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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
我站在港汇广场的自动扶梯上缓缓下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正在动情热吻的一对儿男女。即使隔着整个大厅和喧哗的喷泉,我也能一眼认出这对儿光天化日下没羞没臊的家伙,一个是我英俊的俄罗斯丈夫,另一个则是我情同姐妹的好闺蜜。
我用力提一提手中的七八个购物袋,不动声色躲在一边,直到看着我的洋老公缠绵道别后转身离去,这才踩着脆响的高跟鞋走到那个曾经做我伴娘的女人面前。
“q^q……”闺蜜转过身看到我,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我微笑着看她,“找个咖啡厅聊聊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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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醇香拿铁稳稳放在桌子上,我小心安顿好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之后,这才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自从倒卖过咖啡豆以后,我算是戒不掉这个了。”我笑眯眯地说。
闺蜜坐在我对面,碰也不碰她自己的那一杯,只是表情忐忑地看着我说:“你,发现了?”
“发现了!”,我点点头,“不过不是刚才,也不是靠眼睛,而是在……很早以前,靠我女性的直觉,呵呵。”我平静地说。
闺蜜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我放下咖啡,将胳膊撂在桌子上,倾身向前,说道:“现在,给我讲讲吧,你们到什么程度了?很显然,二垒是已经上过咯!”
一片绯红在闺蜜的脸上晕开……
“三垒上过了么?”我穷追不舍地问。
闺密红着脸点点头。
“那么,有什么要跟我分享的么?毕竟,我们可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啊!”
闺密支吾着说:“嗯……被他上三垒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你对不起谁啊?”我拧起眉毛问她。
“你知道的……”闺蜜轻轻叹了一口气,“胸到用时方恨小啊,我感觉有点对不起他。”说着,她垂下头沮丧地盯着自己并不丰满的胸脯,那神情就像刚得知自己生了乳癌一样难过。
“哈……”我不屑的一笑,朝天花板连翻了几个白眼,随后语带讥讽地问:“那……他对你的发育不良怎么看?”
听到这话,闺密的脸庞瞬间被甜蜜点亮了,“他说他很喜欢,他不介意。”她闪着星星眼说:“他还安慰我说,这样,我们拥抱的时候,心就贴得更紧了……”
“噗……”我嗤笑出声。
但随即,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被感动了。
这样动听的情话,我也曾经听过啊,甚至,比这更加动听……可是现在……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隔着氤氲的咖啡蒸汽,闺蜜近在咫尺的脸变得有些看不清……
“q^q,你怎么哭了?”她伸出手跨过桌子,握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哭……”我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轻轻点掉眼角滑落的泪水,“我只是……眼睛出了点儿汗,呵呵……亲爱的,你知道的,你可以跟我实话实说……你们……睡过了么?”
闺蜜垂下眼帘抿嘴一笑,“还没有,毕竟……他是你的丈夫……”
我将被她握住的手抽出来,再反握住她的手,吸吸鼻子,用鼓励的口吻说道:“亲爱的,我要你今晚就到我家去,穿上你最性感撩人的衣服,把我那如花似玉的俄罗斯丈夫给睡了!”
意识到隔壁座位有人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满不在乎地补充了一句:“睡了他,别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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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空开始下一场雷阵雨,我开着车堵在延安高架上,以比升国旗还要慢半拍的速度爬行着。
电话响了,是表弟,我接起来。
“阿姐,公司……”
高架上的喇叭声混杂着雨水敲打车窗的噼啪声,大得让我听不清电话内容。
“哎呀,我听不见,你大点儿声,又不费电!”我朝着电话那头喊道。
“我说,阿姐,公司来了一个客户,一个超有钱的外国老头儿,他指明要一个懂俄语的人为他服务。”
我顺嘴说道:“找你姐夫啊!”但马上意识到他姐夫这会儿肯定没空,于是改口道:“明天再说吧……你姐夫今晚有事儿。”
“那你回来一趟呗。”表弟说。
我看看挡风玻璃上不断挥动的雨刷和车窗外的电闪雷鸣,说道:“我还赶着去见小情人儿呢……再说,这种渡劫的天气啊,路上正堵得厉害,我也回不去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但我可不保证他明天还会再来。顺便说一句,他开出的价格,非常,非常‘合理’哦。”表弟在电话那头贱嗖嗖地说。
我听着他报出的数目字,笑着说:“价格确实‘合理’,什么时候我们连‘商务伴游’的活儿都接了?”
