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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日,潘家园游人暴增。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都喜笑颜开,卯足了劲儿招徕客人,面对翻倍的来客率,心里别提有多美。哪怕有时明知顾客只是闲看,也要卖力介绍,说不准在旁边听热闹的就心动掏钱了呢?
但某个角落附近的摊主们却是心里不爽。原因无他,这两天在园子里出了大名的那小子还在他们旁边老神在在地坐着。
今天得了闲,之前想出手又吃不下的客人们又来张望;慕名看热闹的也来掺一脚;不知情的路人见这儿围的人挺多,也好奇地驻足探头探脑……结果就是人把路全堵了,为的却不是买东西,而是围观,并且把其他想买东西的人都堵得挤不进来。干看着人潮却做不了生意,您说说,还有比这更精心的事儿吗!
几位摊主腹诽着,心烦着。眼见又该是晌午时分,生意最好的时候即将来临,有位大姐再坐不住了。关掉收音机里的单田芳评书,贴着墙根挪到那闭目养神的年轻人面前,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拿东西来不就是为了卖的?既然卖不脱手,就降点儿价呗。哪怕你要了天价呢,卖不出去都是虚的。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只有实实在在落到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
年轻人推了推头上遮阳的草帽,露出半张腊黄腊黄的脸:“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这价格是我家长辈定的,我若敢降价贱卖,只怕连家都回不了。”
他不爱听这话,一位看了又看的中年人却爱听,连忙附合道:“谁不想多挣点儿钱?但也要看实际情况嘛。年轻人,这位大姐说得没错,你报价太高了,这年头,一年能挣个千把块的人家已经相当殷实了。你张口就是八千,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子脚下,买得起这东西的人不好这口,不会来这儿;会来这儿的,纵然有俩闲钱,也给不上这价。”
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尊身沿口的两只飞燕。感受片刻那细腻微凉的极品瓷器触感,他打量那年轻人表情似乎有点犹豫,连忙又说道:“卖不上价,白放着一分钱也得不到。我是诚心想买,今天连存折都带来了。要不你三千块卖我得了,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去银行取钱。”
听到这报价,年轻人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声说道:“三千?那可不成。我家几件东西里,就属这件最漂亮。你才开三千,简直是对不起它!它若有知,也不愿被贱价买走。”
这话说得孩子气,围观的人不由哄然一笑。但人群阴影之中,却有一名瘦小男子没有笑,反而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几件东西?这件最漂亮?这么说东西还不止一件!看来自己没判断错,这小子果然是开了处好墓。
他已经在人堆里藏了有一会儿,早将燕耳尊看了个够。尊体通身祭蓝,美则美矣,却缺乏了几分“活气”,或者说是润泽感,有些滞涩。但这份涩感并不明显,应该是被人处理过。如果不是他这样常年和明器打交道的人,绝难发现。
而且,他还眼尖地注意到,那中年男子一脸陶醉地拿起燕耳尊翻看时,底部有一小块污渍似的土沁。那是瓷器天长日久埋在土里生出的沁子,有这点证据,足见它的确是新出土的明器。
确认了燕耳尊是新起的“土货”,又亲耳听卖家说自家还有别的东西,瘦小男子似乎看见大把的钞票争先恐后地向自己涌来,一时不免心头窃喜。
因这一分神,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状似固执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将人群扫视了一遍,末了又冲某个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压下心中贪欲,男子推开挡在面前一个抱着小孩看热闹的家长,走上前亲亲热热地说道:“大兄弟,我也挺中意这物件。价钱方面嘛,肯定能出到三千块以上。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来,先抽根烟再说。”
之前开价的那中年男子一听急了,刚想说话,却见这人掏出的是上等硬壳包装香烟。如今舍得抽这种贵烟的人不多,但凡抽得起的,十有□□是所谓的万元户。中年男子知道自己绝对没法儿和人家较量财力,绝望地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年轻人看见男子终于露面,借着摘草帽的动作,掩去眼中过于明锐的光彩,瞬间又是若无其事:“我不会抽烟。咱们还是先说价格吧,你能出到八千吗?”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将掌心向着对方。
看清年轻人掌中明显的几道烟痕,与指间节明显是常年握铲生的老茧后,男子自以为是地笑了一笑:“小兄弟,我开出的价格绝对让你满意。不过,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咱们另找个清静地方?”
