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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桐喃喃道:“原来不是‘嵩’,而是‘蒿’。他写得潦草,我却误认了。”她昂起头,两行清泪涔涔而下,问:“师父,然后皇帝赦免了静微,是么?”
帘中人道:“对。他终于被《蒿里曲》打动,同意让静微随我远走高飞,但终生不许再踏入京师一步。回山之后,我便将《蒿里曲》记载在册,一年以后,派中有弟子意外去世,入殓时我又奏起此曲,孰料静微一听,当场失控痛哭,是以我从此不再奏它,并将这本谱册束之高阁。后来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星移物换,也就慢慢淡化了。”
息桐喃喃道:“难怪他说这首曲子听不得,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柔声向静微道:“没事了,静微。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不再听它!”
静微慢慢回过神来,黯然点头。方师叔听得愤慨,问息兰道:“你真的不知来龙去脉?”
息兰满脸泪痕,颤声说:“我不知道这首《蒿里曲》的来历。真的。姐姐,求求你,替我作证,求求你。”
她扑到息桐身边,紧紧攥住息桐的手,眼泪一滴又一滴,不停地砸落在手背上。
息桐深深望了息兰一眼,缓缓转头对方师叔道:“我和兰儿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段详情,我相信妹妹只是凑巧获得曲谱,小叶也纯属无意中吹奏。”
息兰一听,立刻向帘中人深深叩首,道:“弟子已知错,求师父师叔饶恕。”小叶亦一同叩拜。
帘中人道:“此事虽有费解之处,但个中详情,我确实从未与人说过,静微,你既然连息桐都没有告诉,想必也更不曾对别人提起了?”
静微点头道:“是。师父,我从未提起过这一段家世渊源。”
帘中人道:“既然如此,便由息兰一人领主责,小叶领次责。义恭,良举,他俩便交给你们,念及二人均为无意初犯,重惩可免,只留待比试结束后再处置。”
杨义恭和方良举踏上一步,大声应诺。杨义恭道:“掌门师兄,方才那一场半途中止,该如何处理?”
帘中人道:“静微,你已受了伤,还能比么?”
阿唐忽然高声说:“师父,我有话要对静微讲。”小叶正跪在他身边,闻言看了他一眼,突然会意。倒是玉儿略有警惕神色,连连以目示意阿唐,要他住口。
阿唐不理会玉儿,坚持道:“师父,请让我和静微单独说几句话。”
帘中人道:“无妨,你俩出门去说。”
阿唐道:“谢师父。”拉住静微,走出门外。二人嘀咕一会,一同走了回来。静微来到内堂中央,翻身下拜道:
“师父,我放弃继续比试,请您判决云离胜出。”
此言既出,全场惊异,云离面上惊疑不定,连竹帘后掌门身影都微微一凝。方良举惊道:“你就算受伤,也仍有胜算,为何突然谦让?”
静微道:“我今日只因听了首曲子,便张惶失措、误伤自身,显是涵养修为尚且不足。云离向来冷静沉着、足智多谋,原比我更适宜继承第三本集子。我愿意认输,无论最终云离和小叶谁来继承,我都愿全心全意从旁辅助。”
全场静默无声。帘中人沉思良久,问:“你执意如此,纵然我是你师父,也不能强拗。你真的想好了?”
静微肃然道:“想好了。师父,请让云离胜出。”
息兰虽伏身在地,却心中狂喜,自眼角悄悄窥去,正与云离眼光相遇。云离面无表情,然而目光灼灼,二人互相一望,立即转开视线,云离收起武器,一张俊脸写满踌躇之志。息兰强自按捺住心中欢腾,收回视线,却正迎上玉儿的脸。她骤见玉儿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疑虑之色,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赶紧低下头。
帘中人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就……”
陡听竹帘前一个清冽冷湛的声音响起:
“师父,判不得。”
在场诸人齐齐一震,都向说话的人望去。只见他一身青袍,手执白简,虽只十七八岁年纪,却凌然已有睥睨骋骛之气象,却正是阿音。
帘中人一愣,却仍不失从容风度,语势一转,问道:“你有何话说?”
阿音迎着众人目光,走到厅堂中央另七名少年面前,旋身向帘中人道:
“师父,息兰的曲谱并非先前无意中获得,实为昨夜与云离一起潜入书斋,刻意搜寻而得。”
场中哄的一声,顿时大乱。息兰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不知如何是好。静微等五人骇了一跳,面面相觑。云离面上掠过一丝慌乱的阴影,又迅速镇定下来,直视前方,峙立不动。
杨义恭大声道:“安静!安静!”他喊了好几声,众人方才勉强平息情绪。杨义恭向阿音道:“阿音,你平时不爱多言,如今既出面指认,可有甚么依据?”
阿音垂目敛容,平静地说:“昨日下午,我在华顶台的北侧林中运功调息之时,云离和息兰双双来到附近。我正想出言招呼,他俩却突然谈论起继承集子的事,又说静微是劲敌,理当设法探寻其弱点命门。我顿感尴尬,不便再现踪迹,只得运起暗暝术,藏形于山石之中。”
息兰失声道:“阿音,你偷听!”云离陡地回头阻止她:“别说话!”
