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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这人一副学生打扮,看上去比雁游大两三岁,模样也还算周正,但那副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模样,却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哪怕自己真是员工,这人也没必要如此轻慢吧。
雁游有些不悦,但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宾馆员工,是和北平大学的英教授一起过来参加会议的学生,教授让我过来帮忙招呼来宾。”
那人“哦”了一声,却没有分毫歉意,头仰得更高,鼻孔都露了出来:“不是员工,那你杵在这儿拉什么客。”
他这嘴脸实在不怎么好看,连同行者都看不下去了。还没等雁游说话,旁边的人连忙陪着笑脸从他手里接回行李,又拐了那人一下,提醒道:“师兄!”
“喊什么喊,是他自己凑上来让我误会,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人眼睛一瞪,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
孰料,话音方落,一位早早抵达的老师正好走回宾馆。
见他们站在一块儿,还以为正在叙话,便笑着插嘴道:“我就买包烟的功夫而已,让你们等等一起过来,你们嫌热,非要先进来吹风扇。这位就是刚才我提到帮忙接待的雁同学,小伙子是英老的关门弟子,一表人材,学问不错。而且有礼貌又勤快,见主办方考虑不周,竟连个接待台都没设,还自发负责接待,真是辛苦他了。你们几个年纪差不多,可以交个朋友,哈哈。”
说完,这位老师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气氛微妙:新来的几名老师学生满面尴尬,雁游则是漠然而立,不像之前一般笑脸相迎。
老师再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不禁疑惑道:“怎么啦?”
依旧无人接话。
既知道对方存心找茬,雁游虽然懒得和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计较,却也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淡淡向其他人打了招呼,直接走回英老身边,坐下喝水。
刚才那无理取闹的人被当面揭穿谎话,纵是老脸厚皮,也不禁有些难堪。原本还担心雁游不依不饶,见他走开,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本性难移地抖了起来:“什么有礼貌,都不和我打招呼,也配当英老的弟子!”
先撩者贱,无端受气,雁游没发火已经很有涵养,他却还要讨讨嘴上便宜。带他过来的老师愈发不满:“姜路云,你代表学校来参加会议,一举一动都干系到学校校的脸面。如果还是这么不知分寸的话,就提前回去协助你的导师整理资料吧!”
见老师发火,姜路云连忙换上副笑脸:“老师,刚才只是一场误会,没什么的。你看,连那位雁同学都不计较了,你也别生我的气了。”
他变脸之迅速,已是引得人人侧目,再听到这番让人无言的话,同行的师生不禁深感丢脸。带队的老师怕再争执下去让别人看更多的笑话,虽然心中犹有不满,也只得点到即止地警告道:“下次不许再对别人无礼。”
“老师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姜路云表面答得恭敬,心里却是忿忿不平:那雁游不就仗着是业界泰斗的弟子,才这么嚣张么!别看打扮得油头粉面,同电影里的反角似的,若论学识论才华,肯定比不过自己!自己是镇上第一位大学生,还被保送了研究生,只是吃亏在导师不那么有名而已。否则,怎么轮得到一个小破孩儿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同行的师弟知道这位师兄自恃甚高,目中无人。说委婉些是恃才傲物,说直白些就是夜郎自大。平时在学校里就爱指点江山,揪着别人一点小毛病贬得一文不值,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
没想到出门在外,他还是不改这毛病。甚至不知雁游根底,只是听一位相识的老师介绍时夸奖了几句,就又嫉恨得红了眼,迫不及待要在雁游面前立威,还妄想扮无辜,最后却被揭了老皮。
见他又在那儿咬牙切齿,师弟们都知道师兄又陷入了妄想,也懒得理他,跟着老师到英老等人面前去打招呼,把姜路云独个儿晾在了一边。
这边发生的小小插曲,其他老师都看在眼里。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早对姜路云下了定论。反观雁游若无其事,并未动怒,对他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一晃便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终于露了脸,带着两辆专车过来接人。
这次会议算是民间性质,名义上打着学术交流的旗号,实际是广州一家私人加工厂,为了拉订单讨好几位大客户而想出的公关策略。那几位大客户都是华侨,手里至少握着一两个国际服装品牌。如果能拉到代工业务,工厂老板这辈子就可以躺着吃喝了。
不过,他的工厂无论价格还是手艺,相比其他厂子优势都不是很大。但这位老板却很有想法,四处打听这些客户的爱好,准备投其所好。
得知在业内处于龙头地位的某华侨老板喜爱收集古玩,还感染得交好的生意伙伴都跟着附庸风雅。再辗转打听到对方和国内知名学者英老教授是老相识,工厂老板当即拍板,决定出钱赞助一次学术会议,邀请英老参加,拉足该华桥的好感。
考虑到只请一位学者不太像样,他索性广撒网,给所有打听得到姓名、专业挨边的知名高校老师都发去了邀请函。
这年头,商家赞助之事十分罕见,而且上头近几年主抓的是文艺百花齐放,对古玩关照不到。
听说来回食宿全包,还能和同行交流,机会难得,连英老都动了心。又见受邀嘉宾里颇有几位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不提环境什么的,至少交流应该能保障,当即决定赴会。而其他人的想法也同英老差不多,所以颇有几位赴约者。
一个在古玩界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牵头,能请动专家大牛,大概也就只在这个青黄不接、尚未迎来改革开放浪潮的时代了。
当下,两辆面包车塞得满满当当,一路驶到会议室所在的小洋楼。
车子还未停稳,众人便远远看到几位衣履光鲜的人在交谈。定睛一看,英老顿时乐了,探出半个身子,遥遥招手:“老裴,还记得我吗?”
