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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便看到灵犀与娑罗一模一样的眉眼,严厉恍然不知今时何世。
灵犀仅有一刹欣喜,然后神情化为淡漠,默然起身出门。
不多时花枝快步进来。
“殿下、殿下可算是醒了!”
见花枝喜极而泣,严厉这才清醒了些。
“先前那是谁?”
“先前?是二小殿下啊。”花枝扑哧笑了,抹了抹眼睛道:“人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二小殿下却真真待您用心,也恁的懂事,这些年日日守在您身边,待您体贴入微,从不曾懈怠。”
严厉更关心的是凤皇和炎之灵。花枝起初不肯说,被她一吓,这才道尽人事。
与龙君不得善终、妖帝魂魄有异、严厉一睡不醒相较,娑罗这个仙道老祖宗更加招人非议。须知仙道演化至今,法门奥义虽然驳杂,精髓之处却无不出自他手,除了道祖,便是他最得众仙敬奉信仰。唯恐世人不知究竟,肆意污他美名,霄霜命明亮将一些秘辛宣扬出去,只那灭世天劫仍隐瞒着。
龙族与妖界连成一气,眼见就要生事。皓睿仙师须将半数人力用于修补那个天洞,因而一筹莫展。霄霜却道不打紧,给他半月时间即可助娑罗恢复记忆,届时要镇住邪道小菜一碟。
皓睿仙师欲调人手护法,霄霜吹胡子瞪眼道:“你当那仙道老祖宗的名头是虚混来的?任他来千军万马也会败走。”皓睿仙师到底不放心,派明亮率众神匿于谷外,又命仙兵仙将守住各处关卡要塞,严防邪道声东击西,大举攻天。
龙族与妖界自不肯放过一举歼灭仙道两大擎天栋梁的良机,很快便精锐尽出,突袭娑婆谷。
敌我实力悬殊,明亮与众神虽不惧死,却不可意气用事,正合计杀出一条血路,护送霄霜和娑罗脱身,就见霄霜与一素衣男子施施然出谷。
素衣男子是沙罗的模样,气色不佳,风吹便倒的孱弱状。
“家师被扰了清净,很是不爽,欲单挑四海龙王及十八路妖王,发一发王霸之气。”
见邪道众人被霄霜的托大之语说得又惊又疑,素衣男子和蔼笑道:“你等虽为杀我而来,我却自重身份,不可与后辈计较。然你等个个包藏祸心,杀孽深重,既主动送到我手中,我总归要惩诫一番。”说着扬手一招,两道绿芒自九天落入他双手,化为一双情剑。
邪道众人见状发一声喊,将他团团围住。
他环视众敌,不紧不慢道:“剑是锋利之物,伤人身体,损己修行,且我是斯文之人,不可失了雅致,与你等的王霸路数混战一处,拳打脚踢,没个正形。不如你们稍安勿躁,看我舞剑,看完若还想动手,我即刻束手就死。”
邪道直当这是个天大的便宜。然后素衣男子强打精神,于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浑然忘我,自顾耍了一通剑,竟叫观者无不如痴如醉,呆若木鸡。
结果毫无疑问。
见素衣男子轻易便制服列位邪道首脑,众神群情振奋,随明亮现身对他顶礼膜拜。
“孩儿即刻杀了这些孽障,诸界群龙无首,要不几日平定动乱,当可天地一统,后以森规戒律管束,自然就止戈归元,天下太平。爹爹也便能得偿夙愿了。”
明亮亮出兵刃,上前就要动手。素衣男子拦住他道:“所谓天地一统是诸界各行己道却甘愿攥成一团,休戚与共,杀了他们只能平添仇恨,适得其反。”
明亮道:“爹爹所言极是,可总归要给他们点教训,不然怎长记性?”
素衣男子道:“我仙道守仁不杀,悯济众生,却也不可失了分寸,行姑息养奸之事。且放了他们,日后若还滋事寻衅,企图祸乱天下,涂炭生灵,取他们首级也是易如反掌。”
待邪道众人如丧家之犬骇然退走,明亮忙管娑罗求教后事。娑罗道凡事他已交代给霄霜,只叫明亮速把情剑带回严厉身边,便径自回谷。
失去炎之灵庇佑,皇笳天降下永恒之境,时空与凡界无异。有明亮帮烛武打理凤族事务,凤族遭逢大变,倒也秩序井然,不输旧日。
那个天洞费时数月才修补好。期间天境元气受摩梭罗海水气干扰,每日都风雨无常。灵犀因久不见凤皇而日夜吵闹,某日偷跑出府。待明亮和烛武冒着倾盆大雨掘地三尺,在凤皇赐给灵犀那株梧桐树上找到人时,灵犀已淋了半天的雨。
虽吃下驱寒邪之药,灵犀也冒了风寒,数日都高烧不退,胡话连连,后来终于清醒了些,却又闹着找凤皇。凤后昏沉沉的顾不得他,花枝等婢左右拦不住他闹腾。明亮闻讯赶来,见百般也哄他不住,不由怒斥他几句。
听说凤皇陨殁,灵犀大哭半晌后昏昏而睡,病情每况愈下,不几日后竟是气息微弱,命悬一线。御医束手无策之际,霄霜施施然而来,道是娑罗有救人之法。
实则娑罗自吓退龙、妖两界便闭门不出,就连明亮也进不去谷。
灵犀在娑婆谷养病期间,晧睿仙师费了番周折,从冥王处借出聚魂灯。凤后集众亲属之力为凤皇聚魂,竟是数年也毫无进展。眼见纯血之凤的消亡无可逆转,凤后忧思过度,满怀抑郁,卧床不到三年便因死劫降临而陨殁,临去对恸然侍奉她身前的烛武和明亮道,龙族与妖界只是表面安分,魔界也平生波澜,正邪两道早晚要大动干戈,往后不必再费那劳什子力气,给她和凤皇聚魂,只尽心竭力保严厉不死,凤族许还能多走些年,纵是末路也当辉煌。
烛武、明亮再是悲痛也郑重领命,保严厉不死却极艰难。
十年来,南无每日都以三枚阴灵果养护严厉,且往她体内灌输四个时辰元气,却至她涅槃之前也未能叫她醒来。她的魂魄本就将聚不聚,若死劫降临,必定灰飞湮灭。南无精元耗损极大,修为一降再降,有心也无力,因而愁肠百转。明亮日日勤奋刻苦,却任他天赋异禀也不可能短短数年便飞升大神,获得使用禁术的资格,遂管霄霜苦求龙族那门能让修为瞬间暴涨的秘术。
