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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蕾就停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点上,大约二、三十米的距离,再也不能动。她浑不觉自己愣愣望了他多久,原本预演了无数遍的见到他之后该说些什么话的内容全被忘个精光,心里混沌沌只交替闪过‘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真的来了’这两句。
这时,正说到一半话的齐家琛像是忽然有所察觉,他转过身来也看到了她。
他向她淡淡一下点头致意,就像所有相识却不熟悉的人之间最礼貌、最正常的问候,就在钟蕾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又随即转回头去继续跟阿华的谈话。
钟蕾下意识就低了头,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才能让心尽力平静下来。关于齐家琛的态度,她也曾设想过无数次;是生她的气、还是假装不认识她、甚至于像从前一样冷傲地看都不正眼看她一眼,她都想过。
唯独这样礼貌而毫无温度的点头,她从没料到过。
一场暴雨过后,她幻想着天晴仍旧是夏天,却不料早变了季节,进了秋。她站在那里,实在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钟蕾,快过来。送一个人帅活儿好的酷哥给你们组。等下琛哥先锋,你跟阿华跟攀。”张领队交待了一声便去忙他自己的事,钟蕾觉得自己也没了再呆下去的必要。
她来这里,原本是想遇到他;可是当真遇到之后,才知道原来两个人根本没有了再见面的必要。他的漫不经心甚至比冷漠更具杀伤力。慌慌张张也来不及请假就准备往回走,阿华却早早看到她,热情地跑了过来。
“阿蕾,真是太棒了!其实我一早注意你,在白河的时候见到你就觉得女孩子能有这样水平实在少见,特别想跟你结组攀一次。还有琛哥,我等着跟他结组等了三年,今天让我一次实现,老天真是可爱。”
比老天更可爱的,是这个姑娘。就在一刻钟之前,钟蕾还在为结识阿华这个朋友而庆幸不已。这次来攀岩的岩友,很多从前就是熟人;于是她这原本就用意不纯的孤零零的一个也就实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一百年学不会这种自来熟的本事。正为不合群而苦恼,阿华解救了这个孤独的傻瓜。
这位姑娘几乎熟识每一个人,挨个儿跟钟蕾介绍。在分配房间的时候,阿华主动牵起了钟蕾的胳膊,“我跟阿蕾一间。”
钟蕾松了一口气,她数过团里有七个姑娘,房间是二人一间,真怕分到最后自己就是那个被剩下的单儿。
齐家琛一直没往这边望,他低了头继续整理自己腰间的绳索和快挂;钟蕾觉得对阿华有些抱歉,她的意志力虽然很强,但是无波无澜地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现在不用说攀岩,就是站在这里、站在齐家琛连看都不肯看一眼的地方,她的腿就一点力气都没有。
一早便是她先喜欢他,在他甚至不记得她这个人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因为喜欢,所以觉得很累;他的身边早有了完美到几乎无瑕的她,所以就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资格。
暗恋,就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思量。即便是他无意中投来的一个眼神,也能让人热血沸腾。可是寥寥无几的雀跃庆幸之后,却伴随着永无止境的默默等待。
那时的那个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不曾知晓。
有一段时间,她真的羡慕蔡小乐。不要惧怕对任何人承认喜欢他,一半玩笑、一半认真,根本不用担心别人嘲笑。如果她当初这样大胆,自然也会像蔡小乐一样,热情早早被他的无情熄掉。既然没有机会,这样何尝不是自我解脱的办法?
她还是做不到。
没办法奢望别的什么,所以只能珍惜去偷偷望他的权力。好在他并不识得她,好在没人识破她,所以不管她为他做些什么事,都只成为自己的财宝,不犯规、没出界、不用担心裁判吹哨、观众起哄、对方拒绝。
这样,原本也挺好;只是他终于还是看到她。
不敢相信他竟然约会她,甚至不愿承认是他帮她脱离困境,不敢让自己相信他也在乎她、害怕一点点希望都会带来铺天盖地的失望。
如果不曾拥有,便无伤心失意。
无尽的等待与心痛的追忆,这两样东西哪个更糟些?是偷偷看着他,还是把幸福带给他,这两件事,于她的能力而言,也许只有一件真正适合她。
真的,宁愿没有收到过他的回应。
如果他没有约她到德萨吃西餐,如果他没有帮她找到那个偷收据的小贼,如果她的抽屉里没有方方正正地放着他送她的那块爱彼手表、如果他没有半夜等在她楼下只为对她说一句‘我刚巧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如果上面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她现在,是不是还可以非常坦荡而且自然地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做先锋领攀?是不是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跟着他、望着他、沿着他登过的线路一步步踏上去?
