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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众到达摧风堂时,已是二更时分。月隐云堆,万籁俱寂,黑漆漆的夜色里望见摧风堂中柱影幢幢,檐角层层。离近了一瞧,堂中建筑皆由大石砖垒成,便连门窗辅料都多用铜铁浇铸,甚少木材。段崎非琢磨一番,心想:这般建构,不但大气轩昂,且不怕火攻,倒极为实用。
尽管夜深人静,摧风堂前依旧有弟子轮班值夜,他们每队仅一人掌灯笼,想是不愿惊扰寻常居民。仔细望去,但见巡夜弟子个个目露精光,应为特意挑选而出,即使在黑夜中也能视物。段崎非初到摧风堂,不便过多打量,便垂首跟从引路人,转过一重重院落,直来到宅园深处。
洛涵空亲自将天台派诸人送到摧风堂东南方的一座大院落中,道:“阿翼,露儿,委屈你们和各位朋友在这‘噀雾园’中居住啦。我这儿简朴素陋,比不得贵庄风景,各位莫见怪。”
司徒翼道:“噀雾园为摧风堂内三大名园之一,一草一石都极尽浑然天成之美,涵空,不得过分谦虚。”
洛涵空甚为受用,哈哈笑道:“我这边没有江南秀色,只好在别的方面下点工夫啦。天色不早,赶紧各自进房休息罢。对了,此人——”他凝目向担架上的瞿如一望,吩咐说:“将他关押在园门外石屋中,派专人看管,一旦苏醒,立时汇报。”
瞿如身边的几位摧风堂弟子恭身答应,便去抬他。刚抬起担架,瞿如原本软软搭落的手爪突然轻轻一搐,有一位弟子眼尖,道:“堂主,他好像已有些知觉了。”
洛涵空微微一惊,道:“这么快?”
司徒翼疾道:“各位小心些,莫太靠近他。”
穆青露哼道:“我才不怕。”金桂子沉声说:“瞿如是前任讳天首领亲随之一,功力深厚,不可小觑。青露,莫要托大。”
段崎非扬声道:“方才我瞧见师父亲手封了他的穴道,只怕一时片刻不会自解。所以他就算醒转,也无法暴起伤人。”
穆青露笑道:“小非,你眼睛好尖。”
段崎非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洛涵空道:“醒了也好,可以早些盘问。这人是天台派朋友著意的人物,必须严加看管,等下关进石屋后,以防万一,再给他手脚加捆几道特制绳索。同时增强周边布防,以免被人劫了他去。”
司徒翼道:“涵空,多谢操劳。”
洛涵空摆手道:“谢甚么,赶紧休息罢。对了,露儿,明日一早有人急着见你呢。”
穆青露好奇问:“谁呀?”
洛涵空呵呵笑道:“好好睡一觉,明天就知道了。”穆青露正自纳闷间,司徒翼见洛涵空面上竟似有些不好意思之色,突省悟道:“莫非是前些日子英雄救美得来的那位佳人?”
穆青露、金桂子和段崎非一起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她!”
洛涵空黝黑的脸竟也泛起一层红彤彤的光,他胡乱挥了几下手,说:“睡觉,睡觉。”将手一背,大踏步走了。
众人嘻嘻一番,收拾回房。噀雾园果然不负盛名,不光庭园美甚,又兼客房众多,都极尽工巧之事。各人都得了一间独立屋子,只有穆青露陪着犹自昏迷的晏采同住。
段崎非到了自己屋中,稍加洗漱,躺在床上,将今夜之事细细回想了一遍,怎么也想不通师父既要保护自己,为何又在离开前用独门手法点自己穴,事后却又在众人面前绝口不提?还有那瞿如,本素不相识,上次偷袭时骤然留手,勉强还可说是巧合。但今夜他以身遮挡别人视线,假意攻击,却密语要自己随他走,当真无法再用巧合解释。
思来想去,难以入眠。又听得外面传来三更钟漏声,段崎非心生一计,披衣下床,蹑足出了屋,向园门外行去。
其时已是五月中旬,园中牡丹绽放,纵然在夜色里,花影团簇,也极为美丽。段崎非却无心恋看,径直走向石屋。行至石屋门口,见八名摧风堂灰衣弟子正伫立看管,段崎非正了正心情,上前抱拳道:
“各位大哥连夜看守,真是辛苦了。不知屋中人可曾醒转?”