“什么‘商务伴游’啊,不是,就是私人导游,我们的常规业务。”
“行啊,那你就先跟他把合同签了吧……”我咬着前车的屁股挪了半个车身,说:“考验你能力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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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一步出电梯,我就踩着噔噔作响的高跟鞋宣告自己的到来。表弟从格子间后面探出一张脸,“姐,他来了,在你办公室等你。”
我点点头,朝表弟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个略显龙钟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并没有转过椅子来看我,而是依旧笃定地坐着。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一边脱掉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一边用俄语跟他道了个歉,随即转过身来面对他。
他的脸……其实没什么特别,很苍老,也很瘦削。一头银发整齐地梳向后面,露出平滑干净的额头,高高的眉骨,挺直的鼻子,薄而坚毅的嘴唇。如果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暗褐色眼睛瞬间夺走了我的思维,我一定会吐槽他的脸跟《指环王》里的甘豆腐好有一比。
我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进入状态,尽量自然地朝他笑笑,同时隔着桌子伸出手:“您好,我是秦晴。”
他没有立刻与我握手,而是窝在转椅里定定地看着我。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浮起来又沉下去,直到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把伸在空中的手收回来时,他才抬起覆盖在拐杖上的右手,缓缓伸过来,与我的手握在一起。“你好,我是morris!”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手心异常干燥,手背上虽布满斑点但并不粗糙。这貌似瘦弱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我注意到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戴在他右手的食指上。
我抹着裙子坐定,微笑着说:“那么,morris,您是俄罗斯人么?”既然他没有说自己的姓,我也只有直呼其名了。
“不。”morris面无表情地说。
“哦,但您说俄语?”
“我还会说德语和英语,这重要么?”
我咽了咽口水,保持着微笑,说:“好吧,那让我们回到重要的事情上来,您需要我为您服务几天?”
“一天就足够了。”
“是今天么?”
“是的。”
“好的。”我起身去拿刚刚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说道:“我们走吧。”
morris又用那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我,并且看了好一会。等他看够了,这才有些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用手撑住拐杖,说道:“我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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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车停在长阳路62号门前,探头出去望望。看到青红相间的砖制墙面上镶嵌着一块显眼的黑色标牌“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我这才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
将车熄了火,我下车给morris打开车门,看着他颤颤巍巍地走下车,我强忍着想要上前搀扶他的冲动。
morris拄着拐杖站在纪念馆门口,仰头望着这幢修旧如旧的三层小楼。过了很久,他才转头对我说:“请你帮我买票,我一个人进去。”
我帮他买好票,目送他拄着拐杖缓缓走进纪念馆大门,这才将双手□□大衣口袋里,左右四顾起这里的建筑和街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一带了,在我的印象里,这幢小楼并不是什么纪念馆,而是外婆口中的“摩西会堂”。外婆挂在嘴边的故事里,除了“提篮桥监狱”就数有关“摩西会堂”的最多了……
我回到车里,打了几个工作电话,又玩儿了好一会儿手机,morris还是没有出来。百无聊赖中,我开了车上的收音机,一首忧伤的慢歌飘了出来,我不喜欢这种调调,便皱着眉头随手调整着收听频率,电流的脉冲声吱吱呀呀地响起来,突然,一段新闻播报毫无征兆地冲进我的耳朵:“乌克兰认定俄罗斯为‘侵略国’……趋于恶化的乌克兰危机难以在短时间内解决……”
我慌乱地关掉收音机,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而后视镜中,也映出一张苍白僵硬的人脸……已经一年了,只要听到任何能让我想起他的消息,我的身体还是会有这样的反应,对此,我束手无策!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车厢里的空气变得沉闷、浑浊、甚至凝固,让我呼吸困难。
我打开车门,逃离那狭小的空间,站在车边的空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同时拼命咽下涌上咽喉的某样东西。
时间接近正午,天空高远纯净,阳光晴好。我合上双眼把脸对着太阳,眼睑后面出现一些小片的阴影,他们扭曲着,混合着,形成一张男人的脸……
那张脸的其他线条已经变得不太清晰,唯有两片干嘴唇突兀地翕动着,宛如风中枯萎的树叶。
“请不要杀我!”他充满绝望地说了一句俄语。
砰!——枪响了!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看到morris拄着拐杖,迈着他特有的颤巍巍的步子,正从“摩西会堂”里走出来。
我收敛起不寻常的神色,迎着他走过去。他的脸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眼圈和鼻尖上却泛着潮红。我看得出来,他的神色也不太寻常。
“您还想去别的地方么?或者……我们先去吃饭?”