被几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人听到这个已经没人敢叫的称呼,不觉一愣。等回头看清来人是谁,连忙撇下其他人迎了上来:“哎呀,英少爷,真是有年头没见啦!”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你我都是黄土埋胸口的人了,还这么叫。”英老笑回了一句,趁车子刹稳,抢先下来。
“哈哈,当年我还是个小车夫时就这么叫,都成习惯了。”
那人笑眯眯地说道,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再配上老实憨厚的面相,完全是随处可见的和蔼老大爷。若非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加上有随行人员前呼后拥,谁也看不出他在商界何等举足轻重,手下的服装生意从欧美一直做到东亚,赚得盆满钵满。
英老半真半假地说道:“还提当年做什么,得看现在!如今你可是坐拥巨富,身家惊人的大老板,我却只是个穷教书匠,真是好汉莫提当年勇啊。”
“看这话说的,你若想赚钱,凭当年英老爷留下的人脉再加上家底,肯定碾压绝大多数人。甘愿留校任教,无非是嫌铜臭俗气罢了。英家家学渊源呐,我的学名裴修远还是英老爷给起的,别人都夸雅致。”
“哈哈,生意做到这份上,你干什么别人不巴结你?就说这次,若不是冲着你的面子,我们这帮天南海北的教书匠也凑不到一处。”
“又说笑了。当时他们说邀请到你,我还半信半疑,怕请不动你大驾。幸好存着以防万一的念头,把这些年得的东西带了几件过来,稍后还要请你帮忙掌掌眼。说来我对古玩的兴趣还是源自英老爷,可惜却没有他老人家的眼力。”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去。其他人见状,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裴修远出身微末,对正经八旗子弟而言,属于即便没落了都不屑多讲半句话的底层人。但英家并非簪缨世家,兼之家风开明,英老父亲在世时,哪怕贩夫走卒,只要谈得来都肯称兄道弟。
裴修远还只是个仅有小名没有学名的黄包车夫时,他就欣赏这小伙儿聪明上进,能看见别人忽略的东西,时常关照裴修远的生意,还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予他许多帮助。所以,哪怕后来身家数十亿,翻身一跃成为咳唾成珠的商界风云人物,裴修远依旧感念英家在他潦倒之时的提携之恩,不会在英老面前端架子。
少年情谊,老来愈显弥足珍贵。两位老人虽然数十年不见,却依旧能够谈笑风生,自然而然间就从以前聊到了现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俱都化为笑谈。这正是老友重逢的喜悦所在,也是英老愿意赴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一旁的雁游,从两人的交谈中,终于弄明白了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撇开邀请函上那些书面语,其实这就是个品鉴交流会。
所谓嘉宾们全都是海外商界大佬,这番过来,基本都带了几件近年收藏的珍品,请专家们品评相看。一则冲着裴修远的面子凑个趣儿,二则隐隐有几分在同行面前自抬身价的意思。而学者们可以近距离接触某些原本只在电视新闻上得见的奇珍,也算不虚此行。
彻底搞明白这点,雁游顿时来了兴致。来到这个时代,他见过的宝贝基本都是靠捡漏,要么是在只可远观的博物馆里,还从没遇上过这样难得的交流机会。
但没想到的是,期望越高,落差感就越大。
大概因为顾忌到海关检查,这些阔佬们带来的东西固然比寻常货色好一点,但也有限,珍贵不到哪里。
轮流品评相看了半天,也就只有裴修远带来的一件清顺中叶的翠玉透雕花开富贵宝瓶盖还算难得。
这块底料为福禄寿的玉石色正水满,绿色盈盈欲滴,黄色明艳动人,紫色娇媚可心。加上当年宫廷作匠巧夺天工的手艺,阳光下,花萼筋络分明,姚黄魏紫花瓣重叠,玲珑剔透,仿佛活物一般,只消轻风一吹,便会随势摇摆。
这件宝贝一拿出来,其他人的东西俱都失却光彩。想要争取订单的工厂老板、以及生意上还要裴氏多多关照的同行们没口子地夸个不住,自不待言。各大院校的师生们也都啧啧称奇,直言如果放在省会博物錧,肯定是件镇馆之宝。
但英老虽然也夸了几句,却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他和雁游一样,见过不知几多珍品,所以眼界极高,一般的东西轻易入不了法眼。
别人的夸奖,裴修远听着不过笑眯眯地随口应付几句而已,真正在意的却是英老的反应。
见老朋友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哈哈一笑,说道:“这花开富贵虽然精巧,却不算多么难得。我一位好友手头有比这更大件精美的。今日我最想给诸位品评的,还是这一件。”
说罢,他示意随行秘书把玉雕收起,又取出一个贴身保管的锦盒,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见他如此慎重,其他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屏声静气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当打开的盒子被推放到长桌上,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众人却都傻了眼: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连英老,也忍不住拿出了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端详,神情凝重。
雁游仔细看了几眼,却突然一愣:怎么会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