那八名弟子识得他,一齐揖道:“原来是段少侠。方才进去瞧过,那瞿如已能睁眼。他喉伤甚重,我们检查后,又替他敷过了药,仔细包扎了一回。”
段崎非拱手道:“有劳费心。瞿如为家师亲手所擒,家师临去前嘱咐我留意他的制穴情形,可否容我现在进去瞧瞧他?”
为首的弟子道:“既是穆大侠吩咐,段少侠请便。”说着利落地替他开了石屋门的大锁。
段崎非道:“多谢。”抬脚入内,忽又转身道:“请将屋门重新落锁,以免万一闪失,犯人跑了,令各位误担罪责。”
那为首的弟子目有感激之色,同时担忧地道:“多谢段少侠为我们着想。只是石门厚重,一旦阖拢,万一少侠在屋中有事呼唤,我们在外面却未必听得到。”
段崎非想了想,道:“倘若一柱香后我还不出来,便烦请各位入内察看。”
八名弟子道:“好。请多加小心。”段崎非轻轻点头,移步入屋,那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段崎非打量屋内,只见四面高墙,仅其中一堵顶端开了个极狭小的天窗,透进一丝丝微弱的光。墙根设了一张石床,铺着简单的草褥子。石床正对面有一桌两椅,想是供审讯人所坐。石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得对面床上的人影模模糊糊。
段崎非托起油灯,来到石床边,只见瞿如手足被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脖颈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虽有血迹渗出,但已不多,看来穆静微下手时留了余地,并未曾想夺他性命。
段崎非举灯照了他一会,瞿如双目紧闭,似已睡熟。段崎非将油灯缓缓移近他脸,虽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但他的眼皮被油灯映照,却仍一动不动。段崎非皱了皱眉,沉声问:
“瞿如,你还能说话么?”
瞿如本自装睡,乍然听得他语声,眼皮微微一跳,慢慢睁开。他将一双精光闪耀的眸子向段崎非面上一望,沙哑着嗓子道:
“是你。”
段崎非心中略宽,强捺住满腔好奇之情,淡淡地说:“是我。”他犹自举着油灯,映住瞿如的脸,单刀直入问道:
“是谁想要见我?”
瞿如竭力朝屋门处望了一眼。他脖颈受伤,又兼被点穴和捆绑,无法转头,是以望得颇为吃力。段崎非退后半步,不去遮挡他视线,平静地道:“这里就你我二人,尽可放心回答。”
瞿如突然低声笑起来,声音暗淡粗哑,嗄嗄的极是难听。他笑了几声,冷冷地说:
“没人找你,你听错了。”
段崎非手中油灯轻轻一晃,复又停住。他凝声辩道:“我绝没有听错。”
瞿如的眼光在他脸上一扫,镇定地说:“你武功差,耳力也不济。说了没有,便是没有。你快走罢。”
段崎非皱眉道:“我走不走,何须听你指挥?”
瞿如又嗄嗄笑了几下,讥讽地说:“瞧你平时在人前一付温顺样,却不料关键时刻气势还挺足。很好,很好。”他突又用力合上双眼,不去看段崎非,用极低的声音续道:“很好,很像。”
段崎非逼近他身边,疾问:“很像甚么?”
瞿如却紧紧闭了嘴,无论他如何追问,都不再回答。
段崎非见再也难以撬开他的嘴,一柱香时间将至,他也不动怒,只淡淡地道:“好生休息。”转头便走。
他将油灯放回桌上,来到屋门边,正要抬手叩击,瞿如突然远远开口:“多听,少说,休再问傻话。”说罢,又冷哼几声,闭嘴不言。
段崎非身形微微一顿,侧过脸道:“多谢赐教。”他低首凝立,似在苦思,也不叩门,直到屋外八名弟子依时开启屋门,才向他们道了谢,回向自己屋中。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早膳,在园中聚集。穆青露看向段崎非,问:“小非,你怎么顶了两片黑眼圈儿?昨晚睡得不好么?”
