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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绝篇 这里是极冷的北方,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漫天的风雪中,一道人影跪在地上,积雪漫过膝盖,落魄又狼狈。雪风吹刮着他睁不开眼,辨不清方向。良久,抬起冻僵的手,拂去眉眼间霜雪凝结的冰渣,微眯着眸子四处张望。
目光微微停顿,看着倒在雪地里,几乎被埋没的身影,蹒跚着走过去。快速的扒开雪,露出一张青涩稚嫩的面孔,此刻冻得发青发紫。
“念卿。”花千绝将手指放在小女孩的鼻翼下,雪风中几乎感受不到她微弱的呼吸。惊喜过望,连忙脱掉身上的大氅裹着女孩,擦掉手上的血泥,用手搓她的脸。
青白色的脸搓出红色花千绝这才罢休,将女孩抱着往回走去村庄。
“冷傲,快烧一锅热水。”
天黑前,男人将女孩抱回了落脚点。
动作轻柔的把女孩放在暖和的炕上,拆掉头巾,一头花白的头发倾泻而下,除了眼角的皱纹,几乎看不出他已经六十好几,快到迟暮之年。
冷傲将烧好的水倒进桶里,将邻居妇人请来,替女孩沐浴。
冷傲伺候花千绝洗漱,换上干净的大氅:“没有找到?”
花千绝摇了摇头,雪莲哪里这么容易找?这么大的雪,即使有也被积雪掩埋。
“你明日好好看着丫头,我再去找一找。”
冷傲点头,这是花千绝的执念,无法劝服他。
花千绝熬药给花念卿服下,看着她脸色恢复如常,气息平稳下来,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这一日的奔波,他力不从心,困顿的倚在炕边睡了过去。
冷风萧萧,冰渣砸落在屋顶,发出嗒嗒的声响。
骤然,睡梦中的花千绝惊醒,捂着阵阵绞痛的心,直不起腰来。
“冷傲!冷傲!”
花千绝心里发慌,闷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冷傲闯了进来,看着俊美如往昔,辨不清年纪的主子,心里没由来的一慌。
“南州国可有传来消息?”花千绝面色苍白,自那一别,二人都信守诺言,今生再不相见。他治好了腿,便云游四海,走遍天下。每去一个地方,便会画下一副美景,匿名寄去她所在的地方。
四十五年过去,好端端的她却突然病倒,一日不如一日。
他听说长孙华锦花重金收集雪莲给她续命,便来了极北之地,可惜一无所获。
冷傲摇了摇头:“没有收到消息。”
前几日抵达这里的时候,南州国传来消息,她快不行了。
花千绝将信将疑。
这时,传来鹰叫声,冷傲面色微变,花千绝却已经打开门,雄鹰落在他的手臂上。花千绝似不受其重,手微微颤了一下。取下竹筒,展开信条。
“啪嗒——”
手中竹筒落地,手中信条随风吹卷飘然落地。
——长孙夫人殁。
字迹粗犷潦草,可见写消息之人的心绪,并不宁静。
**
花千绝看着翻涌的雪花,泪湿眼眶,宛如扑面的冰雪消融在眼里的雪水。
“花千绝,我们为什么不能早点遇见?”
“如果我爱的是你,是不是就不会历经这么多苦难?”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花千绝——”
“你是一个好人,好好的,坚强的,活下去。找一个心疼你的好女孩,忘了我。”
“好,此生不见。”
寒风刺骨,他耗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抵御无孔不入的悲痛。
“噗——”
花千绝似无力承受,单膝跪在地上,鲜红的血喷洒在洁白的冰雪上,妖艳刺目。
清儿,我不该离你这么远。
**
花千绝在神坛下跪了三日,滴水不进。
花念卿心中焦急,三日前她迷糊吵醒,便看见爹爹吐血了。
她与爹爹年纪悬殊,虽然是他云游的时候捡来抚养,感情却是极好。
当时可吓坏她了,后来听冷傲叔叔说那是南州国帝京的故人病逝,爹爹心中悲恸至极所致。
可她依旧放心不下。
“冷傲叔叔,已经三天了,爹爹何时出来?”花念卿如今十四了,身子娇小,圆圆的脸盘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
冷傲神色凝重,目光一瞬不顺的盯着神坛紧闭的大门。
“快了。”
花念卿心中焦灼,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响动。倏然,门缓缓的打开,花念卿险些栽倒在地上。
喜笑颜开的喊道:“爹爹。”看着几日不见,仿佛苍老许多的花千绝,眼眶发热。
想必那位故人,便是爹爹给她讲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
花千绝面无血色,憔悴不堪,轻咳了几声:“回南州帝京。”
花念卿微微一怔,那个地方,爹爹念了四十五年。
如今,终于要回去了?