“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好。”
见他面露警惕之色,男子心里愈发笃定,压低嗓门说道:“别紧张,咱们都是吃臭的。”
盗墓挖棺掘尸,死人气味臭不可当,所以旧时江湖黑话里用吃臭的暗指盗墓贼。男子相信,对方一定听得懂。
闻言,年轻人果然面露震惊之色:“什么?!难道你也是——”
他的手足无措却取悦了男子,满以为又更添几分把握:瞧这反应,完全是只小菜鸟,不把他带来的古物给摘干净了都对不起自己。
心里盘算着各种鬼蜮伎俩,男子嘴上却说得诚恳:“小兄弟,我姓王,在这行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大伙儿都叫我王哥。我们家在四九城里吃这碗饭已经两辈子了,我算是子承父业。却不知小兄弟你是半路出家拜了师,还是从家里出来历练的?劳烦通个姓名,没准我和你家长辈师傅还是旧识。”
见男子说得有板有眼,年轻人镇定了些:“我姓谢,从辽省来的。”
“辽省?我没去过,不过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清顺遗老、军阀头子、蒙古王爷、霓虹鬼子,当年多少人卷了好东西跑去那边,可谓遍地是宝啊。”
闻言,王哥目光微动,隐约露出几分贪色,神色间却愈发亲热:“你比我小,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小谢吧。小谢,看不出呀,你官话说得不错,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你这趟是单干呢,还是跟人一起来四九城的?”
小谢对王哥越来越明显的贪婪一无所觉,毫无防备地说道:“和个朋友带了些东西一起出来的。老大不小了,也该出来长长见识。”
“哦?有志气,比我年轻时强多了。我在你这个岁数,还只晓得到处捣蛋。”
王哥眼神更亮,心里早已盘算开了:原说先摸摸底,要是这小子有点来头,就半哄半赚地出几个钱把东西买了。现在听说是外省人,利欲薰心的王哥不禁起了歹心,心道自己也算城里一条地头蛇,招呼几个人来,等这傻小子把东西拿出来后,揍晕了随便扔在哪个胡同里。人生地不熟的,他一定找不到自己,只能认栽。
他越想越美,迫不及待要看看小谢还带了什么东西。当下热情地揽住他的手,还作势要帮他拿东西:“能遇上就是缘份,咱哥俩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说说话。你看你,还犹豫个啥?难道信不过你王哥吗?我要是想骗你,犯得着一开始就亮身份把老底露给你知道?随便扯个谎把你糊弄过去不就结了。”
小谢似是脸皮颇嫩,挣了几下见甩不脱后,便顺从地让了步:“王哥说哪里话,我怎么能信不过你呢,等我拿上东西就走。”
“走。”王哥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忖已将这头傻肥羊攥牢牢在了手心,再逃不脱。
两人随便找家小馆子叫了菜,边吃边聊。不到一个钟头,老油条王哥就从小谢嘴里把话全套出来了:敢情这小子是背着长辈出来的,临走前和死党干了票活儿,掘到手几件老疙瘩。想着天子脚下富人云集,便拿到四九城来想卖个好价钱,再四处玩乐一番,长长见识。
听小谢说,他倒的那斗是位某位军阀外室的。她的子女在解放前出了国,看守坟墓的人早不知去了哪里,他逮着机会挖了进去。太招眼的东西没敢拿,就取了一件瓷器,几件陪葬首饰,并一匣小黄鱼。小谢还抱怨说那位外室夫人似乎颇爱珍珠,放了好几匣子陪葬。只可惜年岁久远,都朽化为灰了。真是个败家娘们儿,也不晓得多弄点金子。
知道今天逮着头肥羊,却没想到会这么肥。王哥激动得拿筷子的手都在打抖:这傻小子说得头头是道,应该错不了。那墓穴里还有不少好东西没带走,这可不能浪费。自己怎么也得把位置诓出来,再动身去辽省,把这趟轻省活计给做了。不过,这么一来,原本打闷棍强抢的计划,就得变上一变。免得这小子吃了亏回去找家里人告状,那自己还怎么盗宝?