玉儿猛然喊道:“你们自己主动凑上前,怎能算作他偷听?”阿唐大声道:“对啊!”小叶赶紧拉住他,示意他住嘴。
静微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息桐愕然回首,道:“兰儿,你这么说,便是承认有此事了?”
息兰蓦然省觉,紧紧闭嘴不应。场中又渐渐乱起来,杨方二人竭力维持,却仍无济于事。
忽听竹帘中人扬声道:“不许慌乱。全都镇静!”
他语音中挟了内力,一扫从容平和之意,却隐含凌厉气象。在场弟子闻声警觉,纷纷噤口不言。
帘中人道:“阿音,你继续说,不得有一字虚言。”
阿音应:“是。”他续道:“云离告诉息兰,说他故意宣称选第二本集子,只因兵不厌诈,到时可以令静微始料未及;息兰则告诉云离,她向息桐套话,得知有一首曲子能令静微失去常态,还说已知晓其名。但息兰当时念的曲名很奇怪,并非《蒿里曲》,而为《嵩里曲》,还强调是‘嵩山’的‘嵩’。”
帘中人道:“说下去。”
阿音道:“于是他俩商议夜半时分前往书斋搜寻,接着匆匆离开。我也没有久留,到林背后牵了座骑,随即下山。至于为何《嵩里曲》变成了《蒿里曲》,还请师父明查。”
场中一片嘘声。帘中人提高声音,问:“息兰,云离,他说的可为实话?”
息兰和云离惨然变色,息兰面青唇白,哑着嗓子道:“阿音,你……”云离突然抗声道:“事已至此,我也无需隐瞒——这本《蒿里曲》,确实是我和息兰从书斋中寻来。息兰原本描述的是‘嵩’字,但遍寻书斋,却只觅到这一本字形近似的曲谱。我没有读过汉代古诗《蒿里》,也根本不知道《蒿里曲》有如此悲惨的来历!”
他退后几步,与息兰并肩跪在一起。众人又静默下来,但听云离继续说道:“我和息兰只想用乐声稍稍干扰静微临场发挥,但绝未料到这曲子竟会揭开他昔日重大伤疤。倘若知道《蒿里曲》有这般典故,打死我们,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玉儿满脸通红,大声斥责:“你们不止一次撒谎!谁知道这句又是不是真话!”
云离直视她,怒声道:“我像如此下三滥的人吗!”
玉儿愤愤道:“怎么不像!你俩心术不端,还企图把小叶哥哥拉下水,你们……”她气得发抖,眼里泪花乱转,竟说不下去。
小叶低声道:“玉儿,冷静些。”息桐缓缓转身,面朝息兰,痛心疾首地道:“兰儿,原来……原来你那时真的存心利用我……你不光利用我,还把我当傻子,想把这曲谱册的来源在我面前蒙混过去……枉我刚才虽然心中生疑,却还尽力劝服自己去相信你!”
息兰哭着说:“姐姐,我的确曾经套你的话,但我们是真的不知道那曲子来历啊!我没有那么坏,没有那么坏的……”
阿唐怒道:“息兰,你说云离若失败了,便要抛下你离开,你说你身子弱,到时会受不了。我便帮你向静微求情,静微听了,立刻答应退让——可是你们,你们竟然耍弄人!”他愤而转向静微,道:“静微,你受害最深,你说话!”
静微低低道:“但请师父定夺。”
息兰哭得更大声,直说:“他真的说过要走啊!我没有骗你们啊!”玉儿恨恨道:“你俩向来形影不离,他会抛下你?打死我也不会再信!”
他几人吵作一堆,周围人议论纷纷,杨义恭、方良举二人又是头痛又是心痛,疾向竹帘中问:“掌门师兄,该当如何处理是好?”
帘中人略一思虑,突然喝道:“统统住口!”
这一记怒喝,气贯其声,直震得竹帘啪的弹起,正敲打在立于面前的阿音身上。阿音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在场所有人见掌门动了真怒,立时住嘴,纷纷立起,跪拜在地。
竹帘落回原处。帘中人沉声说:“如此看来,阿音的话不假,息兰,云离,是也不是?”
云离道:“是。但……”
帘中人疾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还想分辩。我不妨替你一起问了。”帘后身形依稀一转,向阿音问道:
“你既然听到他俩如此计谋,为甚么不当场劝止,而任凭事情发展?”
阿音微微垂首,道:“云离谎称选第二本集子,想以此误导他人,在我看来,这纯属雕虫小计,终难撼动有实力的对手,是以并不打算揭穿。待到后来,他二人商议夜半寻曲谱,我曾矛盾挣扎,但仔细思量一番,依旧决定继续不出声。”
帘中人问:“你有甚么理由?”
阿音道:“一来他们当时毕竟只是商议,并未正式付诸行动。我若现身阻止,难免有小题大作之虞。二来我不出声,也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希望他们能悬崖勒马。倘若他们最终没有做这件事,我便也只当从未发生,而绝口不提。”
他顿一顿,续道:“但我实未料到他俩口中的‘嵩里曲’竟与汉朝挽歌《蒿里》有联系。否则一定会当场劝止,绝不让今日局面发生。”
他俯身深深一拜,又道:“此事我有重大失责之处,愿听师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