只可惜!
“我这双鞋有点问题,要回旅馆换一下。你们出发不要等我;如果时间来不及我就不过来,等明天再一起攀。”
钟蕾说完便走,却被阿华跺着脚拉住了手。
“你穿几码?”
“36。”她浑浑噩噩。
“所以说真是缘分,我也是36码,背包里就有一双备用的。刚刚穿过一次,保证不会把你的脚熏臭。来吧,阿蕾,你不能这样扫兴。”
一直到齐家琛装备整齐,已经开始领攀上去几米之外,钟蕾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留了下来。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她许,她原本就不是真的想走。
齐家琛穿得一件淡青色无袖运动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他的身材原本挺拔修长,这样一身利落打扮,更加是英挺得让人心慌。无袖的运动衫露出他手臂上因为勤于运动而保持的结实却并不纠结的肌肉,站在他身后看得尤其清楚,他的四肢和胯部,每一个动作都是力度强劲而牢固,身体韧性更加出色。
他一直没有往下看,更加没有说一句话。无论攀爬过程是顺利还是艰难,他自始至终挣扎着向上。
他是先锋、是领攀、他带领着这个三人组,他的勇敢和实力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一组人是否能顺利登上终点。
领攀者可能是世界上最孤独最专注的人,对他来说整个世界就是眼前这几米见方的岩壁。爬上去或者落下来,于他,只有这两条路;而且全取决于他自己,任何外力根本做不得数。
钟蕾呆呆站在保护点上,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感悟到了齐家琛心里的那份孤独。
他跟她原本就是一种人。
她的母亲因病早亡,她一直归咎于她父亲钟天阔与郭巧芸的婚外情使她母亲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力。但那毕竟是她父亲,如此不幸又如此有幸。不幸的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永远要喊他‘爸爸’;有幸的是,因为他是她的父亲,所以她要做的只是在心里恨恨他罢了。
齐家琛却要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挑起生活的担子,兢兢业业奋斗出来的事业却必须拿来跟神一级的齐氏集团开战。没有人站在他身边,没有人在他身后推一把,所有这一切都要他自己面对。
攀在岩壁上的那一抹身影,是那样坚强与笃定;可是他的动作越流畅、登得越出色,就愈加让人心疼。
这一秒,前面所有的自怨自艾与郁卒纠结都消散了,钟蕾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像她从前所认识的那样坚定了。
就算他背信弃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他的所为她都不认同,她能做的也仅仅是不认同罢了。她没办法勉强自己,就像她没权力去勉强他,所以她可以跟他踏上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两个人越走越远,但她却始终没办法让自己不去在意他、不去思虑他。
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
纵使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纵使他跟她完全分歧、纵使各人走各路,这些又有什么紧要?就像在南晞的婚礼上她终于想明白的那个道理,不论是西装笔挺还是灰头土脸,只要他还是他就好;不管他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只要她愿意,就完全可以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望着他,甚至在他偶尔累了、倦了、回头了的时候,给予他恬然一笑。
你没办法要求别人怎样待你;却可以主宰自己。
一念至此,心无旁骛,钟蕾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在他的身后出发。
东壁的攀爬高度并不高,不到一小时,齐家琛已然登顶。钟蕾排在第二个,当她登顶的时候,阿华大约在十几米之后。山顶上,齐家琛已经等在那里。静静望着她踏上来的位置,眉目深沉,冷静而淡漠。
钟蕾踏上山顶的那一步,展开眉眼向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