**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寒冷。
这一年,花千绝的身体再不复以前健朗。
他们都知道,花千绝之所以能放开,坚强的活下去。那是因为这片土地上,他心中最在意的人还幸福的活着。
如今,斯人已逝。漫天的悲痛,他如何支撑得下去?
来年的春天,他们离南州国帝京还剩六天的距离。
可他终究是没能回到南州国,逝在了桃花遍野的季节里,面容宁静安详。
他说,他与她相识在桃花盛开的日子里。
**
桃花林中,石墓前的碑文刻着——长孙华锦与长孙氏水清漪之合墓。
而旁边,新增了一座新墓。
——
龙幽篇
玉照宫
殿内香烟袅袅,一片宁静祥和。
宽广的美人榻上,铺着雪白的狐皮。龙幽侧躺在上面,漆黑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眉目如画,唇不点而朱。
倏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四五岁小姑娘提着粉色的裙摆,飞奔过来,扑在他的怀里。小小的手掌抹上龙幽冷峻的面容,咯咯笑道:“二舅二舅,快点醒醒,汝阳姨姨她在做米糕,玥儿想要吃。”
龙幽缓缓的睁开眼,黑眸沉沉,隐有一丝不耐:“二舅这里也有糕点。”长臂一伸,从壁柜上拿下木盒:“你最爱八宝斋的杏仁糕。”
“二舅,汝阳姨姨做的好吃。她都要嫁人了,今后玥儿可是吃不到。”小玥儿不依不饶。
龙幽将小玥儿抱进怀中,宠溺的刮着她的小鼻子:“小馋猫!”抱着她起身去了小厨房。
小玥儿她很喜欢汝阳郡主,在这南州国皇宫的两年,除了邑哥哥,便只有汝阳对她最好。总是变着法儿做好吃的给她,二舅不在南州国,她便会借宿在汝阳王府。
偶有一次,她听汝阳姨姨的娘亲说要给汝阳姨姨说亲,可是汝阳姨姨说她想要嫁给二舅。
汝阳姨姨把最好的都给她了,那她肯定要把她最亲爱的二舅分享给汝阳姨姨。这样,他们就是一家人。
但是她也有苦恼,二舅好像不想娶汝阳姨姨。
“二舅,娘都快要生小弟弟了,你怎么还没有成亲?”小手摸了摸龙幽的下巴,左右瞧瞧道:“都好老了。”
龙幽眉梢一挑,大掌揉了揉她的小脑瓜:“二舅老了,很快是你们的天下。”
小玥儿似懂非懂,把脸埋在龙幽的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小声的说道:“二舅,玥玥喜欢汝阳姨姨。娘说你和汝阳姨姨成亲,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龙幽淡淡的一笑:“这样不好么?”
“玥玥已经长大了,今后不能陪在二舅身边。二舅一个人,玥玥心疼。”小玥儿对龙幽的感情极为的深厚,比长孙华锦与水清漪都要难以割舍。“娘说二舅不成亲,老无所依,会很可怜。”
“二舅有小玥儿。”龙幽目光缓缓沉敛,轻叹了一声,真是招人稀罕的丫头。
一想到她要嫁人,便觉得难舍。
二人来到小厨房,汝阳正好拿着娟帕擦手,低头走出来。倏然看见站在眼前的二人,微微一怔,转而轻柔一笑。伸手捏了捏小玥儿的鼻子,不用想也知是她将龙幽拉来。
“饿了?”汝阳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递给龙魂:“不远处的亭子里备好了鲜果,可以去那里小坐。”
龙幽将小玥儿递给龙魂,示意他将人带走。
看着小玥儿欢天喜地的跟着龙魂离开,轻抚广袖,目光落在汝阳的身上。初见时,她十五,他十四。他久居南州国时十七岁,而她已经十八。岁月蹉跎,转眼她已经二十。
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她在等待中度过。
“汝阳,我十九。”
汝阳微微一怔,仿佛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姐夫迎娶长姐那年二十五,对我来说依旧略早。”龙幽婉转拒绝汝阳继续等待。
汝阳秀丽的面容霎时一阵惨白,她年纪不占优势,比他大一岁,她便心里挣扎良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等待他。可如今,他却嫌她年纪大了么?