设法把他们绊在城里?不行,太麻烦了,而且没有合适的理由。
找个弟子把他们带去别的地方?也有一定的风险……
王哥不断在心里否定着各种法子,越是想不出办法,越觉急躁。不知不觉,眼中杀机忽现,发狠想道:不如索性先做了这俩小子,倒是一劳永逸。
他没杀过人,不过听上一辈人时常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如何在得手后把不听话的同伙闷死埋在坟包子里,耳濡目染,也觉得杀人不是多大个事儿。
他甚至已经想好,动手后该将小谢和他的死党丢到哪个墓穴里。并提前帮他们换上古代衣饰,过几年哪怕被人发现,也只会当是两具古代的死尸。不仔细勘验根本看不出破绽。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套出这小子的话,并把燕耳尊及其他东西拿到手里。
给小谢又满满灌下一杯酒,王哥故做关切地说道:“小谢,你现在住哪儿?不嫌弃的话到王哥家来住吧,我家地方宽敞,而且我出货的门路不少。说来也巧,之前可是有好几个买家在向我打听你想出手的那类古物。到了我家,用不了三五天就能脱手,比你风吹日晒地去练摊强多了。”
关怀加上利诱,喝得脸膛发红的小谢不可避免地心动了。歪着头考虑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成啊,住在那小招待所里我也够气闷的。既然王哥盛情邀请,我和哥们儿就厚着脸皮叨扰几天。”
“就是,男人这样才干脆!走,咱们这就拿东西去。”
说着,王哥伸手想拿那只装在薄木盒里的燕耳尊,却摸了个空。小谢自个儿提了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店外走去:“王哥,还是我拿吧。”
“行行,随你。”王哥笑得无谓,心里却道,等不了多久,连你这条命也要归我,老子还在乎这一时三刻。
早在点菜的时候,他就悄悄用暗语给两名同伙打了电话。只不过,那会儿说的是强抢,现在却要临时改变计划。但这也难不倒他,向伪装成路人的同伙打了几个手势,就把意思带到了。
那两人见他竟想杀人,不免一惊。继而见说这是笔大买卖,做好了几年都不用开张,不觉又是意动,犹豫片刻便跟了上去。
适才在饭桌上,王哥早打听清楚,小谢的那名死党比较贪玩,这几天都在城里四处转悠看热闹,不到天黑不回来。当下也不担心被人撞破,打算进到房里后先制住小谢,等另外那人来了,再一起制服带走。
“小谢,你住几楼?”
“顶楼。那儿就一个房间,图个清静。咱们先坐会儿,回头我朋友来了一起走。”
这话听得王哥心中暗喜。爬上招待所第七楼,发现房间旁边放了卷废弃的电线,他马上想一会儿可以就地取材,用它来绑人。没成想刚踏进房间,便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罩住了他的头脸。
下墓多年,他也会拳脚,反应极快,立即意识到是有人埋伏。
但身体的速度却跟不上心思,肩膀刚微微一沉想要发力,膝盖便被狠狠扫中。尚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又被人钳住下颔,那力道大得他差点儿咬了舌头。随即被人双手下滑捏住脖颈,力道愈猛,生生堵住了所有空气,将他憋得唇青脸白,直翻白眼,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瞬息之间,情势变易。
等王哥从缺氧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试探着挣了一挣,他愕然发现,对方用的材料居然正是他刚才相中的电线。坚韧结实,想都不要想挣脱。
到了这一步,他哪儿能不明白自己是中了计。想到刚才还得意洋洋地打算杀人夺宝,他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都怪先入为主认定姓谢的是个棒槌,又贪心过份昏了头,否则以他这双老江湖的利眼,多少该看出那小子的不对劲。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同伙还在外头徘徊,自己不放出暗号的话,起码两小时之内他们都不会轻举妄动。两个小时已足够做许多事了,这年轻人又会做什么呢?
