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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群自北向南而飞,这些日子,极北之地,越发寒冷了。
不过古骜登基的消息传来了燕戎,仿佛给冽风萧瑟的这里,带来一丝暖意。
典不识高兴得大宴三军,怀歆平日里虽然偶有小酌,这日却滴酒未沾,他一个人留在了军营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戎军、汉军、汉戎混血之军将领们赴宴的动向。
典不识在宴中声称,汉王称帝登基,燕地便永远无虞了。因为只有前朝之人才有戎汉之别,而汉王心中只要归顺,是无戎汉之别的,比如汉王的爱臣、专营马场的刘之山,便是汉戎混血之人。又说,以后燕地之人,仍是论功行赏,也可科举为官,燕地繁荣昌盛,自此指日可待。
众将无不大喜,大呼燕王千岁。
典不识兴致也高,醉后熏然。
怀歆一个人坐在角落,思绪却飞远了。他想到了许多,过去、现在、将来……过去,古骜信任他,他可谓心腹,古骜所谋之事,他无所不知。现在,此次渔阳藏有存粮之事,他却一无所知,但虞君樊为征南将军,却一定是知道的。将来,任何一个长治久安没有外患的朝廷都养不起这么多功勋重臣,该来的总是会来。
古骜对他疏远了。明明是自己有意以君臣之别横亘在两人之中,可怀歆这一刻仍然觉得难过。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伴君如伴虎,他又不是虞君樊,怎么可能期待古骜长久而纯粹的信任与交心?疏远的君臣之别,今日让自己难过,可是等到古骜心中唯我独尊的一天,这种仰视却会保护自己。
怀歆望了望在里面喝酒的典不识,典不识醉了,说起古骜的事,开口就是“我大哥如何如何”,“我们兄弟当年如何如何”。怀歆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了许多次,可是典不识气盛,就不信这个邪。怀歆也就不管他了,相反,怀歆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典彪身上,培养着典彪。
怀歆心中其实知道,如果他要再一次成为古骜的心腹,办法也很简单。古骜至今还是信任他的,否则不会仍留他在北地,只是远近有别……如果他仍想踏入权力的中心,就需要离开北地,再一次回到古骜身边。
怀歆默默地再看了一眼典不识,他认为自己是时候拉开和他的距离了。
仰起头,怀歆靠在了墙边,闭上眼。
只要把典彪带在身边,自己对北军的影响力就不会消散。
帐中酒尽酣高,吵闹非凡,怀歆此时却异常冷静。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只是……去了上京,究竟要如何自处呢?
去上京的理由已经想好了,身体有恙,辞官,要回上京养病。
轻叹了一口气,怀歆撑起了额头。他要进入权力的中心,让那些曾经对他的父母见死不救的人全部付出应有的代价,并趁机为怀家今后五十年、一百年,做好周密的布局。
同时,他需要古骜对他的信任,而且他还需要用君臣之别来保护自己。
究竟要怎么做呢?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古骜今后有猜忌之心时,不会波及他呢?
很早很早以前,怀歆就有了大体的设想。这几日,他不断地推敲着细节,思考着究竟是否可行。
典不识兴高采烈、又无所顾忌的模样让他忧心忡忡,不得不提早了自己离开的计划。
其实,现在也许是个好机会。
因为,最近现成就有一件事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不过这度得拿捏的好,怀歆仔细地思索着。
典彪不知道怎么样了,以后得把他带在身边,不能让他哥哥连累了他。
怀歆发现自己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带着一丝冷酷。
然后他揉了揉脸,起身,开始准备动身的行装。
在虞君樊南征回京之前,他需要单独见到古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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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太守觐见!”侍卫长秦川如是禀道。
原本服侍上京皇城的奴仆宫女全部被遣散,陈江已令渔阳、汉中将汉王府中服侍的旧人迁来上京。只是路途遥远,现仍未配齐,今皇城之内仍如军旅时一般,还是侍卫当值。
古骜从案上抬起眼,只见怀歆精神仿若不济,正病怏怏地被人扶着入了殿,在远处行跪礼拜道,声音嘶哑:“……臣参见皇上。”
许久没有见到怀歆,古骜放下笔,仔细地打量着他,温声道:“怀卿快起来,你跪那么远做什么?来人,给怀卿加张椅子。”
“是。”
怀歆被引导着在古骜近前坐下了,他满面的疲惫,风尘仆仆,少年时那白皙没有血色的面容在戎地已然有了风霜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也许是因为抱病的缘故,又生出少年时那迷蒙的瞳影。今日,怀歆没有穿太守的官服,而只是一席黑衣,就像曾经在书院中一样,有些萧瑟,又显得有些孤单。
古骜道:“既然回来,慢慢行路,也不赶着这几天,到了上京,朕已给你安排了修养的宅子,你既抱恙,该安顿好了再进宫。”
怀歆浅浅一笑,垂首道:“谢皇上关心,臣没什么,赶路也不急,只可惜没来得及在皇上登机那日,亲自恭贺皇上,不免遗憾。”
古骜笑道:“现在也不迟。别放在心上。”
“那臣在此,恭喜皇上。”
古骜哈哈一笑,道:“恭喜朕,还不如好好养病,养好了病,才能帮朕。”
怀歆苦笑:“臣这身子,臣自己最清楚,上郡太守之职,还有燕王那里的军职,臣怕是再无法胜任了。”说着怀歆扫了一眼古骜的龙案,轻道:“皇上还忙着,臣贸然来,怕是打扰皇上了罢?”
