的憎恶、抱歉、欷歔等等任何一种情绪都没有!
钟蕾真的很难想象人的情感会是这样一种状态,她总是不停想起她母亲憔悴的面容,美丽的女人却像一朵离了枝的花朵般,在她面前一点点枯萎着、走向死亡。一整夜,她没睡;索性下了床,来到窗边眺望渐白的天空。倘若那位局长的所作所为换成是她的父亲,她会怎样?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房间里没有开灯,摸索着点燃一支烟,借着那明红色的亮点所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在丝丝缕缕的清烟中沉淀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假设。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的父亲也绝对不会开车把郭巧芸撞死,相反,他甚至等不到自己的结发妻子入土为安就把情人和私生子接进了家里。她到底还在固执什么?
钟蕾叹了气,感受着肺里令人微痛却舒畅的气体,她已经跳出了那口暗井,何苦再爬回去?!现在该做的,其实是把勘察记录再仔细整理一遍。
新的一天,第一缕阳光从东方渐渐散露出来,一时间竟有些刺眼。钟蕾条件反射地眯了眼睛,忽然,一个暗藏着的亮点随着这阳光跳进了她的思维。案发时间、车子的行进方向、现场不远处一座突出路面的旧厂房……她一一回想了一遍;她需要再到现场走一遭!
上班的时候同裘海涛请了假,当那位大律师听了她申请再次勘察现场的理由之后,盯着她沉默了半分钟,笑了。“钟蕾,我真是没看错你。确实案发时正是太阳刚刚升起,委托人当时醉酒、车子又是正逆着阳光行驶,再加上厂房的玻璃反光,很有可能造成视觉上的干扰和误差,所以根本没有看到等在他回家路上的死者而撞上去。虽然这个很难量化,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把它考虑进来。你明早再去一下吧。”说完,裘海涛却又回了头,“要不要我派个人陪你一起去?天还黑着,害不害怕?”
钟蕾心下一股暖流,却仍是摇了摇头,在贵州支教的时候深更半夜一个人翻过一座布满坟头的山她都试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事发现场在东郊,便是白日里也很是僻静,何况拂晓之前。不远处倒是坐落着一些豪华别墅,只不过住在这里的有钱人估计很少会有兴致周围四处溜跶。钟蕾详细做了记录,甚至模拟着取了光影资料,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忽听得安静的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晨跑。
她看了看表,六点钟不到,还真是勤快!对于一个无论再怎么下定决心却从没成功把晨跑坚持超过一个星期的人而言,那些有毅力、能持之以恒的家伙简直比修炼成大师的白痴更令人钦羡!原来有钱人里竟然也有肯认真生活的睿智人士。
隔了一个厂房的半边,她看不到那条斜伸过来的路上正在跑步的人,脑海里恶作剧般灵光一现,如果现在她一下从这厂房后面蹦出去,会不会把那位睿智人士吓到心脏病突犯?从而自己要面临‘因蓄意的不当行为而遭受巨额索赔’的命运?
自娱自乐般一笑的工夫,耽搁了一点时间,于是被厂房掩在背后的钟蕾意外地听到又有一抹稍显轻盈的高跟鞋声也传了过来。没过多久,两份脚步都停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一句略带了意外和不悦的沉稳男声,顺利把钟蕾钉在了那旧厂房的后面。
这声音,她只听到过一次,在那个被撞破头的倒霉夜里短短几句对白。随即,一副浓郁而英朗的眉眼就浮现在了眼前,不知不觉间,竟是那样清晰。钟蕾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手里握着的是刚刚做好的记录,而不是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名片。只是那张名片上气势优美却内涵干瘪的两行汉字却又莫名其妙地跳了出来——‘恒远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齐家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