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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子娘眼波流转,向着丈夫婉然轻笑,然而那万种风情落在张连义眼里,却是充满了阴森鬼意。对于丈夫躲闪的目光,强子娘显得不以为意。她摇曳的身姿从丈夫身边擦肩而过,微风拂动,有淡淡的异香散发开来。
张连义双目呆滞,怔怔地看着兀自站在门口满脸冷漠的莲花,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年自己带着皮子山深夜回家,在皮子山双目红光映射之下,睡梦中的虎子一体双魂的景象。难道,自己这仅剩的骨血,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也终将步入虎子的后尘吗?
身后,强子娘姿态轻盈地收拾着天游子留下的香案,空气中,檀香的气味犹在,地面上还留存着符箓燃烧之后的痕迹,然而张连义刚刚心中燃起的一丝希望却已经荡然无存。
或许,他的那些抵抗本就是错的吧?千百年来,张家的历代祖先中,一定会有人不管是在智力还是武力上胜过他,也一定会有人像他一样尝试过摆脱这种在他看来极不公平的人妖契约,但直到现在,却根本没有人取得过成功,或许,自己确实是自不量力了。
可是他不甘心。如果说在刚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出于对那些未知力量本能的恐惧感而选择了抗拒,后来又因为急于改变现状的贪念而选择了去破解谜团,甚至最后发展到利用鬼门石雕为死去的虎子报仇。但等到他选择真正将自己的血溶入血契的时候,他却是抱着一种深入了解然后寻找破绽进而彻底打破这个死循环一般的魔咒之心的。总而言之,他认为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人平等的理念已成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不管是鬼怪妖魔都应该遵循这样的原则,那么,这种千年之前所签订的、主子与奴才式的契约自然应该自动废除,不应该再有任何约束力。新社会了,日本鬼子都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也跑到台湾去了,自己这个以前的大少爷也沦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既然这样,我们张家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份千年契约中翻身?
可是一路走来,他在这场抗争中所品尝到的却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有的,只是一次次沉重的打击:虎子溺亡、强子身死,相濡以沫了多年的妻子和已是唯一的小女儿也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他所得到的,除了那些原本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可以得到的物质回馈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任务:带两个灵魂回家,然后帮他们报仇。
这在张连义看来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他也不想去完成的任务:就算他找到了那个地方,但千年之前他们的仇人不管有过怎样耀眼的辉煌,今天也早已灰飞烟灭淹没在了岁月的长河中,想找仇人的后人?千年时光,沧海桑田,物已非,人安在?更何况,接连两个儿子的死亡都是拜这位契约中的‘护家仙’所赐,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这几乎已经是个不死不休的死局,这守约之说,到今天已经是个笑话了。
张连义终于回过神来,他心灰意冷,步履蹒跚地走到莲花身边,伸出手把她手中的玩具弓箭轻轻取下放在地上,然后俯身抱起她小小的身子。
莲花的身体僵直而冰冷,神情呆滞,简直就和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毫无二致。这还是自己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吗?张连义呆呆地注视着莲花那张近在咫尺的小脸,深深的悲哀背后,是一阵阵遏制不住的愤怒风起云涌,难以止息。
他抱着女儿走进堂屋,慢慢地把她放在炕上。房间里灯影摇曳,背后似乎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和影子。没有了天游子,他反而对这些东西没有了恐惧。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莲花身体一颤,呆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
她好像是困了,仰望着自己的父亲,无精打采,倦倦地说:“爹,我好累啊!好乏!我要睡觉了,可是我有点怕。”
妻子的手从身后伸了过来,张连义心中一震厌恶,想也不想地一把拨开:“一边去!少给我碰她!”
身后突然静了下来,张连义头也不回,只管用手轻轻地在莲花身上拍着,语音轻柔:“嗯!好孩子,闭上眼,有爹在这呢,别怕啊!”
然而莲花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突然又睁得溜圆,指着张连义身后叫了起来:“爹!你看娘怎么哭了?”
