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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行古今,镜观天命
张至深时常会想,若是那天他不在十陵镇摆摊算命,那么以后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不会。
他相信命运。
命里注定的事,无论迟早,终究会发生。
而他本身,就是一个算命的月师,可算别人的命,算不透自己的命。
那年二月的风一如往常地吹拂在十陵镇,吆喝声声,车水马龙,将一个小镇穿梭得热热闹闹,风是从南方吹来的,吹来了弛山的蔷薇香。
一方小桌,一个写着“不问不知”的幌子,张至深在日头下已坐了小半日,今日是他张月师第一日开张算命,竟无一人来捧场。
“唉。”他叹口气,左边卖草药的都不知走了多少拨客人。
“唉……”更长一声叹息,再看看右边卖草鞋的大叔,正低头哗啦啦地数钱。
“唉……”
卖草药的汉子终于听不下去了,不耐道:“喂,新来的,别唉声叹气的,听着晦气。”
张至深道:“若是有人来小爷这算命,小爷我立马不叹气,我瞧兄台你器宇轩昂,可惜眉中带煞,要不小弟为你算上一算,价格优惠,只需……”
“去去去,哪有算命的穿成你这风骚模样,跟百花楼的姑娘似的。”卖草药的扬一杨眉,上下打量一身骚包行头的张至深。
“大叔,我说你……”张至深正要驳回几句,一抹白影就飘到了他面前,猛一转头,撞入了一双细长深黑的眼中,那人眼角微微上扬,眸子深邃,肌肤雪白,和着一身洁白衣裳,不染纤尘,翩然若仙子下凡。
只是那眉峰是冷淡的,呃……个子竟比他还稍稍高了些许。
“咳咳……”
那双眼真是好看,该说漆黑如玉呢,还是说灿若繁星,便像那水墨画中不经意的一瞥,却是生动传神,倾国又倾城。
“咳咳咳……”
如此绝美的容颜,出尘如画,怕是仙人也没有这般好看。
“咳咳咳咳……”卖草鞋的看他还愣着,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你踢我作甚?”张至深终于回过神来,瞪他。
“别看了,将嘴边的哈喇子擦擦干净。”卖草鞋的诡异地看了他一眼。
张至深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有些红:“姑、姑娘,你算命?”
那女子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幌子,清冷而好听的声音:“不问不知,是不是问什么你都知道?”
张至深拍拍胸脯:“自然是,天上地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你尽管问便是,姻缘,财路,寿命,家道……”
“茅厕在哪里?”
“啊?”他双眼瞪得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茅厕在哪里?”美人依旧吐出清冷的声音,表情无辜。
“在……在东边,你往东走,进右边第一条小巷,往左拐,穿过两个店铺后右走,左边就是了。”
美人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一直看着他,显然是被说得晕乎了,张至深还无比诚恳地问人家:“姑娘可记住了?”心里暗笑,要你不算命,还问如此煞风景的问题。
“记住了。”
那女子神情淡漠,再看了他一眼,竟真的往东走了。
那一眼便如同一把箭,正中了张至深心里,愣愣看痴了不知多久。
“狐狸精。”卖草鞋的大叔慢悠悠数着钱,头也不抬地吐出一句。
张至深装聋作哑,无限感慨:“明眸幽水墨玉寒,皎月清风世间仙。他怎会是狐狸精,明明就是天上的仙。”
卖草鞋的大叔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你。”上下打量着,一身艳红的衣服,那料子还是上好的云锦,金线绣的云纹滚边,即便是俊俏的男子模样,微挑的一双凤眼不经意间就透着勾人的妖气,无处不透着风骚的狐狸精味道。
张至深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喂喂,你别这般看老子,老子可是正经人家的少爷,有爹有娘,有血有肉的男人!”
“嗤……”卖草药的汉子忍不住笑了。
“呵呵……。”卖草鞋的大叔继续低头数钱。
微风又起,带来弛山淡淡的蔷薇花香,有零落的花瓣缓缓飘落,落在那上好的大红云锦上,也瞬间失了光彩。
张至深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恍惚如看着月镜中的命数起起落落,于是……又长长叹了声。
二月的风总是那般缓缓地吹,吹来了弛山的花香,吹来了遥远的人声,又吹来了眼前这冷漠的美人,精致的面容,皮肤白皙,漆黑又略显深邃的眼静静看着张至深,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张至深略微心虚,莫不是这姑娘被他捉弄,找他算账来了?面上却是无比诚恳地问:“姑娘要去的地方找到了?”
“找到了。”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眼睛依然注视他。
被这样的美人紧紧盯着,换其他男子少说也要脸红,张至深脸皮却是厚得很,脸上笑容堆得绝对憨厚诚恳:“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
“姑娘是要算……”
“你年岁几何?”
“呃……这个,姑娘问这个似乎不妥吧?”娘亲说过,不要向陌生人透露年龄。
“回答我。”这美人冷冷的,好看的下巴微抬,深邃的眼睛依然盯着他,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场无形压来。
张至深觉得那吹来的风有些凉了,这女子虽美,就是太冷漠了些,有种寒意逼人的感觉:“在下今年二十有三。”才不会告诉他小爷其实刚满十八。
“做什么的?”
“算命。”大活招牌摆在这呢。
“家里有什么人?”
“这个……可不可以不说?”
白衣美人抬起一双美目,看了眼随风飘扬的幌子:“不是说问你什么都知道,怎的不答了?”
