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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香偶记得,在坠落的最后一刻,她仍被纪攸宁死死裹在怀中,而他自己,骨骼碎裂,生生成了肉垫。
她忍不住想,这两年,纪攸宁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本是乖巧温驯的大少爷,可是被纪夫人强迫娶自己不爱的女子,逼他做一切他所不愿做的事,不得已,他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反抗,他说过,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痛恨被处处限制,所以最后,他这样做,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对纪夫人的一种报复吧,死亡,予他而言,何尝不是束缚后的解脱,他本是要带她一起走的,然而,他终究没有舍得。
叶香偶突然哭了出来,大概是历经了太多太多的事,纪攸宁的死,那个逝去的孩子,她与裴喻寒的爱恨离合,一时间,她终于遏制不住情绪,哭得稀里哗啦的,好比婴儿离开母体时的大声啼哭,不再有任何顾忌,裴喻寒没有说话,只是一旁默默陪着她,直至她最后哭得精疲力竭,含泪睡去。
有句话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的日子,叶香偶开始静心休养,裴家果然是财大气粗,那些膳汤补品天天往她屋子里送,就跟不要钱似的,叶香偶倒也积极进补,给什么吃什么,她险些丢掉两次性命,如今活下来,竟越发让她感到生命的可贵,现在她也算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就应该好好活着,有苦有甜,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再看到拐拐,拐拐依旧宛如小凤凰一样,挺胸抬头,忽闪着大翅膀,兴奋地朝她喊着:“呆瓜!呆瓜!”
以前她总是跟拐拐生气,觉得连只鹦鹉也在欺负她,孰不知,拐拐其实是在跟她撒娇,管她要奖励啊。
叶香偶含泪摸着拐拐的小脑袋,给它剥着爱吃的核桃仁,日后哪怕拐拐管她叫一百遍“呆瓜”,她也不会不高兴了。
裴喻寒每天都来看她,不过大概是她已经恢复记忆的缘故,总是不敢靠得她太近,她吃饭、睡觉、看书,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每天能够看上她几眼,他便心满意足了。
叶香偶记得裴喻寒说过,她服下砒-霜后又被救活了,可她实在想不起那段期间自己都做过什么,但应该挺可怕的吧,因为瞧裴喻寒现在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怕她又受刺激,随时会自杀一样,难道真是把他吓出后遗症来了?
可以下地后,叶香偶听从大夫的嘱咐,开始积极锻炼,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有回裴喻寒见她差点跌倒,连忙从旁搀扶,偏偏她是个倔性子,再加上有点急攻心切,便推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来。”
结果裴喻寒一下惨白了脸,僵在原地,竟是一副可怜巴巴遭受嫌弃的模样,叶香偶才醒悟他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心底不禁感到几分好笑。
她现在与裴喻寒的关系,真是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两个人中间仿佛总隔着那么一步,无法靠得更近,而关于纪攸宁,彼此却似乎很有默契一样,不会提及。
不过她知道,裴喻寒一直很关心她,有天晚上趁着翠枝去厨房,她又逞强,不用拐杖试着从床边走到炕头,结果中途跌了一跤,头还磕到杌子,痛得她哎呦直叫,这个时候裴喻寒突然就冲了进来,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然后紧张兮兮地为她检查伤口。
看到她额头上凸起的小鼓包,他既是心疼,又是莫可奈何:“别乱碰,我给你上药。”
他连药箱搁在哪儿都清楚,动作麻利地取来,坐在床边细致地给她抹药,叶香偶痛得一吸溜气,他便紧张得手指发抖。
等上完药,叶香偶奇怪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
似被戳中心事,裴喻寒脸莫名一红:“我忙完手头上的事,顺路……过来看看你……”
可她一出事,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显然在外面站了许久,叶香偶暗忖,他该不会每天晚上都在自己门外乱转悠吧。
翠枝端着燕窝粥进来,见裴喻寒在,吃了一惊,不过并未多言,伺候着叶香偶服下,裴喻寒倒是屁股沉,坐在旁边干脆就不走了。
直至叶香偶连打了几个哈欠,裴喻寒方反应过来:“你该睡了吧?”那语气,简直就是舍不得走。
叶香偶点点头,他才有些落寞地离去,叶香偶略一犹豫,启唇唤道:“裴喻寒。”
他立马转身,眼神熠熠。
叶香偶想了想:“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你教我吹笛子吧。”
以前惠娘教她吹笛子,她总是不感兴趣,学得漫不经心,没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而这次,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那首《采荷》。