身后,一声声啜泣哽哽咽咽,那种深重的伤心刺激着张连义已经冷硬如顽石的心田,他忽然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强子娘在哭泣,血肉相连,震颤着他的心弦。
他回过头,妻子的脸掩映在灯光的暗影里,满面泪痕,憔悴得让人心疼。她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何哀伤,有些手足无措,又似乎对丈夫的冷漠难以理解。见丈夫回过头,她委屈地轻声问道:“当家的,你这是咋啦?这么多天不回家也就算了,怎么回家了,还这么大脾气?”
张连义一时间还有些难以适应,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娘?!”
强子娘愣了一下,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他爹,你这是咋啦?不认识我了?”
张连义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顾不得回答,忽然站起身一步跨到八仙桌前,一把将神龛中鬼门石雕中卡着的月牙挂坠拽了下来。
煤油灯的火焰‘噼啪’爆了一下,灯光暗而复明。他回过头,拉着妻子的手,仔细地审视着她的眼睛,良久,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拉着她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莲花看着爹娘的背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小脸上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她伸开双臂舒舒服服地打个舒伸,闭上眼睛,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强子娘把头依偎在丈夫肩上,一脸的满足:“他爹,你说咱俩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整天闹个啥劲啊!以后,俺再也不跟你发脾气了,你啊,也别再跑到村委去住了,咱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那些想三想四的事咱也别干了,你说好不好?”
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双目中又是泫然欲涕:“就是可惜了虎子和强子,你说,咱这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啥孽啊?!”
张连义心里有点烦躁,却又不忍破坏眼前这难得的平静。他在妻子背上轻轻抚摸着,柔声说道:“算了,你也别想了,这俩孩子,可能是咱们上辈子欠了他们的,所以这一世是来跟咱讨债的。这债清了,这俩小子也就走了呗!”
声音轻松,但他心里却是一阵酸楚。
两人相互依偎着,沉默了半晌,张连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娘,这段时间我不在家,家里边没出啥事吧?”
强子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他爹,看你说的,家里能出啥事?难道你还担心你不在家俺会养汉子不成?!放心吧!俺这都成了真正的黄脸婆了,除了你,不会有谁能看上俺的!”
也许是丈夫久违的拥抱让她放松下来了吧,竟然俏皮地跟他开起了玩笑。
张连义心中有事,笑得也就有点勉强。他沉吟了一下,仍旧有点不死心地问:“这话说得,这一点我倒是一百个放心。我只是想问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啊?”
女人的眼神有些茫然,她抬头看着丈夫的脸,先是摇摇头,紧接着身体一抖,整张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恐惧。她使劲地往张连义怀中钻了一钻,一双眼睛不住地四下打量着,就好像这间不大的房屋中隐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时,上下牙齿都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他爹,要说奇怪的事,好像真有,就是......就是不知道你信不信。”
张连义苦笑了一声,搂着妻子的手紧了一紧,声音低沉地说:“唉!你就说吧!这段时间咱们经历的怪事还少吗?还有啥怪事是我不相信的?”
女人抬头直视着丈夫的眼睛,似乎仍在犹豫。而张连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妻子的注视,那样子好像是在刻意地回避着某种东西。
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说道:“这段时间吧,我好像一直感觉家里多了好几个人,虽然你很少回家,但是家里却总是很热闹的样子。不过就在刚才,我想去看莲花,你突然间凶了我一句的时候,这种感觉忽然间就消失了。我好像一下子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感觉伤心得要命,简直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就那么哭了起来。而且......而且......”
张连义忽然警觉起来,好像他已经本能地意识到了,妻子下边的话才是重点:“而且什么?你别怕,有我呢!说吧!”
强子娘的双眼不停地在房间里扫视着,就好像在某个角落隐藏着某种让她恐惧的东西。她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是在努力组织语言,过了一会才说:“而且,这段时间我总是觉得我脑子里,或者是身体里不光有我自己,而是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做着一些我自己并不想做的事、说一些自己并不想说的话、而且还有了很多非常奇怪的能力。就像你请回来的那个天游子道长,我一方面觉得他一定是很有本事,另一方面却又觉得非常瞧不起他甚至是很讨厌他,总是忍不住想要赶走他。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反而觉得很自由,很放松,你说怪不怪啊?”
妻子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张连义却听得很认真。他点着头说道:“嗯,是挺怪的。不过你为什么会觉得舒服呢?”
强子娘沉吟了一下,随即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因为我觉得自己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