“我到了想成亲的年纪,不一定娶的人是你。那时候你年近三十,这辈子便过了大半。你是玥儿喜欢的人,我不想辜负你。”
所以,别再等!
汝阳眼睫微微颤动,垂落在身侧的手指紧紧的捏成拳头,抬头看向龙幽,眉眼间染着淡淡的忧伤。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关系,当年南州国护国公主与驸马,蹉跎半世方才结成连理……”
“汝阳,你还不明白。”龙幽打断汝阳的话。
汝阳浑身忍不住的颤抖,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是啊,她不明白,护国公主与驸马是两情相悦,只是因为个中缘由,这才蹉跎半世。
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龙幽并不爱她。
“这几年,我给过机会,但是我对你没有感觉。今后也绝无可能!”龙幽冷酷无情,字字句句宛如利剑,直入汝阳心底。
汝阳如坠冰窟,明明炎炎烈日下,却觉得浑身透骨的冷。
“小玥儿心思单纯,你今后不用再见她。”龙幽语气透着一丝冷意。
汝阳面容惨淡的低笑了几声:“在你眼中我是这般的不堪?利用一个孩子?最初我的确是见你对她疼爱得紧,这才对她好。可她这么乖巧的孩子,谁又能不喜爱?”
龙幽抿紧薄唇,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说道:“汝阳王妃已经替你相中一位夫婿,各方面都极出色。”话落,转身离开。
汝阳身子踉跄,身后的婢女搀扶住:“郡主……”
汝阳心中传来阵阵的钝痛,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泪水滚落眼眶。
他这是在逼她!
“他又怎知,若是不能嫁给心爱之人,嫁给谁都如行尸走肉。嫁与不嫁,又有何区别?”汝阳目光凄清,伤心欲绝的离开皇宫。
回去之后,便病倒了。
半月不曾进宫。
龙幽依旧日日给龙邑上一个时辰的课,督促嬷嬷教小玥儿针线。虽然纵宠她,该学的却丝毫不马虎。
小玥儿许久不曾见到汝阳,心里想念的紧,又不敢问龙幽。
龙幽又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
“你今后不可缠着你汝阳姨姨,她要成亲了,不能时常进宫。”龙幽轻叹了一声,这么小,就会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想必是他不让人省心的长姐嘱咐。
小玥儿眼睛滴溜溜一转,倏然,眉开眼笑,扔下针线跑向门口:“汝阳姨姨。”
汝阳比之前清减,身子愈发削瘦单薄。张开手臂想要抱起小玥儿,可大病初愈,她力道小没有抱动。浅浅笑道:“小玥儿长大了。”
“是姨姨变小了。”小手比划了一下。
汝阳笑容微微凝滞,平静无波的眸子下潜藏着浓烈的思念,看向美人榻上的男子,他的目光落在书卷上,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不由的眸子一暗,清亮的说道:“我来看看小玥儿,王爷不会不愿吧?”
龙幽手微微一顿,嗓音慵懒低沉:“你带她好好去玩。”
汝阳眸子里闪过一抹笑意,脚步都仿佛比之前轻盈了些许。
就在这时,龙魂进来回禀道:“主子,箱笼已经收拾好。”
汝阳脚步一顿:“你要离开了?”
龙幽颔首,神色漠然。
汝阳脸上的血色顿失,她将尊严放低,不求嫁给他,只每日能见到他,便可。
如今,就连这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如愿么?
