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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蕾因职务侵占罪被判入狱三年,关押在大兴女子监狱六区。
三年的时光,不长不短,够一个好学的人拿下一个法学博士、够一个执着事业的人在公司里小就成就、够一个适龄的姑娘恋爱结婚甚至生出一个宝宝……可是在她那里,都不存在了,不复存在了。
总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入狱后的第一个探监日,当教员告诉钟蕾有一个叫齐家琛的申请探视时,她拒绝了这个见面的机会。
“我不认识他。”她这样说,又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床铺。
她是不认识他,从今以后,她和他之间再没有认识的必要和可能。本来,刚刚好可以开始了,可是她的爱情来不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早一步,你还是别人的人,眼睛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晚一步,我已身陷囹圄,没了未来。
只有那稍纵即逝的一刻,那一天的那一刻,你刚刚看到我,你说在临窗的位子上等我,只有那一刻我们刚刚好。然而那一刻,太短、也太浅,我竟然没能把握得住……
服刑生活极规律,身体失了自由而心却更自由;钟蕾有大把的时间让自己的心思沉淀下来。她想齐盛尧的恶毒、想钟天阔的糊涂、想蔡小乐为什么不来探她……想几乎所有跟她有关系的人,却独独不敢想齐家琛。
想要平静地过下去,就不能想他;一点也不能。近乎是用着催眠的办法,她咬着牙获得了抑郁却平静的监狱生涯。
事实上,如果不是同房间的那个自称为‘六区大姐’的蓉姐经常给她制造麻烦,有时候她想,其实这里面的日子真的可以算得上平静了。
入狱的第三个早晨,当钟蕾按规定时间起床后正准备洗漱的时候,她看到自己那只简朴的白色塑料牙刷正以一个165度弯曲的角度可怜地躺在洗脸池的旁边。原本洁白的刷毛上面沾满了灰,事实上可能比刷皮鞋用的同类产品也整洁不到哪里去。
旁边几个狱友都在干自己的洗漱事宜,钟蕾对着那被折断的牙刷得不到一个人的友情关注。
不是没人关注,事实上她知道旁边有好几个人都偷偷向这边瞧了几眼,可是大家就跟约定好了一般,谁都没说话。
是谁干的?
钟蕾把牙刷捡起来,猛命搓了五分钟,边搓就边想这个问题。
自从来到这里,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回到狱室里的时间也是多半都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铺上沉默发呆,她到底得罪了谁?
带着这个问题钟蕾独自纠结了一个上午,直到下午集合的时候这执迷的难题才迎刃而解。
正站在操场上听教导警官训话的她,突然被身后一股大力推出了队列的里面。钟蕾一个趔趄向前踏出好几步,这才稳稳站住避免了趴在地面上的悲剧。她怒目回视,看到身后一个微胖身材、个子不高的圆脸姑娘正收回手,瞅着她笑得心花怒放。
钟蕾极力从记忆里搜索着这个人,整个监狱里的人似乎都喊她‘蓉姐’。
她刚想斥问一句“你干嘛”,话没出口却被教导警员喊出了队列。
“现在是在训话,你是要干嘛?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
这一天的训话以钟蕾被批评了足足十分钟而告终,所有一切的被不知明外力干扰的解释基本等于白说,教导员所在意的只是到底是谁弄乱了整个队列的阵形。
晚间,钟蕾躺在坚硬的床板上面,一直不得入眠。
来到这种地方肯定会遇到一些挫折,这种事她不是没想过。可是想归想,真的遇到了,还是会无措。从小到大,她在众多集体中只扮演过一个角色,那就是听话、成绩好、工作努力、极少犯错的人,她实在不知道就她这样的人,竟然也会遭遇到真正涉及到个人身体的物理针对和攻击。
那位蓉姐,她确定自己没得罪过她;事实上她根本就没同她说过任何话。
排队的时候她从来不争先,打饭时她也从不插队,凡是一切出风头的事情她全都龟缩在后面,就连会客占用时间这点她都没给别人添过麻烦。
一种掺杂了自卑与自怨的慌乱感第一次冲斥了钟蕾的整个神经,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复,甚至就连是不是齐盛尧特意找了人在监狱里找她麻烦她都想了一遍,却仍旧毫无头绪。
于是这样的日子,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想刷牙时,牙刷是断的;要洗脸了,毛巾在地上;到了睡觉的时间,床单上莫名其妙就会多出几个黑漆漆的脚印……
在这花样百出的状况里,钟蕾觉得自己的神经真的要错乱了。
她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半句不肯多说,一步不敢多走。然后平静,就像天边的梦,还是那样遥远。
中午打饭,钟蕾端着自己的盘子回座位,正走着,忽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钟蕾心下暗道不好,饶是她警惕性高可是刚想往旁边侧一侧身,胳膊上一股大力就冲到了她的盘子上面。
可怜的铁盘子应声落地,混着土豆丝的一盘白米饭就那样白花花溅了一地。蓉姐在她身侧,扬着眉毛叫喊,“装b啊?瞎了?”