“……这有什么?”古骜叹了口气,看着怀歆,拍了拍面前的帛绢,“……不过是写给廖去疾的信。”
怀歆笑了:“皇上对他,还是念旧。”
“唉,他听朕的就听,不听就罢了。但信朕总是要写。”
怀歆掩袖,咳嗽了两声,胸膛剧烈起伏,古骜关切地道:“……朕已给你宅子你配了良医,你回去让他好好给你看看,后面多在家养着……朕之前去戎地看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怀歆低着头,平复了呼吸:“……皇上……不知道臣为何病么?”
古骜一怔,道:“朕不知,你是怎么病的?”
怀歆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轻道:“太尉王之前,找人来给臣说亲,是廖将军妹妹,是皇上的意思么?”
“你……不喜欢?”
怀歆自嘲地笑了两声:“……皇上现在忙,许多事都忘了。”说着怀歆站起身:“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禀报,燕地一切都好,皇上放心。臣进宫,就是想与皇上说说话罢了,今日就不叨扰皇上了,按皇上说的,臣回家中休养。告退。”
“怀卿!”古骜叫住了怀歆,“……你回家休息也是好的。唉,朕鲁莽了。朕……总想着,典氏故去也有些日子了,你孤单一人……以后朕会先问过你的意思……你回去休息罢。”
怀歆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古骜,眼中湿润一闪而过,他立即垂下了眼,小声地道:“……皇上,臣不是不知道,现在北臣娶江南的女子,总是好的,否则怎么叫南北一统呢?……臣……臣只要皇上一句话,皇上若说愿意臣成亲,臣就成亲,廖将军的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的。”
古骜也起身,绕过龙案,来到怀歆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怀歆的肩膀,叹了口气:“……朕可做不了你的主,这得你自己想好了。只是从朕心里来说,总希望你们都有家有室,能和美。”
怀歆一言未发。
古骜说:“回去好好想想罢。”
怀歆点了点头,“臣告退。”
当日夜里,古骜得报,怀歆当夜在宅中头痛不已,几个在皇宫当值的御医都过去了,后来怀歆被灌下许多药,终于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古骜处理完了公务,又带着秦川视察了拱卫京城的虎豹骑大营,回城的时候,顺道到了安顿怀歆的宅院中探望。秦川远远地跟着,古骜一个人跨进了这座陌生的,原本属于前朝一位公爵的府院。
临到后院的地方,古骜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停下了脚步,古骜仔细分辨——原来竟是怀歆。
一时间,古骜不知道是进去,还是离开。
就在古骜踯躅的时候,怀歆在里面问了一句:“是谁?”
古骜只好一步跨了进门中,怀歆睁大了眼睛,立即止住了哭,哽咽着结结巴巴地道:“……原来是皇上。”说着他便要行礼。
古骜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怀歆:“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还哭?”
怀歆忙低下头:“……也……也没什么。”
“过去坐着。”古骜扶着怀歆去榻上坐下了,怀歆别开脸:“皇上怎么来了呢?”
古骜道:“来看看你。”
怀歆道:“我有什么可看?”