“当年母亲舍命护我,是时候偿她大恩了。”
“既知你母亲舍命护你,便该珍惜性命。”
霄霜从容不迫,这才给明亮解惑。
当日严厉与龙君之所以会被情剑劈开,是因娑罗对情剑下了一个禁咒,双剑一时还肯受娑罗感召,却与严厉更加元气相通,视她为主。
简言之,道祖施加于情剑的不死之力已转嫁给严厉。只是娑罗的有备无患之举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情剑只保得严厉魂魄不散,半点没有要助她凝聚神魂的迹象。
这却是不幸中的万幸。
“世事福祸相依,或许死劫就是生机,也未可知。”
事实证明霄霜所言甚是。众人袖手旁观天劫降临,严厉的魂魄却非但未被劫火烧碎,反还渐渐开始凝聚,当日几乎被烧成焦炭的身体亦如逢春枯木,迅速恢复成血肉之躯。
众人皆大欢喜。南无更是大张旗鼓,命虎力、鹤轩二位仙君操办起婚事。
严厉允婚南无这事虽世所周知了,其中却有受胁迫之缘由,此事本当作罢。然虽是龙君酿成凤族大祸,龙君却是被娑罗的执念驱使。而凤后早便打卦,严厉钟情之人会害她魂飞魄散。彼时天下皆传卦象应验了,凤后思忖之后,将严厉全权交由南无照料。
凤后之举无疑默许了那桩婚事。明亮狠不情愿,一早便对南无决然表明态度。
至阴寒的天池有助严厉修养。南无在池畔搭建屋舍,十年来冒着严寒助严厉聚魂,却再有心僭越也不得亲近。只因明亮虽忙于政务,鞭长莫及,灵犀倒恰好病愈出关,带着花枝守在严厉身边。
灵犀随娑罗闭关休养数年,修为见地俱有精进。出关后他少言寡语,待人疏冷淡漠,却心思缜密远胜八丨九岁孩童,任凭南无使尽聪明也不为所动,寸步不离严厉。
南无要用强更是不成。全因不知为何,修为低下的灵犀只消一个弹指便能叫他手脚俱僵,束手就擒。南无心知霄霜头上有人压着,求他也无用,技穷了唯有强抑恼火克制。
龙君生克炎之灵,那日炎之灵被他元气侵蚀,居然火气大盛,甚于之前百倍。严厉遭火毒反噬甚深,元气混乱,生死悬于一线。霄霜道世上除了南无再无人能救她。南无救她的代价却是极大。
娑罗苦心造凌柯成人,只为克制炎之灵。凌柯得以幻化成人的根本,乃是娑罗以禁力一丝一丝凝聚。霄霜此番挽救严厉之法分作两步,先是让南无将“心”灌输给严厉泰半,助她凝聚神魂,次要南无弑去严厉体内火毒。此法费时久远,南无修为渐丧是轻,就怕“心”力骤减之后受不了火毒日日反噬,有神魂俱碎之虞。好在霄霜还传了一个辅佐之法,南无始终也未有恙。
可就在三日前,南无正给严厉灌输灵气,天空陡然传来一声巨响。南无欣喜严厉形如安睡之人,必定身子大好,不日醒来,有些心不在焉,当即挨了一道天雷。
早年南无道雷劫将至是骗严厉,不料雷劫会在而今不期而至。
雷劫本当与严厉的情形对等,严厉气息孱弱,雷劫也当势弱。熟知八十一道天雷来势汹汹,世所罕见。南无左右都避无可避,只得咬牙硬抗。纵是灵犀急智,借圆月之阴气助他抵御雷劫,他未被登时劈成飞灰,离魂飞魄散也没几日了。
听花枝谨慎措辞,慢慢禀告完人事,严厉的沉痛无以复加。
逝者已矣,追思徒添伤感。失去意识之前她以为,她这一生就要结束了,不知有几人会为她伤心难过,恨她怨她,不料要承受生离死别之痛的人,竟然是她。
比南无更让严厉纠结的,正是娑罗。
如今严厉回头去想,心知娑罗做事稳妥,他能料想得到凤后的执著,也料想得到自己的枕边人不信他十分,将人事逐一谋划,甚至悄悄给她不死之力,却怎知那株桃树会不早不晚恰恰化人,因这点差池乱了他的计划,坏了诸界大好形势?
严厉急欲去娑婆谷见人,奈何四肢无力,直当自己修为尽废,不由甚为急恼伤神。
“殿下乍醒,身子还虚着呐,须好生将养一番才行。”
花枝话音未落,灵犀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被他淡淡一睨,花枝忙肃然起身,轻轻掩门出去。他坐到床边,把怔然盯着他看的严厉扶靠到他胸前。严厉问是什么药,虽被他沉默以对也大口喝下,喝完手脚立时能动了,却还是无法凝集法力。
严厉坐在床上神思恍惚。灵犀这才言简意赅地开口,告知她一些外人不知之秘。
娑罗的记忆已被龙君吞食,断然寻找不回。然而人之六思犹如镜面,眼耳鼻舌身意在每一刹的所知所感都如雁过留痕一般,会在潜意当中留下浮光掠影。霄霜以梦境为引,让娑罗虚实颠倒,待在梦中走马观花、阅尽平生,即可功成圆满。此法三日即成,霄霜说要半月,是为逼邪道早些动手,早早解决祸患。只因这个恢复记忆之法有后遗症,娑罗恨不得倒头便睡状,正因如此。好在邪道迫不及待打上门来,再拖几日,娑罗必定捱不住困,沉睡过去,正邪大战也便在所难免。
彼时娑罗虽恢复记忆,修为却不及四海龙王与十八路妖王任何一个。好在天地众生不论正邪俱有情性,道祖喜以情字论天下之道,赐剑给娑罗时一并传授他一套剑法。此法须一心二用,双手各有招式,一手名九思绝爱,一手名九念断情,干扰人心之力甚于其它术法百倍。邪道众人不知究竟,轻敌大意,先失一手,因而被娑罗轻易制服,至今也未再妄动。
听到这里严厉无语凝噎,本当娑罗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是怨恼她,不料竟是他一睡不醒,花枝所述那些关于他的消息,都是霄霜刻意散播的。倘若当日她听皓睿仙师所劝,不试图以炎之灵解决龙君,便不会激发龙君的反噬,将炎之灵彻底吞噬。炎之灵若在,凤皇便不会陨殁,凤族也没有灭亡之祸。思来想去她悔恨交加,一时颇觉生不如死,却也异常清楚地明白,她务必好生活着。
“你爹既沉睡未醒,你又跟谁学会降服南无的功夫?”