自己在行里素来小心,下手挑的都是古墓,不啃那些后人尚在的近代坟墓。也从不得罪贵人,坑过的人都是无势无靠,没这能耐。难道这回是有人吃了亏找了帮手来报仇?还是……
王哥想来想去也没个准,偏偏头脸还被蒙着,看不清情形,又迟迟听不到有人问话。战战兢兢地等了一阵,忍不住试探着问道:“谢……谢大哥,您这是做什么呢?同我老王开玩笑的吧?”
随即,一个陌生的清朗男声笑道:“你这人脑子转得倒快,刚才还是王哥小谢,现在是老王谢哥。不过却性急了点,不等我准备好,就擅自问东问西。”
如果这人凶神恶煞地叫嚣要为某事某人报仇,王哥还有应对之策。但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让他心脏紧缩:“敢问,您、您要准备什么?”
“松香。”
“啊?”
“你经手过不少古玩,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松香融化后可以加料调制,伪造锈痕?”
王哥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知、知道……”
那人又悠然道:“那你也该知道,松香平时还可以用来拔猪毛。你觉得,如果用加了铜锈的软松香来拔毛,会怎么样?锈蚀划到血肉,尚可清理。但如果从毛孔渗进肌肤,那该怎么办?”
王哥顿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顶。盗墓这行有许多避讳,稍不留意就要生病甚至送命,所以每个盗墓贼都得打小牢记各种禁忌。其中就包括不要让不干净的金石器件划伤,否则会得破伤风。
而且他去乡下吃过杀猪饭,见过宰猪拔毛的场景。松香强劲的胶性能将粗硬的猪毛与表皮厚厚的污垢全部拔起,若换了娇嫩的人皮……恐怕不等发病,就先得活活疼死。
单是想像一下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王哥就不寒而栗。
正两腿战战间,他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焦香味道。稍稍一辨,他脑中顿时轰然一声:是松香!他们正在融化松香!他们居然是玩真的!
人大多惜命,王哥犹甚。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绝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闻到越来越浓郁的松香味,他心理防线顿时彻底崩溃,再不敢玩什么花招,语无伦次地求饶道:“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有什么事全算我的,要是我曾得罪过您,那是我不懂事,怎么补偿只要您一句话,我都照做……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求您别折磨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既然你这么配合,我就大方地成全你。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豹……”
“是谁指使你找许世年不痛快的?”
许世年?竟是许世年雇的人吗?!王豹没想到自己有照片在手,许世年居然还敢这么大胆,不禁气急攻心,暗自在心里骂遍了姓许的祖宗十八代。
但对方明显心狠手辣,他不敢表露任何不满,只得乖乖说道:“是有人给我出的主意……我就一个挖土的,想的无非是多赚点钱。两年前我无意间找到一条门路:一位外国人肯出高价收购古玩,只是一般的他看不上眼,指定非要珍品不可。但现在哪儿来这么多好东西?我扒拉了好几处地方,才有三四件勉强入他的眼。我不甘心断了这条线,就想办法到处收购。结果大半年前,那外国佬在华夏的中间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说北平大学里有位英生教授,祖上是宫里出来的人,收藏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若我能弄到一件半件,就是天大的造化,他会给我下半生吃喝不尽的钱。”
听到这里,许久没开口的“小谢”突然说道:“你找不到接近英教授的办法,就转而向他的远亲许世年下手?”
脱去之前伪装的口音,现在的小谢语气严厉而极有压迫感,那份气势完全不是年轻人该有的。但王豹无暇细想,连忙说道:“对……这也是那人教我的。他说英生脾气古怪,但如果我能拿住了许世年的软肋,就能逼他就范。”
“哦?据我所知,对英教授来讲,许世年还算不上软肋。”纵观近来所见所闻,英老会在许世年捞过界时斥责他并维护他,但若是碰到底线,英老绝不会姑息。而藏品,就是英老的底线。
王豹本来还存了几分侥幸,想混瞒过去。没想到对方竟知道得这么多,完全同那中间人教唆他时所说的一模一样。遂不敢再有分毫隐瞒,结结巴巴说道:“那人也知道这点,他教我的办法是……是……先给姓许的下套,留存证据,再让他要胁英生。如果英生不从,就、就说是他授意许世年倒卖古玩出境,届时他必定身败名裂,甚至还会被判刑。许世年交易的照片,其实是为间接指证英生而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