段崎非摸了摸脸,从容解释道:“我认床,等到了今晚就没事啦。”
穆青露恍然地哦了一声。司徒翼在旁道:“我也有些认床,换了环境总得熬上两三夜才能睡得香。”
穆青露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因为你娇生惯养。我就不会!我只要一倒下,立刻能呼呼大睡,哈哈。”
司徒翼道:“咦,挺漂亮的小姑娘家,怎么和某种动物一样。”韦三秋和山庄众护卫一起背转了头,偷笑起来。
穆青露满面通红,满园追着司徒翼,要去拧他,小弟子们爱凑热闹,一个个又叫又跳,蹦来蹿去。金桂子笑着打圆场:“像我这种人,受多了风吹雨打,便不会再有认床的习惯了。”
穆青露停下脚步,眼珠一转,道:“那敢情好啊,说明我天生就适合跃马江湖。”说着,向司徒翼和段崎非扮了个鬼脸。
司徒翼住了足,注视她,柔声道:“我虽然没能吃能睡的天资,但跃马江湖也带上我嘛,好不好啊?”
段崎非见穆青露满脸羞甜之色,没来由又是一阵酸楚。他转开头,问金桂子:“金师兄,晏姑娘醒了么?”
金桂子道:“青露说她今天凌晨醒了。不过身子尚弱,所以没有早起,让她再卧床休息一会。”
段崎非道:“那就好。她如何受伤的?”
穆青露探头过来:“晏姐姐说她昨晚一个人守在主屋中,突见有黑影跳入,向她逼近,万般恐慌之下,她开口呼救。没喊几声,那黑影突然提起她,向屋当中一掷,她额头磕在桌角上,砰地便昏过去了,之后一直人事不知。”
金桂子蹙眉道:“她没能瞧清袭击的人长甚么样,可惜。”
穆青露点头说:“一定是讳天的第七名成员。哼,讳天好没出息,咱们天台派才来了多少人,他们就得出动那么多杀手。”
金桂子略有忧色,道:“这般纠缠不休,只怕日后还会有误伤。”
司徒翼劝道:“金师兄莫担心,等下见了涵空,便一齐商讨对策,绝不能再轻易让人偷袭。”
他一行人边走边说,出了园门。忽见陶向之带了几位随从迎上前,笑道:“各位起来了?我这便带你们去见堂主和老夫人。”
众人一起回礼。司徒翼道:“劳烦陶先生了。”举目见陶向之身边另有一女子,约摸二十六七年纪,仗剑而立,凤眼雪肤,眉飞入鬓,英姿挺秀,不似寻常摧风堂弟子。司徒翼略一思忖,便向她行礼道:
“这位便是摧风堂三当家,殷寄梅殷姐姐罢?”
陶向之笑道:“正是。”那殷寄梅瞧了众人一眼,嘴角含笑,长揖道:“不敢当。寄梅见过天台派各位朋友。”
穆青露见她英姿飒爽,心下喜欢,抢着说:“殷姐姐,我知道你。你是洛老堂主的关门弟子,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三当家啦,好厉害。”
殷寄梅客气道:“不敢当。青露妹子才貌双全,我们私下里说起来,都羡慕得紧。”
穆青露笑嘻嘻跟在她身边,道:“我俩不必谦虚啦,反正都是女中豪杰,不如等下去过几招?”
殷寄梅欣然答应:“好啊。”
司徒翼和金桂子一起说:“又来了,又来了。”一行人嘻嘻哈哈,来到摧风堂迎客厅前。陶向之道:“堂主和老夫人都在里面,请进。”
段崎非随众进了高高的厅门,迎面便见洛涵空正坐在上首,换了一身亮堂堂的新衣,春风满面地大声道:“阿翼,来啦!家母很想念你们,一大早就起床了。”
他刚说完,旁边响起一把浑亮嗓音,毫不示弱地叫:“阿翼,露儿,快过来让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