“自然是跟霄霜真人。”
“他怎会……”
“爹爹以治愈蛇君顽疾的办法换他袖手旁观,不再护短。”
严厉暗自吁了口气。她连夫妻间最基本的信任都丧失了,险些坏了大事,娑罗必然生气,却如此这般,兴许她还有改正之机。
“您这次重生的过程不合惯例,怕要费些时日才能恢复修为,眼下诸界安分,此事倒也不急。只是少君待您执念深重,他时日无多却有夙愿未了,您要早做决断。”
灵犀的眉眼本就极像娑罗,如今放佛连性子也随了泰半,言行无不带着娑罗的影子。
十年时间足够稚子长成少年。依恋之人相继逝去的悲痛和觉明府对于皇子近乎苛刻的规矩礼法,让灵犀有着远超他年纪的沉稳持重。无疑这也要归功于他的父亲,给了他不俗于世的根骨资质,让他有敏锐的洞察人事之力。
严厉心思烦乱,不由征询他道:“依你看来,当如何决断?”
“与其您一生歉疚难安,且落个绝情寡义之名,莫如随他所愿,一了百了。”
灵犀的态度让严厉深感意外。
严厉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六界。是日明亮、烛武欢喜驾辇来迎时,严厉已把自己关在房里喝了半日闷酒,出门被风一吹,顿时有些熏熏然的,神志却异常清楚。
被明亮和灵犀扶上车辇、昏昏欲睡之际,她吩咐一句:“先去天南。”
天南阳气最盛,凤凰花如火如荼。最茂盛的那片花海中央起了一处别院,南无正在里面休养。明亮、烛武皆有些不情愿,灵犀倒径自驾辇,绕路去了天南。
被唤醒时严厉头疼欲裂。听烛武说南无只留下一个婢子伺候汤药,严厉径自登堂入室,见南无闭着眼睛,拥着狐裘,懒卧于床上。严厉上前一摸他额头,冰凉得很。
他恍惚睁眼,又怔又痴地看着严厉。
这些年非但他修为渐丧,还日日受火毒和寒气侵蚀,又遭逢天劫,看来气色灰败,形容枯槁,再无半点风流俊逸可谈,唯有双眼神采如故,仿似天上最亮的星。
严厉心下五味杂陈,就听他喃喃开口:“从未见你如此专注地看我。”
严厉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只因认识这么久,我从未如今日这般,看你如此顺眼。”
他闻听一愣,随即回过神,急忙转过身道:“也不通报一声,你诚心看我的丑态么!”
严厉绷了少顷才有些恼火地问:“雷劫降临为何你不躲避?”
“那雷劫来得极不合常理,我怕我若是躲了,万一波及到你,你可不禁折腾。”
“明知我是受你胁迫才不得不允婚,你还肯如此待我,岂不是傻?”
南无握住颈上戴那串凤凰眼,沉默不语。
严厉又问他:“婚房都建好了,婚礼怎么倒不筹备了?”
他还是沉默着。
严厉道:“俗礼累人,不办也罢。”
他这才猛地坐起冷笑:“果然你要反悔?”
“不。”严厉道:“只是我不想于心不安,虚情待你。”
他沉默少倾才叹口气:“原本我是想着,当年你嫁给……嫁给娑罗仙师时,也非一心一意待他。论别的,我自认不及他万一,论待你之心,我却自认不差他分毫,先娶了你,假以时日总归能叫你改变。可如今……如今连老天都不帮我,我还要这虚名有何用。”
见他诚挚,严厉也不由叹气,“你若不厌弃,就搬进觉明府住,起居由我照顾。”
一刹欢喜之后他更加幽怨:“也好,临终能帮你成就好事,我倒也情愿。”
严厉苦笑一声:“既当我是没心没肺之人,你何必执著不放。”
“那好。”他挑起眉:“你搬来这里跟我同住,免得我去你府上遭人白眼。”
严厉一想也是,未免他的余生麻烦不断,遂应了他。
“果然来么?”他万分不信状。
“果然。”
南无欣喜若狂地支起身子。严厉看见敞开的狐裘里裹着一束凤凰花。南无审视着她,欣喜化为黯然。严厉信手拿走那束花,坐到床边。南无见状一掀狐裘,将她裹进去,紧紧抱住她,汲取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温暖。
“看来我注定要死在你身上。”他郁郁叹口气。
“怎么说?”
“事后我细想,那雷劫只怕是人为的。有人想卸磨杀驴。”
严厉心道这绝不可能。南无咬破她手腕,喝了两口血。
“味道不对。”
见他咂了咂嘴,严厉直当自己身体有异,不由问他如何不对。他看着她沉吟一番,却猛地将她压倒,作势要吻她,被她信手一推,嘶一声懊恼退开。
“何必矫情?之前那些年我跟你朝夕相处,对你为所欲为,你我虽未行过大礼,夫妻当做之事却都做全了。”见她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又好笑道:“你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如此不禁逗弄?之前你似死人一样冰冷无趣,且似块焦炭,从头到脚都毫无美感,我哪儿有性致下这种手。”
严厉抚额无语。将死之人还有戏谑之心,足见心态颇好。
他却郁郁道:“我一时还不急着死,你无事就走,免得惹旁人不高兴,又来害我,让我死个彻底,再无重生之机,再无见你之日。”
严厉气极反倒笑了。她若也以小人之心揣度,还当这厮明知她会悔婚,故此演这苦肉计诳她。看来他而今果然不想要个虚名,而是想要她的承诺。
“你的后事我会一手操办,你只管放心。”
“果然?”
严厉指天指地立个毒誓,南无这才不再纠缠,很快就被温暖之感舒适得昏昏而睡。
严厉起身出门。闻听她要搬来与南无同住,明亮甚为反对,灵犀不置一词。严厉一意孤行,回府受完众神礼拜,大事小情安排一番,便带花枝和几个婢子赶到天南别院。南无睡醒见她在他身边打坐,愣了会儿神才又怔又痴道:“本当是梦,怎么你真来了?”
严厉叹气:“本就是梦,只是你不愿醒。”
“难道娑罗仙师果真恼你愚钝,不肯原谅你,你非要用我刺激他一下?”