“即使我嫁人,你也要走?”许久,汝阳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可说出来的话,宛如利剑将她的心刺得四分五裂,痛得难以呼吸。
站在这空旷的大殿,冷风吹灌,她就像无依的浮萍,风浪将她吹打卷去。
龙幽半掀眼睑,看着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的汝阳,执着书卷的手指微微发白。
“汝阳,听我一回,别再等下去。”龙幽起身踏入了内室,一个眼角余光都不曾再看向汝阳。
汝阳心痛得麻木,眼角发涩,一滴泪水也落不下来。
浑浑噩噩的走到御书房,汝阳跪在地上,她听见自己说:“汝阳请皇上收回郡主封号,甘愿削发为尼,日日诵经,为南州国祈福。”
皇上似乎没有料到汝阳这般决绝。
看着她生无可恋的模样,轻叹了一声:“你可知,你是唯一能近他身的女子?”
汝阳苦笑,她不过是托了小玥儿的福。
“小玥儿他看的比自己还重,你以为没有他的允许,你能够与小玥儿接触?”皇上再次反问。
汝阳一怔,喜欢小玥儿的比比皆是,小玥儿喜欢的也有几人。可他的确看管严格,不经允许,那些人不能近小玥儿的身。
可她却是例外。
但是这个例外又能如何?
“请皇上成全。”汝阳磕头请求,若是皇上下旨,父王母妃便不能劝阻。
只有出家,便能断了母妃逼她嫁人的念头。
皇上长叹:“幽儿是带着胎毒出生,毒不能全解,他偶尔犯病会心智只有四五岁,这些你可知?”
汝阳点头,这些水清漪告诉过她。
“还有便是他此生不会有子嗣,你如此疼爱小玥儿,喜爱孩子。他如何会娶你?”皇上将龙幽心中顾忌说了出来,这孩子也是心思太重。他的情绪藏的向来深,对待汝阳表面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若不是汝阳郡主以她的身份进宫艰难,龙幽暗示他一下,他都不会知晓龙幽对汝阳有意。
一个女人最大的圆满,莫过于嫁给一个知冷知热,与她琴瑟和鸣的夫君,生几个可人的孩子。
若是没有子嗣,便是最大的遗憾。
可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到老,与不爱的人生下孩子,走完余生。
何尝不是这辈子最大的痛苦!
虽然不能与心爱之人生下孩子,会是小小的遗憾。但是每天睁眼能够看见他,每夜在他怀中安睡,便是莫大的幸福。
皇上看着汝阳跌跌撞撞离开的身影,摸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汝阳王妃相中的女婿,是龙幽亲自排查挑选,使了手段让汝阳王妃知晓这么一个人。他恐怕在想感情会变,冷却的心终有一日会被焐热。汝阳嫁给值得依附的人,会一生圆满。
这样为汝阳着想,难道没有情?
……
天蒙蒙亮,龙魂将箱笼装在马车上。
龙幽怀中抱着睡得香甜的小玥儿,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皇宫,转身坐上了马车。
龙魂驱赶着马车离开,状是不经意的询问道:“主子,郡主喜爱小主子,咱们不用与她道别?”
马车里没有任何的动静,就在龙魂以为龙幽不会回答的时候,传来一声似叹息又如带着一丝寂寥的冰冷语气:“不必。”
街道清冷,只有零星几人,半个时辰便到了城门。
此时,天色大亮。
龙魂看到城门外一道素色身影,连忙拉住了缰绳。
马车内小玥儿撞在龙幽的怀里,幽幽的转醒。
龙幽面色一冷,便听到龙魂说道:“汝阳郡主,您来给主子送行?”
手指微微一紧,龙幽将小玥儿轻柔的放在柔软的狐皮上。沉默了半晌,终是撩开了帘子,却没有下去的打算。
汝阳见他目光沉沉的望来,唇瓣微微上扬,晃了晃手里的轻便的包袱,缓缓的说道:“这一生,我恐怕不能做母亲。我把小玥儿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希望此生能听到她唤我一声舅母,不知王爷能否让我如愿。”
她知道他心中的顾忌之后,毅然决然的喝下了绝子汤。
这辈子,只要能够拥有他,便足矣。
龙幽心中震动,幽邃的眸子看向站立在草地上的女子。面容清妍绝丽,一袭素色的纱裙随风摇曳,似绽放的一朵玉兰,清涟婉约。嘴角噙着灿烂的笑,缓缓的向他行来……
这一幕,深深的刻进他的心里,经年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