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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声喝问凌厉无匹,一声比一声更急,一声比一声更冷。
喝问声所及的地方,在场诸人无不感到惊心动魄。
前两个问题还好,反正自从叶舒在众多门派面前揭破夏安霍氏被害的情由后,明里暗里就有传言说顾浚当初之所以被逐出顾家,乃是其身怀至宝,被有心人觊觎。
这个有心人有最大可能是顾浚的异母弟,如今的顾氏家主之位继承人,顾温。
试想顾浚若失去继承人资格,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而顾温的母家被叶舒灭门,早就风传是因为聂家追杀顾浚,叶舒不忿之下出手为弟子报仇。
等到连云法会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顾浚被逐出顾家的种种真相更是传得盛嚣尘上。
其中流传最广,相信的人最多的,乃是说顾浚当日被顾温陷害,顾旭在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其逐出家门,更是在顾温的挑拨撺掇下废了顾浚的修为。
当时顾浚的祖父顾元勋出外远游,而顾浚之母霍真又已病逝,家主暴怒之下,竟无一人替顾浚求情。可怜昔日金尊玉贵的世家子,一朝沦为形同废物的落魄儿。
若不是顾浚好运遇到潇真派掌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叶舒指责顾旭加害亲子,实在不算是冤枉他。
但是顾旭谋杀生父,又是何事?
诸人见叶舒言之凿凿,斩钉截铁,显然不可能是信口雌黄,莫非……一时之间,所有人望向顾旭的眼神都十分微妙。
“你……你一派胡言!”顾旭厉声喝道,但看他额头冷汗涔涔,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呵……”叶舒唇角微勾,一双幽深黑瞳中的冷意如有实质,她轻轻点了点脚下那面巨大的匾额,“顾氏千百年传家,道统绵亘至今。数朝荣华,万代光耀,今日,都被这你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的蠢货给败坏了!”
“顾旭。”她忽而展颜一笑,“你敢不敢对着这朗朗乾坤、诸天大道立誓,说你问心无愧,说我血口喷人?”
顾旭自然是不敢的,他原本还竭力维持着自己尊贵高傲的家主风范,此时在叶舒几乎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中,终于忍不住抹了抹满头满脸的冷汗。
“有……”他的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有什么……不敢的。”
“哦?”叶舒微微挑眉,正待她准备趁胜追击逼迫顾旭立誓时,顾家老祖又出手了。
依旧是一声轻哼,叶舒只觉眼前一黑,自己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顾家大宅中。城内诸人既紧张又兴奋,原本正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却见大宅前的叶顾两人忽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包括叶舒那条实力强横的灵兽,也一并不见了影踪。
“这是……”灰袍修士惊讶不已。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长叹一声:“想必是顾家老祖出手,此等秘辛,怎会容我等在旁窥伺。不过顾家老祖既然有此举,顾旭谋杀生父的罪名当是可以坐实了。”
不提城内诸人的议论,叶舒被卷起时也没有反抗,半息之后,她双脚就落在了顾家大宅内,一座古朴小楼前。
“老祖!”顾旭就像找到靠山一样,连忙朝那小楼的方向唤道,“这女人狂妄悖逆,言行辱及我顾家,老祖您可一定要……”
“住嘴!”没等他说话,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霍然响起,“还嫌你今日丢人丢的不够吗?”
“大郎,你且实话告诉我。”那道声音忽然转成神念,在顾旭元神内回荡,“你父亲到底是如何死的?”
“父亲原本就病笃多时……”顾旭双唇微颤,汗浆几如雨下。
叶舒见他这副模样,哪里还猜不出顾家老祖是在和他神念传音,她不由嗤笑道:“顾真君,你也不必再逼问他了,我就直言吧。顾元勋老爷子就是被你们顾家这位好家主杀的,你若是不信,尽可以去开馆检视,查验老爷子身上的气息伤痕。”
“我那是一时失手!”顾旭忍不住跳了起来。
“失手?你确实是失手,原本是想一剑刺死亲子,谁知却杀了生父。”叶舒满脸讥诮,“不是失手又是什么?”