“……好吧,我走了。”
“别!”南无死死抱住她的腰。
此后数日严厉的法力未见恢复,南无为数不多的余生也多是睡着的,偶尔醒来也少言寡语,严厉逗他无用,久之便不自讨无趣,只照顾好他的汤药,每日给他几口血驱寒。他终日除了睡着就是瞪着眼发呆,严厉苦劝他出去吸食点灵气,他也不动,放佛不屑多活几日。严厉闭门谢客,专心待他。第七天他大限将至。适逢夤夜,星斗漫天。他醒来精神颇好,竟自己下了床。严厉心知这是回光返照,忙随他走到屋外。他站在凤凰花丛里,望着星空良久沉默后,郑重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也许我真该醒了。”
严厉诧然看着他。
“我虽待你执著至今,却总是惹你生气、难过、痛苦,无论如何都比不了娑罗仙师,所幸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叫我能弥补你一二。这是我甘之如饴之事,你只管坦然承受。我父君道人生在世,当一世一个活法,一世有一世的精彩。本当这一世我有千年万载时光可以挥霍,而你未必能渡过死劫。忘记你的过程委实痛苦,非我所能承受,我试过不行,故只能顺应本心,执著不放。不料你这里云开月明,来日方长,我却这么快便走到尽头,纵有来生也再跟不上你的步伐。”
严厉宽慰他道:“听说皓睿仙师已去了冥府。冥王顾念与你母亲那点渊源,皓睿仙师再允他点好处,定能再次借到聚魂灯。你不是我凤族,生死轮回不受宿命局限,有离别却归来有期,不必如此悲观。”
“再见岂还如初见?”
“……”
“让我来生不再记得你,遇见你也不再动情,于你做来可容易?”
“不难。”实则这正是严厉的打算。出乎她意料的是,南无分明能料到她的意图,却在弥留之际彻底开悟了。这是他之幸,亦是她之幸。
“那我对你的纠缠就到今晚为止吧。但愿我这个过客能让你记上三年五载。我父君一时还不能羽化,紫阳宫群龙无首,若遇事端还须劳你照应。”
“这是自然。”南无的伤感让严厉释然吁了口气。
南无指着漫无边际的花海问她:“这些花美极了。我把它们统统带走,你可舍得?”她勉强笑了笑,说不出只言片语,暗暗有些难以名状的失落,心绪烦乱之际,委实不知自己明明该高兴今后少了负累,却为何竟有些不舍得这个与她纠葛甚深的男人,尤胜不舍得这片她最钟爱的花海。
只消弹指,所有凤凰花都枯萎了。
南无灰败的气色不见好转,吸食大量灵气却可让他多活须臾。
一望无际的萧索景象让严厉有一刹失神,然而就只这么一刹便发生了出人意料之事。前一刻刚说出诀别之语的妖孽瞬间侵入她神识,操控她起了一个禁咒——咒龙君迦昱痴缠她三生三世,世世不得其心,却世世因她而死。等她气急败坏地拿回主权,他被逼出她体外的魂魄已极度虚弱,却还得意大笑。
“你分明有病!”
“自然我病得不轻。分明我该咒娑罗仙师断情绝爱,咒世上除了我,谁也不能得你真心相待。如此你却必然要恨我,而我再也不想叫你恨我,哪怕是一分一毫。”
严厉一听顿时消了些恼火,暗暗生出些后怕来。凤族禁咒无可逆转,这孽障煞费苦心,若真起那等咒,她纵然恨极了他,也着实无计可施的。
“后会无期。”南无怅然叹息。严厉的恼火随他魂魄所化的万千光华一同消散。
虎力、鹤轩二仙闻讯赶来时,严厉正抱着南无的肉身出神。二仙将肉身带回紫阳宫,不发丧,却请霄霜上天以玄冰封存起来,将来好给东华帝君留个念想。
严厉在紫阳宫外拦住霄霜,质问他教南无凤族禁咒就不怕娑罗怪罪?
霄霜已度过返老还童的临界点,如今是与灵犀一样的少年之身,早便耐不住寂寞,跑去雷泽与无照鬼混。娑婆谷外结界与他元气相通,他倒也放心留下娑罗一个人。
霄霜打着哈哈笑言:“那老东西自负识情辨爱,身陷其中也当能游刃有余,行事不受其累,不受其扰,却不料你是个不可托付之人,不配他倾心以对。我猜他痛定思痛,醒来多半要与你了断,如此实为帮你,你倒不识好心。”
严厉忙陪个不是,问他如何处置的龙君迦昱。他讳莫高深,只字不谈便扬长而去。
严厉百思不解,郁郁寡欢,回府瞒着那个禁咒,很快却发现自己身体有异。想是她反制南无时用力过猛,吞噬了他一部分魂魄,竟然连她都能噬灵了。
登基之后她闭关数月,很快恢复法力,并且修为比之前还要精进。出关诸事不顾,一溜烟赶到娑婆谷,见娑罗懒卧于溪边青石,若有所思的看水中鱼儿嬉戏。
娑罗已醒来月余。皓睿仙师正忙着召集群仙,好来谷中顶礼膜拜,恭迎他上天。
严厉闪身过去,见娑罗神情疏冷地抬眸看她,不由低下头,呐呐说不出话。感觉沙罗站到她面前,放佛在等她解释,她来前打好腹稿的千言万语也只能如此归结道:“那时我实是情非得已。”
头上一麻,严厉忙抬头看。
“此物已视你为主,再不受我感召,日后你要好生待它。”
沙罗端详着一双情剑。察觉他的企图,严厉心神大震,不及阻拦他已信手挥剑。
眼见那缕断发在他掌中化为烟尘,严厉如遭重击,却道:“如此也好。从今往后你行事无牵无挂,不须瞻前顾后,思虑重重,当能早日完成夙愿。”
沙罗平静道:“实则当日我恢复神识最初便该与你了断。然我总归不舍,期望你能感我诚挚,行事如我所愿。奈何,你叫我很失望。”
严厉惨然笑了,她早知自己配不上他,却妄念执着痴缠着他,如今也该识趣放手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觉明府,严厉一连数日都对着情剑借酒浇愁。烛武、明亮不知究竟也能猜到个大概,一个苦劝她宽心、知足,一个难以置信,风风火火跑去娑婆谷。
明亮终究失望而归。
不几日后严厉一个一个摔烂身边的酒坛,越过始终默然守在她门外的灵犀的拦阻,闯进厚土殿。厚土元君左右拦不住她,眼见元楹花容失色,被她一掌劈成飞灰。
等灵犀赶到,厚土殿房倒屋塌,严厉正对厚土元君厉喝:“元楹死有余辜。你教徒不慎,罪也当诛!”她如今贵为神尊,比厚土元君位份略高,厚土元君却岂容她肆意妄为,命众属下势必拿住她。然则以她修为,怕是厚土殿倾尽全力,也奈她不何。
可她醉糊涂了,听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旋即见一个白衣少年疾射到她身边,抱住她手臂,劝她罢手,直当是娑罗来了,顿时便消了戾气,痴怨他道:“好,好,好!往后你说一,我不说二,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给你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能换你回心转意?”
