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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电话里女儿的这声“爸”,郝国立的手机险些从手中脱落。
只觉得心头一暖,又心头一痛。郝国立闭上了眼睛,不让泪落下。
慢慢地,他镇定下来。理了理嗓子,在电话里沉静有力地说,“郝音,哭过了,就要振作起来。刚刚电话里听到钟志文在你身边,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会跟他还纠缠不清吧?不是我说你,女儿,哪怕你再舍不得,也必须要放下。
你要接受这个现实,你们离婚了。你跟他不再是一家人了。做事情要干脆。拖拖拉拉的,当断不断,容易搞成第三者,伤了感情,毁了名誉,对豆豆也不好。”
这是郝音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三观。猛地将她从刚刚对童年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虽然刚刚父亲的慈爱和关切让郝音心中的那个小女孩留恋万分。但这样坚定而有力量的话,却让郝音感觉温暖而踏实。这才是她熟悉的父亲,那个严厉、正直、勇敢而宽厚的父亲。
心里的悲伤中,生出来力量。
郝音暗暗告诉自己,不能任由负面情绪占据内心,摧毁求生的欲望。她还有深爱自己的父母亲,还有豆豆,还有弟弟。
“嗯。爸,这个我知道的。志......钟志文,他妈今天凌晨去世了。他过来这边拿遗物。”郝音也不清楚为什么,泪水又无声地掉了下来,“我们恰好在医院门口遇见了。”
“你是说李小梅去世了?”郝国立听到这个消息,猛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死神夺走的不仅仅是亲家母李小梅的生命,也在步步逼近女儿的生命。
他暗暗下定决心,哪怕让他求爷爷告奶奶,找尽所有的关系,哪怕让他拿房子去换,让他跪下,都要帮女儿争取上核酸检测和病床。
“是的。”
“郝音,你已经尽力了,已经超出正常该做的。生死有命,疫情这么严重,她年纪也大了。别因为这件事有什么心理负担。你现在也感染了,要努力好起来。”
“爸,这个我知道。”郝音擦了擦鼻涕,顿了顿,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了尊敬和肃穆,“爸,其实李小梅她很了不起。临终前她留了遗书,把遗体捐献出来给医院做非冠病毒研究。感觉好像除了对我,其他方面,她都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郝国立听到李小梅捐遗体的消息感到非常地意外。
印象中自私自利、非常封建、非常迷信的李小梅竟然能对身后事做出如此洒脱而大义的安排。捐献遗体做解剖研究对于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传统的中国人而言都非常的不容易。比如对他自己而言,如果真有那天,都要再三考虑考虑。
郝国立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肃穆而庄重,仿佛对脑海里的那个矮胖胖的老亲家致敬。
“这样倒是让人意外,是个让人敬佩的女人。”
古时候说,七十古来稀。虽然现在全国人均寿命显著增长,最近几年都接近74岁。但对多数家庭而言,老人过七十岁生日都是大事。需要由小辈操办,好好庆祝一番。
所以去年郝音在英国剑桥进修那会,几个老人还有钟志文聚在一起还商量过,今年在国庆节假期给李小梅做七十大寿的大事。
如今,斯人已逝,一切恍然如梦。郝国立原本觉得六十八离八十岁还有十四五年,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李小梅这一走,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老了。
一个农村女性,年纪轻轻丧偶,没有改嫁。硬是一个人把钟志文从农村抚养大,送进了北京大学,成为了救死扶伤的医生。这次感染大概率也是因为儿子钟志文在呼吸科工作。如今,做出如此崇高的身后事安排。
郝国立想到了他这代人经历的如此种种,李小梅又比一般人要经历了更多的苦,却又坚强地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比如培养了钟志文这样优秀的儿子。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
“李小梅她这辈子,也不容易。”
郝音此时已经停止了哭泣,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她已经理智和冷静了许多。
她和父亲仿佛有心有灵犀,也同时想到了给李小梅做七十大寿的事情。李小梅本是阳历十一月份底的生日,按照去年的计划,准备提前在国庆节期间,和钟志文一起带着豆豆回老家请几桌酒热闹热闹。再就是带上两边父母,郝音一家三口去云南玩一趟。连哪天去哪天回,两家人当时都商量好了。
郝音捂着嘴巴努力地咳得小声点,怕父亲听到会担心。想到父亲就在楼下,其实很想见他一面。却又很害怕父亲停留太久更容易感染病毒。
“爸,你早点回去吧。这栋楼里都是疑似病人。以后别来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电话里的声音恢复了正常,语气恢复了正常,处理事情的方式也恢复了正常。这才是郝音,他的女儿。温柔善良,临危不惧,有条不紊。郝国立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也缓缓地落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女儿,你要记住爸爸的话,过去就过去了,从今往后都往前看,不要再回头。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从此以后,一别两宽。专心治病,不要想其他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郝音听到父亲这段严厉而朴素的话,鼻子酸酸的,满是感动。
“那你给我复述一遍。”郝国立正色道。
“从今往后都往前看,专心养病,不要想其他的。”郝音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不对。还不完整。”
“从今往后都往前看,不要回头。一别两宽,不要纠结,不要联系。专心治病,不想其他的。”
听到女儿完整的复述和表态,郝国立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管做不做得到,首先要在内心底建立好基线和准则。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女儿一向很听话,言出必行。既然她亲口答应了,郝国立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嗯。这样才对。一定要记住了。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我把保温桶交给前台的医生。你妈妈熬了几个小时的鸡汤,特地扯了鸡皮,沥了表面的油。一定要趁热吃。每次少吃点,多吃几次。记住了吗?”
“记住了。爸,要不我给郝乐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你。骑回去太远了。”
郝音努力克制住自己又要掉下的泪水,催促父亲快点回家。马上要天黑了,最近几天下雨。虽然白天难得地放晴了,但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再下。父亲这骑回去又是七八公里,她很担心父亲的身体和平安。
“不用。骑车很好,锻炼身体。早知道这么方便,我以前该天天骑车找柳叔叔钓鱼。我走了。记得把汤趁热喝了。”
郝国立把一个粉色信封连同淡绿色的保温桶放在了玻璃门外的地上。隔着玻璃门,隔着面罩,隔着护目镜,他都可以感受到对面那双善意而柔和的眼睛。
“这位小同志,你们辛苦了。麻烦你把这些转交给郝音。抱耳旁的郝,音乐的音。谢谢了!”
说完,退后一步,站得笔直笔直地,行了个军礼。
“等等!”小护士打开玻璃门,取走保温桶和信封,仿佛想起来什么,喊住了郝国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