“孽子!”顾真君的怒喝在顾旭元神内轰然炸响,饶是以他化神期的心性,也不由暴跳如雷,“当日我是如何吩咐于你的,阿浚是我顾家几百年来不世出的奇才,被你糊里糊涂弄得离心离德不说,你竟还想杀了他?!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欲谋害亲弟,我怎能放过他!”顾旭还觉得自己颇为委屈,“当日之事,我承认确实过分了,但他如今丝毫不顾念骨肉亲情。老祖,如此冰冷无情之人,纵使留在顾家,也不可依赖。”
顾旭此言一出,顾真君不由更为恼怒:“你还有脸指责阿浚,若不是你做下绝情之事,阿浚又怎会有绝义之举!”
他话音中满含失望,当初顾元勋要退下家主之位时,原本有意让自己的堂侄顾昶继任。顾元勋知道自己这独子志大才疏,偏耳根子又很软。尤其是在女.色上拎不清,脑袋一热就会做下些糊涂事。
他只做个世家大少爷时还好,左右不过是在家里耍耍风.流性子。若是担当大任,说不得就要被人捏住脉门,任意摆布。
顾真君乃是顾元勋的叔父,偏他与顾旭这个侄孙亲厚。考虑到顾元勋尚在,以顾旭不爱出门惹事的性子也闹不出什么大事,顾真君发话,还是让顾旭做了家主。
他平日里多在顾氏的一个洞天内闭关修炼,等闲不过问顾家的事。上次因为顾旭将顾浚赶出家门的事训了他一顿后,以为顾旭会老实点,谁知他一错眼,这个糊涂蛋竟又捅出如此大的篓子。
虽说顾元勋病笃,估计也熬不了多少时日了,但顾旭却是实实在在置他于死地的人。尤其这等秘辛还被外人悉知,如今顾真君真是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当初若是让顾昶继任……
“顾真君。”这时,叶舒又悠悠然开口说话了,“你既已知道了其中内情,还请把我那无故被囚的徒儿放出来吧。”
“绝无可能!”顾旭抢先开口道,“那逆……”他刚准备说“逆子”二字,看到叶舒似笑非笑的神情,虽然有顾真君在背后撑腰,还是不知怎么就怂了,悄悄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总之我不可能放他出来。”
“本座是在和你说话吗?”叶舒挑了挑眉,忽而声音一冷,“不知进退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去!”
“你!”顾旭勃然大怒。
没等他发作起来,却听到顾真君低沉的声音:“你给我闭嘴。”
“老祖。”顾旭慌忙用神念道,“您有所不知,非是我故意要为难叶舒,一旦任由她将大郎带走,恐怕他就要与我顾家一刀两断,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他有一件事一直没对顾真君说,顾元勋已经做主让顾浚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脱离顾家。顾浚因着祖父的一点情面,尚还未做出决定。如今顾元勋身殒,那逆子怕不是立刻就要破门而出?
想到聂桐娘对自己说过的话,顾浚手中握着的,可是连少华派都心动的宝贝啊……
顾真君沉吟了片刻:“叶掌门,老夫今日方才归家,尚且不清楚家中之事到底如何。不若叶掌门留宿一宿,待到事情明朗之后,再做区处。”
“不必了,住在这里,我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呢。”叶舒此时又恢复成了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像锥子一样刺耳,“顾真君想知道真相如何?简单,只要叫个人来,一问便知。”
“谁?”