张至深苦了一张脸:“我是说算命,而不是让你问我的身世,你看,咱们一点都不熟,你一个姑娘家的,问这些不妥。”
美人定定看着他,那深邃的美目说不出的好看,行云流水般,又如繁星万丈,漆黑如墨中,不知藏了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
“那便不问。”
“哎,姑娘请留步。”
“何事。”
张至深笑着,微挑的一双凤眼不经意间又带上了隐隐的桃花色,十分明艳:“姑娘两次与我相遇,说明咱们有缘,不妨容在下为你算上一命,好知祸福,缘分深浅。”
“好。”一个字,犹豫了许久,那双美目又紧紧盯着张至深看。
“呃……我脸上有什么?”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哪里仪容不妥,还是这姑娘看上了自己?想到这里,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没有。”美人收回了目光,微微垂下,“你想算什么?”
“这是要姑娘决定,你想算什么,我便为你算什么,姻缘,命数,过去,未来……”
“那你算算我是什么人,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要找的东西能否找到。”冷清好听的声音打断了他,优雅地坐在简陋小凳上。
“这个,也可以,姑娘你稍坐一会儿。”
张至深从一旁方盒中取出一方精致的小木盒,木盒里是一面比碗口稍大的铜镜,铜镜四周各种繁复奇怪的符号花纹,中间两行篆刻小字:月行古今,镜观天命。
这是蔷薇宫的月镜,每一个月师通过它使用咒术便能得知想观之事,镜观天命。可惜天命又岂是真能窥视的,蔷薇宫最好的月师,也不可看透所有天命,他们看见的,只是天命的一个小角。
张至深双掌张开,覆住镜面,默念口诀,咒术在手心生效,微微发热。再移开,端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左左右右缓缓地旋转了几个圈,镜子背对着美人,但镜面上什么也没看见。
才开张第一位客人,便看不透关于这人的一点点,是他的月术不精,还是这姑娘并非凡人?
然而,张至深从小跟着城东的黑瞎子学算命,蹲城西的墙角看刘半仙卜算瞎掰,还时常与隔壁的隔壁的钱掰掰鬼混,学得可是一身的神棍精髓,行走江湖畅通无阻。
他端了一张严肃的脸思索片刻,继而惊讶:“哎呀呀,姑娘可是非凡人也,你乃五百年前的天宫仙女,此番下凡历劫来的。难怪在下第一眼便觉姑娘气度不凡,非寻常女子所能比,原来是仙女入了凡尘,我就说咱们有缘,原来有的还是仙缘啊。”
“是么。”美人淡淡说着,嘴角竟含了浅浅笑意,声音还是冷的,可那眉眼舒展开来,犹如雪花缓缓绽放,竟让张至深看得痴了。
“……啊,是,是,姑娘并非凡人,仙气环身,此乃大吉之兆。”
“那我何时才能重登仙界?”
张至深见这姑娘入了他的门,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此乃天机,不可露也,看你仙缘深浅,或许很快,或许时日悠悠。”
“你说得极好。”
“过奖过奖,姑娘若是满意,区区五……”
“谢谢。”白衣女子站起身,还没听完他说话呢,就转身就融入了人群,消失得也忒快。
“喂喂!五个铜钱啊……”张至深还想力挽狂澜,哪里还能见到那仙人般的影儿。
“啧啧,怎么不追上去要,五个铜钱可不少。”卖草药的汉子拿眼睛瞟他。
“岑大,你就别取笑他了。”卖草鞋的大叔再次打量张至深,“看你这身打扮,根本就不像靠算命讨生活的,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来玩玩,不缺几个钱。”
岑大嘀咕:“我瞧着翠竹馆的相公们也是他这副打扮。”
“你才像小倌!你全家都像小倌!”张至深怒目而视,小爷我不就穿得贵气些!
“呃……”卖草鞋的大叔摸了摸满脸的胡须。
“啊哈哈哈……危老弟,他说你长得像小倌!你那个样子像小倌!哈哈哈……”卖草药的岑大指着正摸胡子的大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见过小倌是老夫这样的?”大叔很无辜。
“呃……”张至深摸摸脑袋,脑中浮现这满脸胡须的粗糙大叔在翠竹馆摇曳生姿招揽男客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颤,抬头望望天,“今天天儿不错,呵呵。”
到了晌午,太阳隐入了云层,天气变得凉快,南风徐徐吹来零散的花香和萧索的繁华,一个十陵镇,总透着神秘的味道,据说这是因为蔷薇宫的缘故。
张至深揉揉酸痛的眼,见左边卖草药的汉子正呼哧呼哧啃着大饼,再看看右边,大叔端着一个大海碗,“哧溜”一声吸了大口面条,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确实饿了。
反正没客人,他撇下算命小桌就溜达进了最近一家饭馆,里面人来人往,嘈杂喧嚣,却一眼看见了独自一桌的白衣女子,端然落座,吃饭的动作竟都带着贵气的出尘,茫茫人群中,只一眼,便只能看见他,仿佛隔着尘世,犹如画中。
张至深揉揉眼,回了神,大大方方坐在他对面:“咳咳……姑娘,好巧,又遇见你了,我们果然有仙缘。”
美人专心吃着饭,眼也不抬:“是,有仙缘。”
“姑娘,刚刚算了一卦,那五个……”
“我吃饱了。”放下筷子,他并不理会张至深,起身便走。
“喂!”
他那白衣白得并不寻常,合着优雅步伐,衣裙摆动,翩然而出尘,饭馆里瞬间安静了片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
“五个铜钱还没给……唉……”等他回过神来,又给那女子走了。
张至深无奈地看着一桌吃得差不多的盘子,不知这是故意的还是偶然,两次向他要钱都被无视了!
不多时,店小二乐呵呵地走了过来:“公子,一共是九十文。”
张至深愣了一下:“我还没吃,怎的就九十文了?”
小二指着桌上:“这不是?”
“这是刚刚那位姑娘吃……”顿住了,惊道,“他没付账!”
“他说了,饭后会有一人来为付账,定然是公子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