裴喻寒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愣了下,随即扬唇一笑,点点头。
她养伤养了将近大半年,终于行动如常,这日裴喻寒兴致冲冲地进来,手上拿着一张信笺,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姐夫来信了,说阿姐平安诞下一位小公子。”
裴蕴诗自上次返回英州后,不久便有了身孕,而俆家小少爷的降临,使得满月席必定要办得兴师动众,裴喻寒与裴蕴诗姐弟情深,这又是裴蕴诗的第一个孩子,裴喻寒是一定要去看望他的小外甥的,可这一趟前往英州,至少需一月光景,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叶香偶。
叶香偶提议:“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反正我身子已经痊愈,一人留在府上甚是无趣,况且我真的很想念诗姐姐。”
裴喻寒俊眉微锁,可能在考虑她的身体适不适合长途跋涉,最后决定:“我请大夫来。”
好在曾大夫为她检查完,确定她可以出远门,裴喻寒才算首肯,这一路很顺利,裴喻寒让马车队伍驶得缓慢,叶香偶并未感到过多劳累,可惜赶上隆冬时节,窗外景色萧索,否则一道上看花看草,就该更美了。
他们是提前三天抵达的,英州俆府在当地也颇有名气,一入城,便有俆府侍从迎候,俆家主人比裴喻寒年长五六岁,容貌平平,体格高壮,一双眼睛却折射着精光,倒是让叶香偶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裴蕴诗的夫君,是比较文绉绉一类的贵介公子。
小舅子驾到,俆聖可谓笑得开心:“可算是来了,自从收到你的书信,你姐姐便天天念叨你怎么还不来,我算着时间,派人天天在城门口守着,一有消息就赶紧通报,走吧,她正在软云阁等你。”
裴喻寒颔首,与俆聖一路款款而谈,叶香偶则跟在后面,发现裴喻寒不时扭头朝她瞟来几眼,那副样子,唯恐一不留神她会丢了一般,叶香偶觉得他越来越像看护小鸡的老母鸡了。
来至软云阁,裴蕴诗还在坐月子,俆聖一见着爱妻,端正的五官瞬间温柔成一滩月光,握着她的手说:“阿诗,他们来了。”
裴蕴诗气色不错,面带红光,下颌圆润,完全不见月子里的苍白憔悴,显然被夫君呵护有加,日子过得相当顺心。
姐弟一见面,裴喻寒居然调侃起来:“阿姐,你胖了。”
裴蕴诗笑着白了俆聖一眼:“谁说不是啊,偏偏你姐夫还嫌我平日吃的少,说我过于瘦呢。”
一家人有说有笑着,随后婢女抱来小少爷,裹在红绸银丝花纹襁褓中,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胖脸,呼吸都是软软的,就像剥开箬叶皮的水晶粽子,可爱得令人直想咬一口,都说孩子是娘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不就是呢。
叶香偶目光落在宝宝身上,一下就移不开眼了,倒是裴喻寒,裴蕴诗让他抱,他也不抱,转身随俆聖到屋外说话去了。
裴喻寒这样的反应,叶香偶心里多多少少能够明白,大概,他又是想起他们曾经逝去的那个孩子了吧。
“小偶。”
察觉到裴蕴诗的目光,她连忙乖乖唤了声:“裴姐姐。”
裴蕴诗莞尔,拍了拍床畔:“小偶,你能来,我真开心。”
叶香偶捱在她身边坐下,嘘寒问暖了一番,后来聊到无话时,两个人才沉默下来,半晌,叶香偶听到裴蕴诗问:“小偶,你肯原谅少琼吗?”
叶香偶一愣,后又恍然,细思量,她同裴喻寒的所有事,想来裴蕴诗都是清楚,如今她恢复记忆,裴蕴诗又岂会不知?
她没有回答,裴蕴诗则慢慢回忆:“你还记不记那天晚上,你来荷香居找我,却意外撞见少琼也在房里?那天他跟我说,他要娶杜府千金,我说好,因为我知道,这两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一个人,承受着所有的罪,哪怕再坚强,也终有支撑不住的一天,我一直希望他能走出过去的伤痛中,所以我告诉他,放手吧,放你离开,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然后,他就哭了,很伤心很伤心,就像当年爹跟娘去世的时候那样伤心,那一刻我才明白,他说要娶杜千金,哪里是为了忘记啊,根本是打算让自己痛苦一辈子,若肯放开你,早就应该放开了,你瞧,他现在连他的亲外甥也不忍多看几眼,这些年,他的心一直在愧疚、自责、懊悔……失去孩子,他比任何人还要悲痛。”
裴蕴诗轻轻覆盖住她的手,蕴在眼窝处的笑意,温柔而怅然:“少琼是我的亲弟弟,我疼他、爱他,眼睁睁看他做错了事、痛楚多年,却无能为力,原本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插手,但我相信,少琼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叶香偶疑惑地望来,对上与那人如出一辙的凤眸,裴蕴诗微笑:“因为你现在是小偶,而不是冷念,对吗。”
她抓着她的手,就像抓着她的心脏一般,使得叶香偶剧烈一震。
之后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当叶香偶从婢女手中接过小少爷,摸着宝宝的小脸、小手、小脚丫,她心底一阵温暖,仿佛整颗心都快要融化,同裴喻寒一样,她眼眶亦禁不住潮湿。
从屋内出来,叶香偶看到裴喻寒正立在斜旁的回廊花影处,梅花堆簇着那一袭团云锦绣白袍,衬得他眉眼高华,生得好一副冰肌玉骨的姿容,对面是位紫衣少女,因他身量修长,对方便惦着脚尖,像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与他交谈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