“是你撞的我!”钟蕾终于喊出这一句,可是一句没喊完,只觉眼前一花,跟着脸上就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周遭火速乱成一团,钟蕾甚至还没想起‘还手’这两个字,就被几个人推来搡去,撞到了桌子上面。
顶着一张微微红肿的脸和一个隐隐做痛的腰,钟蕾被带到了警员的教导室里面。半个小时后直到出来的时候,她这许久以来的疑团才算真的解开。
太沉默的人通常被视为高傲而不招人待见,在这里所有一切的不同程度的个人打击也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看你不顺眼。
那一天后,钟蕾新学会了一个专门用来形容她的时髦词汇——装b。
曾经用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她在思考这个字母b。其实以b开头的有很多好的词汇,比较说,beloved,brave,best……当然了,还有她的故乡botang!所以,钟蕾想,‘装b’完全可以被定义为一个褒义词。
再后来,她终于可以按捺住自己心下的慌乱,学着就像完全看不见这些异样地过日子。拿着半截牙刷照样刷得认真,毛巾捡起来涮涮再接着用。可是吃饭的时候餐盘经常被撞到地上这就没办法了,她总不能把饭菜捡起来混着泥土一起吃。
钟蕾不气不恼,就站在那一堆残骸旁边等着干警来问。
第一次她说“我不小心和张蓉撞上了”的时候,被教员批评教育了一顿。经不起每一次她的理由都是“和张蓉撞上了”,因为这两个人撞在一起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以至于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忍心只责怪其中当事一方,哪怕这一方根本不为自己辩白,于是就连最想息事宁人的教员也不得不把蓉姐拉出来训诫了一番。
狱政科有干警来找钟蕾,说是有话要问她,让她跟着走一趟。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二日,周四,钟蕾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午后的时候微不可见的雪花悠悠扬扬从空中飘下来,落在地上就失了踪影。她的脚踩在水泥路上面,坚硬之中带了些湿意,路不好走,一不留神就要摔跤。
她坐在狱政科的接待室里,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花。喜欢下雪天,落在身上的冰冷的雪,可以让人感觉出自己还是暖的。
小时候,妈妈的工作非常忙,爸爸也经常不在家;难得有一次,也是个下雪天,好大好大的雪,三个人在门口推了一个好高好大的雪人,比当时的她还要高、还要大。
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妈妈一下一下、用最温柔的双手给她绑了两个辫子,于是那个雪人的头上,也被插了两根树枝丫。妈妈说,蕾蕾,你快些长大,长到雪人这么高,妈妈就给你梳最漂亮的辫子。
可是等她长到雪人那么高的时候,妈妈不在了,她也剪短了自己的头发。
从那以后,她再没留过长发。看着同龄的、不同龄的其它女孩子扎在耳边或者头顶的辫子,很漂亮、很羡慕。而她自己,却再没有为自己绑辫子的勇气。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世界越来越白、一片清冷,当门口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钟蕾低下了头。
她知道是谁,在这种既不是接见日又不是什么特殊节日的时候,干警根本不问她的意见就硬领着她来见的人,只可能是她拒绝会见的人。她不见他,他却有办法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