灵犀一愣,随即应承着她,趁她狂喜,这才制服她。
此事惊动了皓睿仙师。
严厉虽已为尊,仙规却森严。厚土元君也抓住不放。皓睿仙师颇头疼,管娑罗请示之后,判她受剐刑,下堕仙台。可是不等玄穹帝尊下旨,严厉倒先上表,扬言此番是她与厚土殿的私怨,若帝尊非以公事处置,她必率凤族脱离仙界,再不受天庭管束。
天下哗然。
严厉很清楚,她这祸惹得不是时候,却毫不后悔。
娑罗马上要归位,断情之举天下皆知,群仙瞩目之际若饶了严厉,有损他的威严。烛武、明亮皆无计可施,倒是灵犀从容不乱,给严厉出了这个主意。
皓睿仙师知严厉本就混不吝,如今又为情所伤,乖张暴戾,唯恐政局动荡,只得掉头吓厚土元君道:“她若反了必与你厚土殿为敌,你何必为一个确然有错的元楹,搭上众亲属之命。”
厚土元君是位女帝。
天下有几个女人能似严厉、蒙臣这般杀伐决断?厚土元君审时度势,只得作罢。
此后严厉虽然阴郁,却消了颓废,振作起来。
爱是付出,欲是索取。爱欲纠缠,谓之情。世上常有至情至性者,为己所爱一心付出,不求回报。借醉发了回酒疯,严厉放佛顿悟了什么。
众仙迎娑罗上天时,严厉盛装前往,不苟言笑,言行恪守礼节,以示敬服。自她醒来初次见面的姒檀传话逗她:“呦,这么快便清心寡欲了?倒省得我费口舌安慰你。”
严厉却听说姒檀的事。
四海龙王暂且安分,桑寒却狐狡之极,百般挑唆蒙臣。蒙臣信了他的话,疑心凄惶是假。姒檀尽力掩饰,到底被她揭穿。她一怒劈死那颗魔心,誓要姒檀永不超生。
十年来,姒檀受约与蒙臣决战数回,回回得胜。
“她已三年不与你寻衅,想必识趣了些。你何不主动一些?”
“我自有分寸,不劳你操心。”
娑罗入驻无极宫,皓睿仙师于座下侍奉。归位那日万仙膜拜,娑罗道天地一统势在必得,众仙臣服,齐心守护信奉之道。严厉强抑心事,灵犀与她同心,从不去无极宫,明亮倒常去走动,回头便把娑罗的情形禀告给她,道娑罗自归位便在无极宫闭门不出,终日看着龙君迦昱所化那只金蛋。如何处置此物,他是要狠费神的。
每每为一只纯血之凤挡劫,严厉都会想起凤皇。彼时她不惜一切也要挽救凤皇,万不是错了。错只错在她不该不信娑罗,想必娑罗最不能释怀的正是如此。
一晃就是数年。期间严厉性情大变,克己守礼,专心政务,醉心功法,闲暇时便邀姒檀共饮。姒檀的言行有些异样,可是严厉难以名状,想不出究竟。
这日严厉收到消息,姒檀破例给蒙臣下了战书,约她在琉璃海畔决一生死。先前数回都未有结果,严厉便没当回事,后来却惊闻,姒檀一着不慎,被蒙臣一剑穿心,灰飞烟灭。
严厉这才恍悟,姒檀之前的言行分明在透露——他累了。未等严厉决定是否要打进魔宫给姒檀报仇,又传来蒙臣传位给尚方,尔后自刎于琉璃海畔的消息。
一场仙魔纠葛终于落下帷幕,严厉觉得姒檀可以含笑九泉了。
尚方得蒙臣一手培植,因痛失蒙臣而怨怪仙界,率众侵扰仙界领地。
严厉正有一口闷气无处发泄,闻报即刻要请缨。明亮求她道:“母亲早已威名远扬,这些宵小之辈,就交给孩儿去解决。”正给姒檀守孝的杳云也跑来求她,她遂上表帝尊。
近年邪道蠢蠢欲动,帝尊正欲杀一儆百,敕明亮、杳云为荡魔先锋,率天兵一万下界。明亮文武兼备,蓄势多年,杳云则满心仇恨,二人势如破竹之际却遭四海龙王突袭,溃不成军,失手被擒。
与战报一同传来的,还有四海龙王的请柬。
“请往龙师殿商谈要事。”
严厉暴怒之极,立时便要去摩梭罗海,手刃四条老龙。烛武忙劝她道:“您此去投鼠忌器,非但救不了殿下,恐还要落人算计。须请仙师从长计议。”
四海龙王蛰伏已久,此番定是有备而来。严厉岂不知他们冲的主要是娑罗?
娑罗依约传霄霜秘术,霄霜正与无照闭关治病,起码还要三两年能成。纵有几名蛇族翘楚深谙海下情形,四海龙王却定防守严密,不容侵入。要救明亮当真棘手。
烛武道:“仙师必然也收到邀约。他再通天彻地,也无异于手脚被缚,落在下风。况且四海龙王先前吃了仙师大亏,如今胆敢生事,除了殿下定还有所倚恃。我们且不可被牵着鼻子走。不如属下与二殿下化身前去,您与仙师于海外接应,见机行事。”
严厉以为甚好,此时耳目来报,道是娑罗仙师孤身下了摩梭罗海。
严厉登时坐不住了。
没有情剑护佑,娑罗拿什么与强敌抗衡!
烛武沉吟:“仙师不会如此莽撞。定是有人假扮他,引您贸然前去。”
严厉也当如此。终于发言的灵犀却道:“定是他胸有成竹,您可放心前去。”
“何以见得?”
“我在娑婆谷养病时,曾听霄霜真人说过,道当年道祖构建六界时爹爹都在场,深晓机关,也深知摩梭罗海的玄妙之处。甚至于……”
“如何?”
“龙君迦昱能将摩梭罗海玩弄于股掌,是因他乃水气化生,与海元气相通。摩梭罗海却是道祖以水囊所化。爹爹若知窍门,要将摩梭罗海玩弄于股掌,亦是寻常。再者说,四海龙王老谋深算,敢捋胡须必有退路,兄长当性命无忧。”
灵犀十九岁,越发像极了白莲花当年。严厉行事肯听他劝谏,还常常与他秉烛夜话,促膝长谈,惹得明亮都生了醋意,嫌她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
严厉对灵犀的分析深以为然。这时虞靖传回消息,道娑罗仙师的确下海去了。为防妖、魔、龙三界大举攻天,皓睿仙师正调兵遣将,凤族首在其列。
“海外有孩儿和烛武,您放心下海。”
灵犀提点严厉一番。严厉遂命烛武调集人手,听候皓睿仙师调遣,后忍着手痒,担着心事,被巡海夜叉一路引进龙师殿时,见明珠高悬,主位空置,娑罗手捧着一盏茶,从容端坐于客首,其下坐着桑寒、尚方,对面正是四海龙王。
人如此齐整,难怪胆敢挑这等事端。
严厉细一端详娑罗,虽被他的冷漠疏离之状刺痛了眼,倒确认是他无疑。
严厉本当四海龙王自重身份,口下有德,桑寒、尚方却必会你一言我一语,对她极尽嘲笑讥讽,不料他们同四海龙王一样正经严肃。
严厉一时辨不清形势,就听娑罗淡淡传话:“照灵犀教你的办。”
“怎知他会教我?”
