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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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方生跳下马车,狠狠吐了一口灰土,牌坊上的“甘蓝”两个大字指了指,满嘴灰土干涩难耐,一时竟然口不成声,只能愤怒地干跺脚。

    赶车的拼命点头,笑出一脸褶子,“这就是您要找的地方,甘甜的甘,蓝天的蓝,错不了。”

    “去你娘的瘪三,老子认的字比你的钱还多!”要是在上海滩,罗方生自己都不用动手,手下的人肯定早就一脚踹飞了这个没眼色的东西,只是现在口干舌燥,喉头疼痛难忍,骂人也骂不痛快,加上带的人是父亲罗放手下辈分最高性格最沉稳的莫龙,根本讨不到什么便宜,干脆怒气冲冲转身就走,将这烂摊子丢给莫龙。

    莫龙跳下车,跟赶车的啰啰嗦嗦结了帐,这才从车里将一个小姑娘扶出来,可怜小姑娘看样子只剩半口气,一脚下去,抽了筋一般往地上瘫。莫龙没奈何,一边背上小姑娘,一边扛着行李去追早就没影的罗方生。

    一路红灯笼黄幌子嗖嗖而过,莫龙看得眼睛发花,不知从何找起,幸亏小姑娘比他还紧张,一路瞪圆了眼睛搜寻,发现甘蓝客栈的招子,迅速抬手一指,莫龙定睛一看,一点也没迟疑就钻进去,连罗方生的人都没见着,先招呼一声,“少东家。”

    罗方生果然在,可怜他连漱口带喝,早已灌了一壶水,钱掌柜看他派头不小,一点也没在意那一张臭脸,正欢天喜地叫堂倌小六赶紧烧水。

    莫龙刚放下小姑娘,小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径直扑倒在罗方生脚边,抱着他的腿拼命摇。罗方生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一张脸变幻成凶神恶煞,一手抄起水壶朝小姑娘脑袋砸下去。

    钱掌柜惊呼一声,小六吆喝一声,后边的胖厨子等人蠢蠢欲动,准备抄家伙上来绑人。

    莫龙视若无睹,非常淡定地凑上来,和和气气道:“掌柜,麻烦您开三间上房,干净一点,临街。”

    钱掌柜收回惊恐的目光,大概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有点丢人,一边递过来一个册子一边讪笑道:“您三位先住着,要吃什么跟小六说一声就是,我们送上去。”

    莫龙笑道:“不必麻烦,我们还得住很长一段日子,要去赁间屋子开小灶,说实话,少东家从小养尊处优,在外面吃还真习惯。”

    钱掌柜又看了那边一眼,笑嘻嘻道:“那是那是,出门在外,吃饭是个大问题。”

    这一次,两人同时看向罗方生,罗方生正拿着水壶来来回回地砸向晓晓的脑袋,晓晓仍然拼命摇他的腿,小六抱着水壶张大嘴巴,怎么看怎么傻。胖厨子将菜刀直往身后藏,一边将庞大的身躯挪回厨房,后脑勺重重撞在门框上,顿时余音袅袅。

    笑声从后院围观人群里轰然而起,带着甘蓝人特有的豪迈,吴侬软语的江南一带,甘蓝人向来被认为是异类,甘蓝调也颇多杀伐果断的金石之声,唱多了连女人都能吼出一把男人的粗豪嗓子。

    罗方生听到这几声笑,终于有了到达甘蓝的真实感,水壶定在晓晓头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恼火事,眉目间一片狰狞。

    钱掌柜抹了抹冷汗,笑道:“你们这位少东家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这回轮到莫龙脸上挂不住,讪笑道:“那是,那是。”

    水壶还真有点斤两,罗方生累得够呛,放下水壶,连连甩手,小六偷偷钻出来,抱住水壶就跑。

    晓晓一路上该说的都说完了,自知再说都是废话,紧闭着嘴巴,目光热切地盯着他的脸,在他好看的眼睛和嘴巴上来来回回地瞄,不单她自己晕头转向,连旁人都看得直犯晕。

    罗方生没奈何,凑近到她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既然来了,自然会想办法,你放手。”

    晓晓变成了斗鸡眼,用力点点头,晕倒在地。

    莫龙连忙跑上来将晓晓带走,罗方生抽出自己的脚,怒道:“等老子回去,一定要跟我爹说清楚,玩人不是这么玩的!”

