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中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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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过世后,我就成了无主的孤魂。

    那是一段无比灰暗的时光,以至于我长久以来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到底多少岁,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每天的日升日落,月落月升都令人心惊肉跳,因为这代表一天过去,我又必须找东西填饱肚子,这在危机四伏的山中是多么不容易。

    如果不是蜀山寺里的小和尚接济,我早就成了死猴子,哪里能活蹦乱跳到今日。蜀山寺据说已有五百多年历史,香火很旺,和尚们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肚子浑圆,真让人羡慕。为了进蜀山寺,我托过许多小和尚帮我说情,不过他们都说我是女人,女人跟男人是不同的,进不得寺里。

    在最瘦的小和尚空柳解释之前,我并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他们不肯我进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强求不得,肯给我馒头咸菜也是好的。

    可能因为我没爹没娘,还瘦得像小猴子,一点也不好看,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丧门星,我家在一次暴风雨中垮掉,根本没人肯帮我一把。没法子,我只好收拾铺盖搬进蜀山寺后山的山洞,山洞是空柳发现的,深藏在密林之中,冬暖夏凉,门口还有潺潺小溪,小和尚们还会隔三岔五来送吃的并且跟我玩,如果不是山里太多不明不白的动静,让人毛骨悚然,我过得还算凑合。

    空柳离开蜀山寺开始,我便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来得最勤,送的吃的最多最好,有煨好的红薯烤好的鸡和兔肉等等,即使他皮包骨头难看得要死,我也总是热烈相迎,他说长大要娶我我也欢欢喜喜答应。

    他走了,小和尚们也来得少了,我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又害怕野兽不敢到处乱跑,只能靠山洞附近的花和果子充饥,真是度日如年。

    有一天,一个叫空净的小和尚来了,可惜什么都没带,蹲在我面前直愣愣看着我。他虽然傻了点,却是蜀山寺里最胖的小和尚,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有个小小的梦想,长大后或者现在就给他做媳妇,天天吃饱喝足,什么活都不做光长肉,长得跟他一样胖一样好看,可惜空净说和尚不能娶媳妇,这事不管是真是假,真让人沮丧。

    空净这次没带吃的,肯定下次会带,我拼命安慰自己,一边咽口水填肚子,一边暗自庆幸早上试图捉鱼的时候掉进小溪里,洗得干干净净,赶紧撩起衣服,给他看我白花花肚子,顺便暗示他肚子瘪了。他可真是笨啊,光顾着哈哈大笑什么也不看,还一把扯住我枯黄的头发,凑到我面前和我斗牛玩。我自然斗不过他,稍稍使了点力气就看到好多星星,瘫软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眨巴眼睛求饶。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拍了拍脑袋,我怕他还想斗牛,赶紧拉开衣服指着肚子给他看,他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歪着头想了好久,低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他欲言又止,用力抓了抓后脑勺,看起来有点为难,我怕他反悔,使出吃奶的力气爬起来,收拾好铺盖衣服背在身上,兴冲冲走到洞口等他。

    他又笑起来,扑上来抢走铺盖衣服统统扔了,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正经样子,拉着我绕了好远的路,从前门来到寺里。

    这是第一次从前门进来,我兴奋莫名,连肚子饿都忘了,东张西望看稀奇,到了方丈悬空大师面前才回过神来,惊呼一声,非常利索地跪了下去。

    有关悬空大师的传说很多,爹爹说他是得道高僧,村里的老人说他长生不老,空净和一些小和尚都说他能飞天遁地,武艺超群……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吃了他那么多馒头咸菜,总得好好谢他!

    沉默良久,悬空大师才发话让我抬起头,我又有些发晕,跪坐在地上歪着头看他,稀里糊涂冲他笑。他僵硬的表情松了,挤出好多皱纹,凑近我耳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记住,你叫沉夜深,今年十二岁,如果不想死,这个名字你们都要烂在肚子里。”又转头逼近空净面前,柔声道:“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忘记,以后好好学习,修身养性,凡事不可强求。”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我自然要跪得像样些,我很努力地跪正,仰着脸小小声纠正他道:“我是小猴子。”

    “闭嘴!”空净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拊掌叫道,“原来她跟我差不了多少嘛,怎么看起来这么小?”

    悬空大师并未回答,在我晕乎过去之前,以慢得离奇的速度起身离开。

    我闷笑不已,觉得传言大多不可信,他这个样子,简直就是蜗牛大师嘛!