“他纵是随我三五分性子,也比你心明眼亮。何况与我八丨九不离十,放佛在照镜子。”
严厉心下黯然,也无暇疑惑他阴阳怪气,言辞古怪。
娑罗这才慢吞吞开口:“你来的正好。可知为何主位空置?”
严厉沉默着,不料他有此一问。
娑罗道:“方才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力求叫我相信,我当坐至那里。你怎么看?”
只是一瞬间,严厉的心思却不知跌宕起伏了多少回,最终她的脸色回复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难道你先来这许久,就只听他们废话?”
娑罗轻笑:“他们费此周章,只为叫我耐心听这番废话,势必要我坐上那里才肯放人,若不答应,便要我一家三口葬身于此。”
灵犀料想也是如此。
乍看娑罗是贸然前来,却必不受四海龙王挟持。严厉不由桀然大笑:“我这等俗人尚且生死无惧,何况是你?然则正邪势不两立。你有决不可死之理由,我亦是如此。胜败常事,明亮却一向自负,此番被擒虽属意外,于他也是奇耻大辱,他又待你我恭孝,唯恐你我因他涉险,必有千方百计求死之心。我固然痛惜,万不得已时,唯有成全他美名,只叫这些魑魅魍魉统统陪葬便是!”说罢跃到主位旁边,轰然一声毁了那金座。
见她双手各执一支凤尾鞭,脸上戾气阴狠,身畔灵气滚滚,罡风慑人,足见修为之高无人可敌,四海龙王俱都动容。世人谁不知她性有桀骜,近年更是抑郁乖张,若真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前来,龙、凤二族两败俱伤,倒算龙族捡了便宜。
娑罗轻笑着喝下一口茶,“早说她脾气躁,又憋了许久闷气无处发泄,必不似我温和待人,能与你们坐下来打商量,你们偏偏不信。”
西海龙王冷笑:“名声固然重于生死,你们为人父母却岂可轻言放弃!小殿下确有千方百计求死之心,若叫他如愿,足见我辈无能,岂还有脸争这个短长?”
严厉怕的正是如此,听说明亮无恙,不由暗吁口气。
“僵持无用。不如听我一言,折衷处置。”娑罗挥手祭出一物,正是龙君迦昱所化金蛋。
四海龙王眼泛精光,尚方、桑寒若有所思。
娑罗道:“你们疑心我的身份也是情理,此物却足以证明,你们的揣测都是无稽之谈。龙君迦昱骁悍雄奇,败于我手实属天命不予,非他无能。为长远计,你等不如休养生息。若干年后他再度化生,我的记忆纵能遗留十之六七,也必有一番妙趣可与我玩耍,甚至带你龙族凌驾九霄亦有可能。”
四海龙王俱有喜色。想必此事正中他们下怀,前计不成,退而求次。
“非但如此,先前敕封你龙族掌管的凡界水域仍由你等掌管,只是地方龙神须守我仙规。你龙族若不寻衅,我仙界自能与你相安无事。”说到这里娑罗和气尽消,沉下脸道:“可眼下你们若不遂我意,拼着我儿死得其所,单是我一人要灭你龙族,只在顷刻!”
结果是四海龙王收下金蛋和养护之法,与娑罗定下互不侵扰的协议。
桑寒、尚方见势不妙,不由脸色大变。
娑罗笑道:“妖帝、魔尊无须急恼,你两界一个元气大伤,一个人才凋零,合力也不是我仙道对手,若也有休兵罢战之意,亦可与我定下协议。”
桑寒、尚方岂有不从之理?
只是费了番口舌,邪道众人俱被娑罗搞定。可见比任何武器都要强大的,是人的头脑。
然虽有了三份互相制约的协议,诸界和平共处的期限却要看龙君迦昱何时重生。四海龙王最为关注此事。面对追问,娑罗道龙君迦昱的情形与严厉不同,能逆天改命已是不易,何时重生非他所能掌控,人力必不可少,关键还须看天意。
没等西海龙王的近侍去把杳云、明亮带来,娑罗径自起身而去。
严厉接了两个小子,见他们灰头土脸,受了不少皮肉伤,心中不爽顿时达到极点。“我儿的血岂能白流!”二话没说她就动了手。
桑寒、尚方急忙躲得远远的。四海龙王得龙君迦昱尽传皇族秘术,修为暴涨,自视甚高,心知严厉势必要寻衅发作,遂与她战在一起。
后来严厉跟杳云、明亮相互扶持着出海,灵犀驾辇候在云头上。
“看来你们这是都过足瘾了。”
灵犀颇无奈地扶娘仨上辇,喂完药把草草包扎的外伤仔细给他们处理一番,道桑寒、尚方皆是言而无信之辈,把明亮、杳云从里之外都检视一遍。
明亮得意大笑:“二弟未免过于谨慎,爹爹一统天下,势不可挡,邪道岌如危卵,胆战心惊,此番爹爹所谋正中他们下怀,岂敢再得寸进尺?”
