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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我坐在这里是个错误。
幼子蜀山在珠帘后爬来爬去,撞得帘子响个不停。这是他最爱的游戏,虽然吵了一点,惟有这个办法才能让他脱离我的怀抱,也只能不得已为之。
桑南王一行三十六人是为乌余定都棠棣而来,名为送礼道贺,实则刺探虚实,礼单虽然长,皆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桑南特产,我看不到任何诚意。但是,作为唇齿相依的邻居,他肯来就是好事,而且我早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不求人雪中送炭,能不落井下石足矣。
筵席设在王宫最大的甘棠殿,浩浩荡荡的队伍,坐下来不过区区五人,除了他,四个都是老掉牙的家伙,风度仪态尽失,一看就是他为了演戏特地邀请,足以证明他此行的心怀不轨。
明里,二三十个桑南好手散布在宫中,甚至对我少得可怜的几个侍卫进行盘查拘禁,大有反客为主之势。暗里,惊鸟满天,树摇瓦动,影子倏忽而过,还不知有多少人对小小的海棠宫甘棠殿虎视眈眈。
筵席开始这么久,我还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乌余立国两个月,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桑南陈兵边境,始终未曾越雷池一步;狼狈不堪活了这么多年,我还能波澜不惊……我只得慨叹这些奇迹。
以缠绵悱恻柔媚多姿著称的乌余歌舞确实令人昏昏欲睡,殿上,老人家全都在打盹,睡得口歪眼斜,涎水横流,令人怒火高炽。如果不是在我这里,而是在任何一国的宫廷筵席上,他们早就成了刀下之鬼。
桑南王确实符合传说中的斯文俊秀,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一直陶醉其中,赞不绝口,歌者若耶唱完,还赐给她一个白玉观音。若耶跟我多年,到底知道拿不得,拼命以目光示意,我猛地转身,将蜀山抱在怀里,低头哄他入睡,蜀山尝到我的泪水,乐得手舞足蹈,吃吃直笑。
我再抬头时,若耶已经接过白玉观音,由侍女巧儿搀扶,踉踉跄跄走出大殿。我心头猛一收紧,一声“保重”在胸口久久徘徊,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也没冲出喉头。蜀山跟他父王一样愚钝,我泪落得越急,他笑得越欢,真令人气苦。若是任由他父王教导,长大后他必是我的大麻烦,不过,跟以往一样,我能预计到并不美妙的结局,却总是无能为力。
歌停舞歇,曲终人散,歌者被桑南王落了定,舞者兔死狐悲,满面凄然,逃也似地退下,老人们没人打扰,鼾声顿起,睡得真正畅快。
桑南王长身而起,负手踱到案前,面容因凶狠而扭曲,哪里还有半点斯文俊秀可言。还好,我也是刀山火海里走来,并不是对宫廷一无所知,心中早有准备。他能凭庶出的身份得到王位,手头的人命跟我相比,自然只多不少。
四目相对,我几乎能感觉出刀光剑影,背脊阵阵发寒,双手越收越紧,蜀山最受不得约束,疯狂挣了一气,突然嚎啕大哭,我下意识抱上来,他不领情,用力打开我的脸,四处张望寻他父王。
孩子跟他父王一样天生神力,我脸上火辣辣地疼,只觉得全身冰冷,多年来的殚精极虑,忍辱负重,终究比不过一代代父子情浓。带走所有乌余军队时,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桑南和翡翠乃至号称佛国的永康都不是良善之辈,我们老弱妇孺会遭受何种屈辱。
秀奶娘匆匆跑来,扑通跪在我面前。看着她披头散发,脸上泪痕遍布的凄惨光景,我心头一阵阵抽痛,不等她开口,近乎疯狂地将哭闹不休的孩子扔向她,她慌忙抱住,起来深深一躬,未发一言,仓皇而去。
甘棠殿回到死一般的静寂中,我暗暗好笑,他的心跳如雷,比我好不了多少。也许是我表现太过平静,桑南王居高临下盯着我,眸中深沉冰冷,简直视我如同死物。
第一次接触这种目光,我差点吓得哭出来,第二次见,我浑身抖若筛糠,第三次,第四次……我不得不感谢以前的无数男人,逼得一个胆小如鼠的弱女子脱胎换骨。
我下巴微扬,和他认认真真地对视,让他看清楚一个平常到无以复加的绝世妖孽。
他紧紧蹙眉,俯身低低道:“你好丑!”
我悄悄松了口气,颔首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他嘿嘿笑道:“你眼里有燎原的火光,很漂亮,送给本王好不好?”
我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带着几分雀跃笑道:“请随意取用!”
他接过小刀,在刀身的“明珠”二字上细细摩挲,一点点勾起唇角。之后,他拂开案上所有东西,好整以暇坐在我面前,用小刀在我脸上比划,眸子里杀伐之色愈发浓重。
我用尽全身之力才能挤出一个淡定笑容,只当这是轻风拂面,歪着头尽情享受。
刀锋冰冷,贴在面上久了,却有温柔之意。他就着这个姿势附耳道:“你知不知道本王一夕之间就能灭了你们这个弹丸之地?”
我但笑不语,他敢在我宫中寻衅闹事,敢在我面前撒野,带到棠棣的人怎么可能会少。然而,当下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他,死在他手里,也只能怨自己棋差一着,如果夫君对我还有一点点情意,一定会挥师南下,灭掉小小的桑南,告慰我在天之灵。
想到得意处,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桑南王手一抖,小刀悄无声息落在我鲜红的裙摆,恍惚间像落入血海之中。
我捡起小刀,低眉顺眼双手奉上,他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劈头夺走,拂袖而去。
不知何时,殿上的人走得一干二净,愈发显得空旷冷清,他在中间站定,慢慢回头睥睨我,冷笑道:“本王很好奇,这把火到底能烧到什么程度,所以你的眼睛暂时寄放在你那里,你不要让本王失望,不要让你娘失望,更不要让可怜的乌余奴失望!”
我拂衣敛容而起,双手托起酒杯举过头顶,用乌余至高礼仪无声而郑重地向他承诺。
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留下余音袅袅。
“沉夜深,你好自为之!”
酒杯咣当落地,我淋了满头满脸赭色的酒,犹如流了血泪,触目惊心。
我终于忆起,我不是明珠公主,不是北河公主,更不是乌余王后。
我是沉夜深,住在美丽的蜀山山脚,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嫁给蜀山寺里的小和尚,养出漂亮的小肚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