古骜叹了口气,道:“……现在百废待兴,朕还等着你养好了病,能为朕分忧呢。”
怀歆沉默了,脸上的泪珠顺着下巴滑下,过了一会儿。怀歆垂下眼,声音决绝地道:“……臣明白了,臣会与廖姑娘成亲的。”
古骜温声道:“成不成亲,都看你。只是要把自己身体养好。”
怀歆眼圈红了,再一次流泪了:“……那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臣到底是成亲,还是不成亲?”
“……”古骜想,也许怀歆生病了,脾气不好也是有的。
怀歆擦了眼泪:“……臣失仪了。皇上恕罪。”
古骜拍了拍怀歆的手背:“你最近身体不好,与心绪波动大有关系。在燕地你担着军职,也累,这几日若是病稍微好些,去城外踏踏青,嗯?”
怀歆点了点头。
古骜道:“朕也不久留了,你不要哭。你以前跟朕怎么说的?”
怀歆又点了点头。
“那朕走了,你好好休息,好好吃药。”
怀歆撑着病体,一直送古骜出到门外。
古骜带着卫兵呼啸而去,怀歆定定地望着古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怀歆知道,自己给古骜的心里播上了一颗种子,等他和廖氏成亲,局面会慢慢打开的,而他在古骜心中种下的,也许会慢慢长成大树。这颗大树在将来的某个日子里,或许能为他遮蔽他所作所为真正的目的。
古骜那保护欲强烈又不容人拒绝的个性,怀歆从书院起就了解的一清二楚。甚至在古骜骨子里,还藏有许多自负。这样的古骜,一定会对自己结婚之后将要发生的事,心怀愧疚。怀歆这样猜测着。
这时古骜在回城的路上也想:“怀歆此次来京,与之前心境大不同了。难道真是我逼他太紧了么?他现在这模样,倒是和许多年前骤失父母时有些像。”
***
古骜知道怀歆答应了廖家的亲事时,正是虞君樊将要班师回朝的日子。甩开了心中疑虑,古骜放下了手头一切的事,来到城楼迎接虞君樊。
这一仗,太尉王大胜而归,天下自此一统。
汉军此战之后,留下十五万军镇守南方,继续剿匪扫荡,十万骑兵镇守各地归降之郡。回程时步军随途过境,其中大半,通过均田地之法,被安置归乡。这时远道班师都城的,仍是三十万精锐。
夕日追随着归来的胜军,仿佛要燃烧尽自己的身躯,来照耀凯旋者的光荣。
古骜站在城楼上,望见了虞君樊。
虞君樊也扬起脸望向古骜。
两人相视而笑。
欢迎的仪式盛大而威武,整个上京都沉浸在天下一统的热烈狂欢之中。入了城,百姓夹道欢迎着汉军,虞君樊却一骑而先,驰至已等在道路尽头的古骜面前。古骜坐在銮驾上,对虞君樊伸出手:“不知太尉王,可愿与朕同乘回宫?”
虞君樊笑了,古骜今日穿了礼服,就与那日登基一样。金冠高束,黄袍耀目,盘龙纹覆,看在虞君樊眼中,倒衬得古骜越发英俊……见古骜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温柔与想念,虞君樊心中一热,将自己的手交在古骜手里:“臣遵旨。”
古骜扶着虞君樊上了銮驾,它缓缓地向宫内驶去了。
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落下一道又一道的帘。古骜在最后一扇门后抱住了虞君樊,虞君樊轻吟了一声:“……还没洗澡,身上脏得紧。”
古骜低声在他耳边道:“一起洗罢?”
虞君樊含笑点了点头。
古骜伸手轻轻地解去虞君樊的披风,战袍,一件又一件。
“想我了么?”古骜问。
虞君樊认真地点了点头:“每日都想。”
“……每日都想?”古骜笑着问。
“嗯。”
直到虞君樊只剩了亵衣,古骜方停下了手,虞君樊目光如水地看着古骜。古骜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抱起了虞君樊,走入了早已准备好的浴室……氤/氲熏红了虞君樊的双颊,他赤/裸地探入池水,迎面而来的是古骜带有掠夺性的吻。
扬起的水波沾湿了古骜的龙袍,交缠唇舌后的喘息中,古骜抵着虞君樊的额头,哑声问:“……你每天,是怎么想我的?”
虞君樊轻声耳语:“……你进来,我就告诉你。”
……
……
……
山河重整,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可古骜这时将它们都抛在了脑后,今夜,他将时间留给了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