杳云也道:“我们虽也吃了点亏,四海龙王却个个重伤根本,非千八百年养不好。”
严厉道:“白纸黑字有什么用?还是要拿拳头说话。”
明亮点头附和:“如此一来,看谁还敢视那三份契约为儿戏。”
灵犀不由摇头失笑:“你们这一身伤,岂不也要养上许久。”
严厉颇无所谓,回府才与明亮、杳云算账。
明亮兵败被擒竟是个算计,设局的正是娑罗。严厉喜见岌岌可危的局面被娑罗掌控住,却恼明亮、杳云都与她离心,这么大事也敢瞒她。明亮百般逗哄,杳云千般请罪,总算让她消了懊恼。
灵犀总不放心,宣来几大御医给明亮、杳云会诊,见都无恙,这才放心。明亮嗤他过于谨慎,严厉笑完心里却嘎登一声,因灵犀的举动而生出个而匪夷所思的设想。
严厉的伤养了数年才好,这却无损她叫人闻风丧胆之威名。天下虽未止戈归元,却太平无事。一团祥和之下,严厉的心境也日渐轻松起来,偶尔脸上也能有几分笑意。
冥王软硬不吃,皓睿仙师几番前去都借不到聚魂灯,南无之事一拖再拖。虎力、鹤轩苦苦相求,严厉终归不耐,一路打进冥府,夺了冥王的劈魂刀。劈魂刀即将被冥王修复完整,冥王唯恐她真将刀身戳成马蜂窝,只得懊恼借灯。
有了聚魂灯,严厉先组织人手给凤皇、凤后聚魂,果然毫无成效。严厉伤感怅然,给南无聚魂倒甚有起色,虎力、鹤轩二仙松了口气,道严厉为尊事忙,且叫他们为主上出一分力气。严厉遂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然后把当年给白莲花找的两位师父招来,学习琴棋书画,还给自己挑了一位舞娘师父,闲暇之余就在房中练习舞道。琴棋书画能有长进,舞道却费尽心力也收效甚微,她倒毫不气馁。
眼见明亮、灵犀都长成俊朗青年,惹得不少女子青睐,烛武提议给兄弟两个择亲。
严厉瞪眼道:“若有良人,不必你我操心,他们自会来求着我赐婚。尚未来求,可见没有,你何必多事。”烛武再不敢谏言。
后来严厉把兄弟两个叫到跟前,问他们可有中意之人,可有成家之意?二人都道醉心修炼,无心儿女情长。严厉拍着他们肩膀道:“你们两个,总有一个将来要继承大统,界时身担重任,婚姻之事只怕有波折,徒添烦恼,不如趁早挑个良人。”
灵犀道:“兄长眼见要飞升大神,自然是兄长为尊,孩儿只中意大司命之位。”
明亮则驳他道:“若以武力来论尊卑,二弟年幼,修为却进步神速,定然比为兄晚不几日便可飞升大神,天资岂非在为兄之上。”
兄弟两个都谦让着,相持不下。
严厉自登基便为储君之事摇摆不定。两个儿子俱都出类拔萃,竟也颇让人头疼。好在她还有几百年时间,可以慢慢掂量此事。
烛武提议道:“二位殿下都有为君之能、之德,的确难以抉择。不如这样,反正只有两个职位,二位殿下谁先娶妻,谁就可以当先选择。”
顶着兄弟俩的呱噪,严厉准了。
数百年匆匆而过。
这日明亮郑重跪倒在严厉面前,问她:“孩儿有个中意的女人,母亲所言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
“只怕她身份特殊,孩儿娶她进门您要生气。”
“是谁家姑娘?”
“是……是衡蓉。”
严厉大怒。这衡容虽是她表兄长生帝君的幺女,年数百岁,貌美活泼,却有个她极不喜见的来历——衡蓉的前世,就是欲奴。
当年欲奴被竹馫压下冥府,十八层地狱来回过了几遍,却仍迷途不知回返,日夜咒骂凌柯。南无闻听终究心软,不忍她再受酷刑折磨,买通冥王,洗去她记忆,硬将她丢入轮回隧道。熟料她转世为人,竟投在长生殿。
这事原本谁也不知。严厉打进冥府借聚魂灯时,顺便看了看生死薄。每个人的命数皆能在生死薄上显现。严厉混不管冥王急天机泄露,在一旁跳脚,把一众亲朋的命数看了个遍。衡蓉的过去叫她心下颇不痛快,回府便叮嘱明亮,今后绝不许再与衡蓉亲近。明亮急得追问,得知缘由,便与衡蓉断了来往,任她来纠缠也不为所动。
不料过去几百年,明亮竟是要取衡蓉?严厉竟不知该怨天,还是怪明亮心志不坚。
“孩儿主意已定。您若势必反对,孩儿不敢忤逆,只好终生不娶。”明亮言辞坚定。
“岂不记得当年她如何害你?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孽障!”严厉断然反对,把明亮骂出殿去。后来灵犀进殿,劝她道:“兄长做事素来有分寸,对您说破必是已成定局,您反对也无用,倒叫兄长烦恼伤心。”
“岂能把我大好一个儿郎便宜了那个贱人?”
严厉怒极生了歪心,就要提着情剑去长生殿,断了衡蓉的念想。灵犀拦她道:“且不说如此会让兄长今后与您一样凄苦,长生帝君还要与您置气。与其让很多人都不痛快,您何不就成全了兄长?”她总归放不下芥蒂,却心知灵犀所言甚是,只得风光操办了婚事。
是日宾朋满座,独缺了正在闭关的新郎官的父亲。被毫不知情的衡蓉口称母皇三跪九叩,严厉看在明亮面上,笑语嫣然,和蔼可亲,心里却委实五味杂陈。
等新人入了洞房,酒席散了,宾客尽去,严厉怅然落寞,叫灵犀来朝阳殿陪她喝酒。
“许久未尝醉意,已忘了是何滋味。”
“那便痛快醉一场吧。”
“只怕失态。”
“孩儿陪着您,不会叫您做出格之事。”
往事已矣,当忘的则忘。可严厉百般也想不通,为何连欲奴那等贱人都嫁了良人,她这相思之苦却仿佛永无尽头?后她果真喝醉了,也果真发了酒疯。好在灵犀听她吩咐,在她醉前先禁锢她的修为,不然真要惹事。
宿醉醒来忒过难受,严厉却觉轻松了很多。
数百年来严厉时常会做梦,梦见凤皇、凤后,梦见天枢、姒檀,梦见南无。此番她醉糊涂了,竟是头一次梦见娑罗,梦见他以白莲花之姿站在九天祥云之上,俯瞰着她。她因此狂喜,竭尽所能却拙手笨脚地为他而舞,然后拉住他倾诉衷肠,求他回心转意,娶她进门。他不置可否,只是对她笑。笑得她嗔恼了,荡漾了,索性压倒他,见不反抗便为所欲为。
严厉绞尽脑汁也回想不到春梦的细节,却被她身上的痕迹吓了一跳。灵犀把她安顿好便去了,花枝等婢就睡在寝殿外,她倒把自己折腾挺狠,简直无颜见人。
咳,可见她禁欲太久,饥渴难耐,以至要在梦里发泄个够。
严厉与衡蓉相处隐忍,日子倒也匆匆而过。
明亮不欲为尊,储君之位只能落在灵犀身上。灵犀虽有无奈,也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这日紫阳宫来人传讯,紫阳宫费时数百年,南无终于聚魂重生了,只是事情有些棘手。严厉正在屋里研究舞道,闻报忙出门,撞见灵犀,遂叫他同行。
母子与虎力、鹤轩二仙赶到舍身崖。桑寒爱惜羽毛,见严厉来了,忙命众妖闪在两旁。
舍身崖顶筑了个草窝,里面有枚鸽蛋大小雪白的蛋。严厉开天眼一看,确是南无之胎无疑,只是它尚且是个蠢物,须先凝聚成形,破壳降世,修炼成人,才能记起前尘。
严厉不由慨叹这离奇天意。又是蛇,又是妖身,难道这厮注定与此有缘?