    莫龙闷笑不已,晓晓睁开眼,又扑过来抱脚。

    罗方生怒目而视:“你还笑得出来!”

    这回连钱掌柜也忍俊不禁,怕惹到这个“有趣的少爷”,循着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抄着手往外走看热闹。

    莫龙压低声音道:“少东家,赶紧去找人,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鞭炮声惊天动地响起来,三人齐齐往外跑,站在钱掌柜背后,刚好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经过,唱甘蓝调的班子里几位老人家披红挂彩,吹得热火朝天,领队的金家管家六福不停拱手道谢。晓晓从莫龙身后探出一个头,死盯着高高低低飘移过来的轿子不放。

    钱掌柜拱手道:“恭喜六福管家。”

    六福笑道:“多谢钱掌柜,得空来喝杯喜酒。”

    钱掌柜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罗方生一眼看过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看不到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晓晓眼巴巴看着轿子,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莫龙见势不妙,一把拽着她进来。

    钱掌柜目光一闪,连忙跟了进来,低声道:“看这个小姑娘的打扮,您几位从方回来的吧,不知道认不认得方回叶家。”

    罗方生心头一凛,目光陡然锐利,在晓晓身上打了个来回,将晓晓吓得整个人活生生缩小了一半。

    钱掌柜笑道:“罗少爷有所不知,小姑娘身上这些花儿,只有方回叶家大小姐才绣得出来。”

    罗方生对此一窍不通,倒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一屁股坐下来,眉头深锁。

    晓晓生怕他小瞧了姐姐,赶紧掏出一块手帕伸到他面前,罗方生接过手帕,手帕上的大朵芙蓉确实有说不出的好看,不过再好看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跟这个乡下女人一样,不值得娶进家门,娶不到也不值得费这么大心思。

    钱掌柜瞥见他脸上的不屑之色,怏怏不快道:“可别小看这花儿,金家花大价钱娶一个老姑娘,大半是为了她这手艺。”

    莫龙自然知道罗方生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索性把找新娘子这事坐实,对钱掌柜笑道:“不瞒您说,这是新娘子的小妹,舍不得她出嫁,硬缠着我们带她来。”

    钱掌柜心头大惊,拱拱手正色道:“这位兄弟,您是个爽快人,我也不跟您打马虎眼,叶家这美人命里带煞,金老板冒了大风险,又花了大价钱才娶进家门,以后决计不能跟娘家有来往,哪怕是亲妹也不行。虽说来的都是客,金老板我也得罪不起,您请回吧,店钱原数奉还。”

    罗方生却是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脾气,让他走他反倒不走了,敲敲桌大笑连连,“掌柜,你未免太紧张了,等他们办完喜事,小姑娘跟她姐姐见上一面就走了,也碍不着你什么事。”

    莫龙怕他嘴上不把关,赔笑道:“所以我们才会多耽搁一阵子,还请掌柜多多照顾。”

    有钱赚,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钱掌柜思前想后,赔笑道:“那是那是。敢问两位跟叶家……”

    不等莫龙开口,罗方生又接过话茬,“我父亲过去跟叶家有生意往来,叶家败落,人情还在,钱财能欠,人情不能欠,是我们祖上立下的家规。”

    说完,罗方生得意洋洋看了莫龙一眼,莫龙笑眯眯地点头称许,回头一看,晓晓颇有几分惊喜之色,只是脸上泪痕未干,样子十分滑稽,冲她狡黠一笑,晓晓慌忙擦干泪水,不好意思地笑。

    钱掌柜放下心来,笑道:“那是。”

    罗方生笑道:“还有,我们跟金家并无来往,还请您不要声张。”

    钱掌柜自然也不想卷进金家这些烂事,正色道:“明白。”

    临街的房间十分吵,要不是为了这趟差事,打死罗方生他也不会住。踢开门,他顾不上满身灰尘,仰面躺倒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又觉出呼吸里的灰土味道,厌烦到了极点,抱着脑袋发出一声嚎叫。

    晓晓赶紧坐在他旁边,带着一双哭红的兔子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将手用力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跪下来为他脱鞋。