叶舒的唇间吐出冰冷的三个字:“聂桐娘。”
“这与桐娘何干!”顾旭跟个被戳了一针的皮球一样,再次不甘寂寞地跳了出来。
叶舒也不说话,只淡淡拿眼看着顾旭。顾旭立刻就泄了气,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十分惧怕眼前这个女人。
提起这个将顾家惹得一片大乱的女人,顾真君就心中恶烦,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端倪:“也好。”只闻空气中一声拨弦似的震响,眨眼之间,一个锦衣绣裙的女人就出现在了叶舒面前。
“老爷。”聂桐娘一来,就将目光投向了顾旭。她虽然已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却依旧是一副青涩娇怯的少女模样。黑水晶也似的眸子望着顾旭,眼中满是惶然,“妾身,是不是妾身犯了什么错?”
“桐娘。”顾旭心中一痛,立刻伸出双手,就要将那对柔荑握在掌中。叶舒冷冷地哼了一声,顾旭的手顿时僵在了半途。
聂桐娘一看,这还得了。连忙就势往前一扑,柔柔地半靠在了顾旭怀中。
“呵。”叶舒不由冷笑,“顾真君,你们顾氏的家风可真是不错。有老祖外客在前,当家主母还是这般德行,不愧是二品巨室,本座佩服之致。”
顾真君早就气得七窍生烟,厉喝一声:“聂氏,你给我跪下!”
聂桐娘心中暗恨,她早就得到消息,顾浚那个疯子师父上门来找麻烦。此时见这女人跋扈嚣张,自己还要在她面前下跪,一口银牙都几乎咬碎。但她面上却依旧柔柔弱弱,不动声色地睨了顾旭一眼,随即才袅袅婷婷跪了下来。
原本以顾旭往日的做派,自己这么看了他一眼,他势必要为自己求情。就算是之前在顾真君面前,也不是没有今日这般境况。
谁知顾旭先是偷偷看了看叶舒,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寒颤,就这么垂下了头,竟是对聂桐娘的示意视若无睹。
叶舒肚里暗笑,这蠢货还真是好调.教的紧。不需将他拢在手中千依百顺,只要吓破他的胆,自然就万事皆休。
她施施然道:“顾真君,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为何?只要搜一搜她的魂,一切迎刃而解。”
“搜,搜魂?”聂桐娘没想到叶舒如此毒辣粗暴,骇得脸色惨白。
顾旭再是怕叶舒,这会儿也不得不出声:“怎么能够搜魂,一旦搜魂,桐娘可就会变成……”变成白痴了。
“她原本就是个白痴,就算再蠢一点,又有什么打紧。“叶舒笑眯眯地回答,就像自己谈论的不是顾氏主母,而是什么阿猫阿狗之流。
聂桐娘气得几乎要吐血,就算她未嫁给顾旭之前,也从未有人这么当面打自己的脸!
“叶掌门不要说笑了。”小楼中传出来的声音又低沉了一点。哪怕顾真君再厌恶聂桐娘,她毕竟已经成了顾旭的正妻。
“既不愿搜魂查明真相,又不愿让我带小浚离开。”叶舒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顾真君,你是在刁难我?”
“老夫绝无此意。”其实顾真君心知肚明,顾旭指责顾浚暗害亲弟,必然是聂桐娘这女人又在背地里使了什么手段。眼下顾温都不在家中,顾浚选的时机未免也太不凑巧。他之所以拿这话来堵叶舒,不过是不愿放顾浚离开顾家。
顾真君是绝不会允许家主之位落在顾温手中的,先不提顾温在兄长被逐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有这么个母亲,就不是顾真君考虑的人选。
顾真君久不过问顾家之事,一时疏忽,顾家已有这般乱象。如今他察觉过来,势必要将顾家内部的局势给拨正回来。
顾昶手段智谋都不错,但资质一般,在大道上不会有多余的建树。顾家嫡脉之中,唯有顾浚是最合适的家主人选。若顾浚脱离顾家,他再上哪去找这样的天才。
但是他又不能与叶舒翻脸,潇真派如日中天、风头正盛。况且顾真君还打着借顾浚的身份与潇真派结盟的主意,自然不能计较叶舒种种咄咄逼人的言辞。
“我知叶掌门思徒心切,不若你先带阿浚去离合山。老夫将此间事情处置妥当,再迎他返家。”
“顾真君这才是说笑了。”叶舒漫不经心地道,“离合山乃是他师门所在,来巨源城,又何来返家一说?”