“我妖界众生俱受感召,不约而同来朝,足见是大妖凌柯重生,而非你紫阳少君。”
桑寒一时不敢动武,却显然势在必得。严厉懒得跟他废话,正要把蛋揣进怀里带走,灵犀道:“那一纸合约并非空谈。上次打伤四海龙王,是爹爹有意叫您扬威,如今可不同。您将人带走并无道理,会给爹爹惹麻烦。不如等东华帝君归位,由他来要人,父子至亲,硬来也无妨。”
严厉可不想再坏了娑罗的事。虎力、鹤轩见她撒手不管,也不敢硬抢,只得悻悻作罢。桑寒把蛋请进修罗殿,仔细养护。严厉常去探视。桑寒自知万万防不住她,索性由她来去。
这日严厉进殿,见一只白狐蹲在蛋旁。严厉直当这畜生趁人不备来偷嘴,闪过去,捉住它尾巴倒提起来,在它屁股上拍了几下,然后丢出殿去。不多时桑寒抱着那狐进殿道:“此妖名叫李琅邪,神尊可还记得?”严厉方知此狐与她有些渊源。
当年严厉好心安排李琅邪的父亲在冥府做事,熟料那厮花心风流,勾搭上一只女鬼。李琅邪之母百般挽留不住,怒极杀了这对奸夫□□,自己也因伤重,不久便撒手人寰。李琅邪也就此杳无踪影。
这事严厉听虞靖絮叨过几句,曾命人各处搜寻,终无所获,不料落在桑寒手中。
“人妖之后为我妖界不耻。念及琅邪与神尊有些渊源,我这才留它活命。然它修行数百年还是狐身,还不开窍,可见资质平庸。此番正为请问神尊,可否杀了便是?”
那白狐歪着头,弯月般的眼睛盯着严厉看,放佛在朝她笑。慨叹它身世之苦,严厉道:“分明它是天赋异禀,你眼拙不识罢了。正好我缺个逗闷之物,拿来便是。”
李琅邪虽还是蠢物,却有几分灵性,或许因是只人妖,身上也并无狐臊之气。严厉喜欢它皮毛滑顺,乖巧温驯,几乎时刻带在身边。
过不几年南无破壳而出。见是条碧绿碧绿的小蛇,桑寒主动请道:“我虽为尊,那十八路妖王却多有异心,唯恐终有一日来逼宫。饶是大妖凌柯,眼下也无力自保。不如神尊将其带走,等他化人再说。”
严厉欣然同意,转而跟虎力、鹤轩二仙道:“看当日万妖来朝的架势,你家少君只怕真被邪气侵蚀。且放在我这里,我拿上古神之血助他早日成人。”
二仙正有此忧,岂会不从。
此后严厉每天都破费两滴血,琅邪与南无平分。烛武顾虑道:“尊上神体尊贵,须万般珍重,只助少君便是,何必便宜了不相干之人?”
严厉道:“我欲等琅邪成人收为弟子,它便不是外人。”转而又笑谑:“若化生出一副好皮囊,性子又得我喜欢,我收他进后宫,就更不是外人了。本打算与少君了断,不料他又是这等境遇。他若故情难忘,或许我便一时心软,从了他,也未可知。”
“难得您竟计划着思春,当真极好。”
烛武的斗胆玩笑让严厉暗自苦笑几声。曾经沧海,只取一瓢饮。她倒是想着思个旁人的春,奈何管不住自己的心,又不舍痛快了断。然被她思的那个人已死水无波,素不常见,见也无话可谈,怎不叫她呜呼哀哉?
许是越压抑便越会胡思乱想,随着死劫越来越近,严厉越来越认为,那个匪夷所思的构想就是真的。因此有个人长久霸占着她的视线,而她分毫也不敢表露出疑惑和探究。
玩笑话不胫而走。
明亮第一个跑来聒噪:“爹爹万不会回头的样子,母亲何必还执着?您这个打算甚好,甚好。孩儿一百个赞同。其实您何必等?但凡您松个口,府里的门槛还不被人踩烂。”
“为娘心中有数,你且别多事。”严厉和蔼道。明亮连声应是,却很快众位老神、老仙都来拐弯抹角说亲,就连霄霜都匿形跑来戏弄她道:“你我若传出婚讯,不怕撼不动人。你考虑考虑。”严厉一指将其戳飞,暗自倒如同吃了颗定心丸,狂喜确认了一事。
灵犀醉心修炼,寒暑不怠,每晚却都抽出时间来给严厉问安。母子俩有事便说事,无事便闲聊几句,或是品茶看书,或是摆弄雅器,十分闲适怡然。数百年来,这已成为他们都不可或缺的习惯。
因灵犀的眉眼与白莲花极像,性子亦然,严厉看他的时候常常会有错觉,始终都竭力克制着。
这日严厉一大早便把灵犀唤到跟前,幽怨道:“你兄长自打娶了媳妇,便将老娘我抛之脑后,来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少,还只待片刻便走。你虽比他心细,会体贴人,到底不如个能暖被窝的男人实在。”
灵犀稍愣才问:“您……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老娘我守寡太久,身心都甚为寂寞,欲养几个男宠聊作安慰。”
“……”
“你眼光好,擅识人,速去办吧。”
“……您喜欢何等样人?”
严厉提前写好了一本册子,上面洋洋洒洒写满字,种种要求无一与娑罗其人近似,甚至截然相反。
“您这是要放下了?”
“热脸贴了这么久冷屁股,我也是想开了,世上好男人千千万,我何必在一人身上吊死?不如就学蒙臣豢养后宫,肆意纵情,逍遥痛快。”
灵犀颦着眉领命而去,操办数年却无果。严厉一再催他,他总是两个字交差:“没有。”明亮听说要替他去办,被他不知怎么说了几句,便再也不提了。
这日严厉又把灵犀叫来,扶额叹气:“也罢,与其饥渴而死,莫如做个饱死鬼。”
“您待如何?”
“渡劫那日我自去梵谷,谁敢跟着我就打断他的腿。出府门算起,一路遇上几个能用的男人,我就带上几个。凭我的姿色,不愁他们不从。”
灵犀无言以对,许久才道:“我爹若没有断情,得知您如此丧心病狂,自暴自弃,饥不择食,定要坐不住了。奈何他已心如死水,不会如您所愿的。”
严厉严肃道:“所以我绝非玩笑。”
灵犀沉默不语,只是淡淡看着严厉。
严厉干咳一声解释:“你是没经历过,不知何为食髓知味,怎知这寡居之苦。”
“倒也是。您既这么想,便去这么办吧。”灵犀微微一笑,施施然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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