    罗方生还当莫龙看他可怜,难得发了善心,也由得他去,抱着脑袋在心中继续无声地嚎叫,把那个叫罗放的爹骂得狗血淋头。

    “怎么救?”莫龙人还没进来难题就丢出来了。

    罗方生用力呸了一口,“救个屁,我们能飞檐走壁吗,能使障眼法吗,老老实实呆着吧,那女人嫁了就嫁了,反正我也不想要,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把这个小可怜弄回去算了。”

    叶晓晓跪得更加端正,带着一丝惶恐为他捶腿,怯生生道:“只要能救出我姐,我就是给你们做牛做马也愿意。”

    罗方生这才发现不对,定睛一看,一跃而起,目瞪口呆叫道:“你也是堂堂正正的叶家大小姐,跟谁学的伺候人的招数。”

    叶晓晓受了惊吓,扑通趴倒在地,泪流满面。

    莫龙将她拎起来丢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晓晓挣扎下来,莫龙皱眉道:“好好坐着!”

    叶晓晓连忙点头,规规矩矩坐着,紧张地看着两人。

    罗方生跳起来从包袱里掏出一瓶香水丢给晓晓,“赶紧喷点,你太臭了!

    “便宜你了,这可是法国香水!”不知道是不是心疼外国香水,罗方生忽而一脸纠结,转头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叶志海,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老子不收拾你,誓不为人!”

    话音未落,叶晓晓又跪下来,哽咽道:“我爹是好人,他只是没有办法!”

    这回连莫龙都忍不下去了,扑上来一把拎起叶晓晓,囫囵摁在床上,压低声音怒喝:再跪一次我跟少东家立刻走人!”

    莫龙力气大,连叶晓晓衣服的盘扣也拽开两个,叶晓晓捂着胸口惊恐地看着莫龙,瑟瑟发抖,这样看来,莫龙倒成了强迫小姑娘的采花贼,罗方生微微一愣,指着两人哈哈大笑。

    莫龙气急败坏松手,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冲出门外。

    鞭炮声从金家花园开始,沿着街巷流水延伸开来,人们纷纷搬出鞭炮,挂在门口的桃树柳树上,女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交换各自的消息,孩子们最喜欢热闹,在路上奔跑追逐,拿着棍子竹竿玩骑马打仗游戏,整个甘蓝镇顿时热闹非凡。

    鞭炮声中,锣鼓唢呐喧腾,一遍遍奏响迎新的甘蓝喜调。甘蓝镇虽离苏州不远,却完全没有婉转缠绵的江南曲调,甘蓝特有的甘蓝调大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固定的几出戏也都是英雄故事,以此来看,甘蓝人是南宋文臣武将后代果然不假。

    俗话说的好,喜调一响,笑满仓。今天只听甘蓝喜调奏得热闹,笑声却少见。钱掌柜站在客栈门口发了一会呆,抬头看了看,和正在窗口发愣的罗方生目光交会,冲他挤出个笑脸,刚想寒暄两句,罗方生冷不丁缩回头关上窗户,钱掌柜的笑容落了空,回头朝正在探头探脑的小六勾勾手指,走过去附耳道:“这几天盯住上面那三个,别让他们闹出点事来。”

    刚刚罗方生对付叶晓晓那一幕还在眼前,小六对这个只长了一副好皮囊的少爷一点也不担心,笑嘻嘻道:“掌柜,您就放心吧,他们都是正经人。”

    话音未落,罗方生带着一股子香风卷过来,色迷迷地笑道:“掌柜,哪有漂亮姑娘?”

    小六的笑容僵在脸上,徐徐回头,叶晓晓带着一股子同样的香风追来,挥舞着双手,瞄准罗方生的腿直扑而去,罗方生眼明手快,跳起来就跑,钱掌柜摇摇头,迅速关上门,反正这些天的来客都是冲着金家的婚礼,自有金家出面招待,客栈生意惨淡,还不如盯住这个大客人,别让他们在甘蓝给自己找麻烦。

    太平山下,一抹尘土飞扬,一辆吉普车飞驶而来,车上是三个着笔挺军装的男子,坐在后座的程行云呢子料军装颜色稍深,戴着白手套,手指在车窗边无意识地敲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刀斧削刻般的轮廓显得愈发凝重,剑眉纠结成一线,目光冰冷。

    听到远远传来的甘蓝喜调,前面的刘书远回过头来,“队长,咱们快到了吧?”