    寺里都是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容不得我一个小姑娘,我只好继续晕乎乎跟着空净下山,住进山下一个客栈。

    在客栈里,我吃了平生第一顿饱饭,也发现了一个秘密,空净虽然是个胖乎乎的漂亮和尚,其实脑袋并不灵光,简直笨得没救了。

    比如说,我洗澡,他说没看过小姑娘,非要看,看就看吧,还在我身上到处捏,说没见过这么瘦的,难怪叫猴子;我蹲着尿尿,他也要看,说是没有看过人蹲着尿尿;我吃饭,他还是要看,自己胡乱扒拉两下就吃饱了,眼睁睁看着我把四个菜两大碗饭一扫而光。

    等我吃完,他还是很认真地给出了解释,我比村子里的猪还能吃,我长大后一定会像猪。

    吃饱了饭,我也有了力气,大声道:“你长这么胖,才能变成最漂亮的和尚,我才会跟你走的!”

    “啊?”空净目瞪口呆,看起来更傻了,一会又挠挠光头呵呵直笑,“那好,我把你喂得胖乎乎的,变成绝世美人!”

    得到这个承诺,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以后都不会饿肚子,我欣喜若狂,扑上去抱住他,突然从头上传来一阵剧痛,一个脸长得像马,身子像猴子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掼到地上,还在我脸上踏上一只脚。

    我委委屈屈安慰自己,好在不是踏在我肚子上,刚刚吃太饱,一踩下去肯定就会喷出来,那么多好东西都白吃了,多浪费。

    空净实在太笨了,没看到马脸猴子身女人很凶悍,我们根本打不过,挥舞着拳头扑上去,奇怪的是,女人对他倒是挺客气,将他一手拨开,冷冷道:“太子殿下,请注意身份!”

    空净像霜打的茄子,灰溜溜地坐到一旁,冲她指着我,一脸赌气的样子,就是不说话。

    女人抬起脚,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将剪刀在我眼前比划一下,我连忙点头,“我保证不动!”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嫌我头发长难打理,早就准备好了武器要来收拾,幸亏我刚才没反抗,不然这一顿就是我吃的最后一顿饭。

    我猜到了这个开头,没猜到结局,一会工夫,我抱着自己圆溜溜的光头,看看空净亮闪闪的光头,再看到他抱着肚子笑得滚来滚去,欲哭无泪。

    女人非说我身上有虱子,把我剪成光头还不算,还烧掉了头发和所有衣服,带着一个刷子将我从头到脚刷了一遍,更可恶的是,她还说我臭烘烘的,用一块牛皮垫子把我包成一团,扔到一个香喷喷的箱子里关着,我打了不知道多少喷嚏,眼泪鼻涕都流光了,她才肯放我出来,又洗了一遍,这才用一个大棉袍包裹好送到空净床上。

    空净把我从棉袍里扒拉出来,大概觉得我被折腾得太惨了,这次没有捧腹大笑,摸摸我的光头,又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光头上,我顺势摸了摸,突然觉得假如能有一个像他这么漂亮的光头,其实剃光头也不赖。

    坏女人提着灯过来了,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敲了敲床边,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人我帮你清理干净弄来了,别闹脾气,赶快睡觉,明天要赶路!”

    为了骗过她,我们赶紧小心翼翼躺好装睡,她冷哼一声,吹熄了灯走了。

    我们屏息静气,直到外面没有动静了才开始窃窃私语,而且是抱在一起对着耳朵说话,虽然他浑身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我还是没敢呼呼大睡,因为我们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讨论呢。

    原来,他跟我一样,除了空净这个叫习惯的名字,还有一个名字叫玉召南,是当今皇上的长子,刚刚被册封为太子,也就是现在这个皇上死翘翘后继位当皇上的人。

    按照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他其实早就该是太子了,不过他妈妈死得早,皇上一点也不喜欢他,将他赶去遥远的蜀山做了和尚,这次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又封了他做太子,千里迢迢接他回去。

    接人的坏女人叫做赵嬷嬷,在宫里当蛮大的官,以前叫空净的太子殿下说,这个人千万别惹,宫里整人的把戏太多了,惹到她,我肯定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说,空净虽然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还是没有变得有多聪明,我早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能惹,不然今天怎么能乖乖地让她剪成光头,还差点刷脱掉一层皮。

    不知道说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去,最后一个记忆,是他捏着我麻杆手臂,让我记住,我是蜀山下的小猴子,名叫林深深。

    人啊人,真能折腾,明明都是这一个人同样一张脸,为什么要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