morris摇摇头,说:“我没什么胃口,请你陪我在这附近走走。”
我点头答应,默默走在他身边。
“你对这一带熟悉么?qin。”morris问我。
我抬起头看看周围,点头道:“是的,我的外婆曾经住在这附近,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玩儿。”
“你的外婆,她还活着么?”morris颇感兴趣地扭头问我。
我摇摇头,回答道:“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您这样幸运地长寿。”
morris沉默了,他保持着缓缓的步速,沿着长阳路的林荫道静静地走着。我并不知道他想要去哪里?他也不向我问路,似乎他对这里比我更熟悉。
我随着他拐上一条小马路,马路边是一溜儿提神的石库门,虽修缮过,但依然散发着旧时代的袅袅气息。路口一张躺椅上,一位老爷子神情泰然地靠坐着晒太阳,手里捧着一只茶壶,二郎腿跷得比眉毛还高。
morris默默凝视着路边的建筑,清水红砖的外廊、三角形的屋顶、扇形的大窗,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我扭头看着他的脸,虽然他在极力掩饰,但因为心潮澎湃而变得不太自然的呼吸声还是出卖了他。
我并不想过多地打探他的*,但为了缓解这种沉闷的气氛,作为私人导游的我必须要说点儿据我所知的关于这条巷子的历史。
“小的时候,常听外婆提起,这里曾经是犹太人聚居区。”我说。
“是么?”morris目光幽幽地着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他问道。
我迎着他的脸,同样目光幽幽地看回去,缓缓说道:“二战爆发以后,很多欧洲的犹太人为了躲避屠杀和迫害,逃难到了上海,就聚居在这一带。”我用手指着面前的街道和建筑。
“他们在上海定居下来,还开设了学校、医院和商店。但是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占领了这里,他们把犹太人赶进几条弄堂里,前后出口焊上牢固的铁栅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说到这里,我发现morris的眼睛开始失焦,似乎伴随着我的讲述,他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当时的情景……或许,是在想象,或许,是在回忆。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日本人那样做的目的,是想灭绝上海的犹太人。据我外婆说,那时候有很多人,包括她的父母,都会趁着黑夜,偷偷将面饼从屋顶上空投进这些被困死的弄堂里……后来……”
“后来,被困的成千上万名犹太人除了病老而死的之外,都奇迹般地生还了……”morris转过头神情庄重地看着我,说:“就是你外婆父母那样的人帮助那些犹太人度过了绝境,否则,我也不可能……‘幸运地长寿’了。”
“您曾经……”
“是的,我和我的父母在上海生活过五年。这条弄堂就是我们曾经被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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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吊完了他心目中的“诺亚方舟”,morris要求我将他送回酒店。疲累的他,终于在下车的时候,朝我伸出了手,我也顺势搀扶住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将morris送至酒店的电梯前,他从我手中抽出胳膊,转身面向我,准备道别。
“谢谢你的陪伴,qin。”说着,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信封,掂了一下分量,露出生意人的微笑,由衷地对他说:“这是我做的最轻松的一单生意了,我甚至还没有做满一天呢!”
morris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今天的游览非常完满,qin。”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一直不露喜怒的脸上现出了慈爱的笑容。“你帮我找回了珍贵的东西……我的孩子,但愿,我也能把你最珍贵的东西还给你。”
说完,他抬起手在我面前划起了十字。“上帝给了人十字架,也给了人忍受的力量。”他一边点着我的额头、前胸和左右肩膀,一边说。
他的话和他的动作让我愣住了,我拧起眉头看着他那长了怪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脸,思维再一次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morris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缓缓转过身,迈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在他身后静静地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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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回到公司,将信封交给财务入账后,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处理完因为morris的到来而搁置下的工作,我终于有时间仔细想想这一天中出现了好几次的“idea”的情况。morris那双褐色的眼睛,他看着我的眼神,他告别时说的那些话,还有他划十字祝福我的方式……这些都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并且因为想到了那个人而内心抽痛。
我捏住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双手,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也许morris确实是俄罗斯人,也许morris就是冲着我来的,甚至……也许morris就是他那位我从未见过的祖父”,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一口气,“也许……不是……但也许是!”
我忽地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办公室,来到表弟的格子间。
“有事儿?”表弟疑惑地仰头看着我。
“合同呢,你昨天跟morris签合同了么?”
“签了啊。”
我摊开一只手,“给我看看。”
表弟在手边的一堆文件里翻找着,而我的脑海里此时只剩一个念头,“也许……不是……但也许是!”
“在这儿,morris的合同……”表弟将一份文件交给我。
我强作镇定地翻到签名那一页,只有龙飞凤舞的morris,没有姓。
我停下来,想了想,马上继续往后翻……他护照的复印件……上面印着他的全名。
翻到了——
姓:vich,名:morris,国籍:瑞士。
vich……vich……
“啪”,合同从我手中滑落,掉在桌子上。
“阿姐,怎么了?”表弟问。
“他们来找我了!”我失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