    程行云点点头,“过了这座太平桥就是,书远,你们一直向前开,先去山包那边的乱坟坡。”

    刘书远答应一声,专心看起窗外的风景,甘蓝喜调越来越近,程行云满脸怅然,眼中渐渐泛起水光,遥遥望向远方的山岭,拳头悄然握紧。

    到了太平桥,迎亲的队伍迎面而来,唢呐吹得震天响。路很窄,吉普车和庞大的队伍势必有一方要让,六福管家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来,一见车里的人,满脸的肉笑得直抖,“程队长,您这是赶来喝喜酒的吧,我们老爷正在等您呢?”

    程行云一言不发,慢慢从车里下来,前面的男子一见,也跟着下车,皱眉道:“队长,您这是?”

    在众人压抑的惊呼声中,程行云噙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猛地拉开轿帘。

    新娘子满面泪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万状,双手绞着红盖头,蔻丹如血,映得手无比惨白,一身暗缀着富贵牡丹的大红旗袍长至脚面,缎面绣花鞋上,也是一边一朵盛放的牡丹。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样的绣工,外行人程行云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花朵栩栩如生,美得咄咄逼人,他微微一愣,忽而笑容更盛,在妖艳花朵的包围下,新娘子愈发显得清丽脱俗,如同落入花丛里的一只孤零零白色蝴蝶,振翅而不得飞。

    新娘子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泪落得更急,身体往回缩了缩,一点点将绣花鞋藏到旗袍下

    再漂亮的蝴蝶,也逃不过捕蝶的网子,程行云冷笑一声,“那老家伙果然有眼光,甘蓝竟有这等女人!”

    新娘子惊惧地抬头,程行云摔下轿帘,大步流星而去。

    六福管家惊出一声冷汗,匆忙追上他的脚步,赔笑道:“程队长,要是军务不那么繁忙,能不能先去金家花园,婚宴马上开始!”

    程行云没有理会,飞快地走进车里,又瞥了一眼那大红花轿,冷笑道:“书远,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刘书远蹙眉欲言又止,默然点头,朝司机小穆做出开车的手势。

    当迎亲队伍缓缓走到甘蓝牌坊,两边的鞭炮齐鸣,孩子们把木棍竹竿全扔了,跟着花轿边跑边喊:“看新娘子啰,吃喜糖啰!”

    窗户又开了,钱掌柜这次可算逮住了机会,对罗方生打躬作揖,笑得无比谄媚,罗方生嘿嘿一笑,冲他拱拱手算作还礼,手往后一送,接出来一个小酒壶,冲钱掌柜笑吟吟道:“新娘子不是早到了么,这些人来来回回折腾什么?”

    钱掌柜拿出十二万分小心,笑道:“新娘子确实前两天就到了甘蓝,不过听说还在孝期,要冲掉晦气才能进门,一直养在城外的庙里。”

    罗方生点点头,“那倒是,这种女人一身都是晦气,千万别一进门就……”

    钱掌柜一头冷汗,所幸小六还算有眼色,点了鞭炮一溜儿炸过去,将罗方生的胡言乱语炸成一团烟气。

    罗方生目送轿子走远,猛一回头,对着跪在地上眼巴巴盯着他的叶晓晓瞪眼,“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叶晓晓拼命摇头,不敢再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莫龙,莫龙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道:“少爷,娶个第一美人做太太,也不算辱没你吧。”

    罗方生嗤笑一声,“大上海的美人那么多,老子一天一个都睡不完,要来这种穷山僻壤里找什么第一美人,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莫龙挠挠头,跳起来去拎叶晓晓,孰料叶晓晓被他拎的次数多了,脾气和身手见长,一骨碌避开他的手,一不小心滚到罗方生旁边,罗方生顺手拎起来丢给莫龙,丢下酒壶拍拍手,笑道:“走!吃喜酒去!”

    叶晓晓连忙跟上,罗方生脚步一顿,回头指着她的鼻子:“给老子乖乖呆着,看好行李!”

    叶晓晓点点头,还想再找莫龙这个救星,罗方生嘿嘿一笑,拽住莫龙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