她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顾真君,直接要顾浚与顾家划清界限。
“此处乃生他养他之地,不去这里,又要去哪里。”小楼中突然传来一股威压,“叶掌门,你逾矩了。”
叶舒不为所动:“生他养他?我看是辱他害他!”她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愤怒之色,“顾真君,本座敬你是同道中的前辈,方才对你客客气气。敢问小浚修为尽废,被聂家人追杀濒临死地的时候,你这生他养他的亲族又在哪里?!”
她话音刚落,小楼传来的威压尽数袭至她面前。顾真君并未直接压迫叶舒,只是强大的法力悬停在她元神之外,似乎叶舒再敢多说一个字,就要将她压成齑粉。
但叶舒夷然不惧,她冷笑一声:“怎么,被我说破心事恼羞成怒了?看来你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不仅要逼我徒儿给你们顾家做牛做马,还要连我这个师父也一并杀掉。”
“放肆!”
随着顾真君这一声厉喝,那股威压直如狂潮一般,将整片天地元气都搅了个七零八落。顾旭和聂桐娘早就吓得缩在了一旁,威压正中心的叶舒却仿佛一柄挺立的利剑。
不,是她拔出了真正的剑。
古朴的长剑在空气中现出寸寸剑身,一点一点,每现出一寸,那股威压竟被逼得朝小楼的方向退后一步。
叶舒喉间逆血翻滚,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绞碎。但她握剑的手坚定决绝,不曾有一丝一毫颤动。
小楼中端坐的顾真君,只看到那一双幽深似潭的黑瞳。她不惧不怒,只有永远无法被击碎的斗志,势必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桎梏轰然刺破。
他忽而长叹一声,收回了外放的威压:“罢了,是我之过。”他将目光投向顾旭,“大郎,你带着叶掌门去见阿浚。”
“老祖……”顾旭惨白着一张脸,还想再争辩些什么,感觉到顾真君乍然幽冷的气息,终究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叶掌门。”顾真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若,若阿浚自己不与顾家切割,你意待如何?”
叶舒回过头,声音铿锵有力:“他想留,我自然不会从中作梗。他想走,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阻拦。”
小楼重又恢复了寂然无声,不再有丝毫声响传出。
叶舒洒然一笑,又似笑非笑地瞥了聂桐娘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顾浚被囚的地方就在顾元勋生前居住的西峰坞,偌大的一片殿阁楼台中,除了几个打杂的仆佣,竟是再见不到一个多余的人影。
他被阵法困在屋中,如今已枯坐了半月之久。
一开始的悲伤、惊愕、愤怒……纷至沓来,又日渐离去。他心湖中已泛不起一丝涟漪,只余一片冰凉。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还会对那人抱有期许呢?当那一剑毫不容情地朝自己刺过来的时候,顾浚心中,也好似有什么被彻底斩断。
他元神一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拭去了道心上那层晦暗的灰尘。
顾浚忆起幼时,外祖父曾为他推演天机。但星盘之上,他的命运却朦朦胧胧,幽暗混沌。最终外祖父只得四个字,执念难消。
外祖父谆谆告诫他:“世间事,终有你求不到的。该放手时放手,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求了十几年,不过是希望那个被自己称作父亲的人多看一眼。既然他不给,我又何必再要。
顾浚缓缓睁开双眼,墨色的双瞳中,有莫名的光芒渐渐沉淀,凝成了满瞳冰冷。
咔擦一声,他听到门扉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叶舒推开门,只见黑衣的少年站在屋中。他身姿挺拨,神色沉静,那一泊冷凝的乌墨顷刻间流淌而出,仿佛冰雪初消。
“师父。”顾浚轻声唤着眼前微笑的女人,他忽而又想到了那四个字——执念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