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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结束的时候,我和豌豆花并肩坐在一驾羊车里返回胖普屯,都不说话。车里还挤着四个晕乎乎的半身人少女,她们无不红光满面,不时发出意犹未尽的轻笑声。
在这之前,听完她的故事之后,我问她:“你是想永远离开胖普屯,还是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困惑地说不知道,只是打定了主意,不能像现在这样逆来顺受,假装心中无所怨恨;她想出去走走,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她不愿再被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所束缚。
“先去哪儿,你有目的地吗?”
“……没有,哪儿都行。”
“那么你不必急于今晚。如果你一定要走,回去跟毛姆爷爷告个别,跟你的朋友告个别,然后堂堂正正地走,难道你怕他们会阻拦你吗?”
我猜,她之所以强烈要求我今晚就走,其实是因为临时被皮克西放了鸽子,气不过,一时冲动才会来缠我,大抵是为了证明“本姑娘想走就能走”的潇洒。和我交谈了许久,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理性也回来了。只要她自己不理亏,又意志坚决,那么胖普屯人会有什么反应都毋须在意;让他们知道她去意已决,总比偷偷摸摸地消失来得光明正大些。
最后她采纳了我的建议,先回家再做准备。但她毕竟还是计划泡汤,十分不爽;有人在场,嘴上不能说什么,于是她借着黑暗的掩护偷偷掐我的大腿,并在我看过去时投来一个无辜的眼神。我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她要么习惯了任性,要么是糊涂了,因为我打扮得像个男孩,就真把我当成男孩来对待。
真正的半身人男孩们情愿不坐羊车,一方面他们要留下来收拾庆典的残局,一方面,他们中有不少人现在都还醉倒在哪里不省人事呢,据说,他们多半要过个一两天才会回到屯子里。
事实上,我对豌豆花的故事仍持保留态度。
它与我之前听过的版本是如此不同,特别有一个细节,很容易暴露问题:胖普屯人说,豌豆花是由毛姆和她的外祖父母轮流抚养长大的;但在豌豆花的故事中,她的外祖父母早就不在了。孰真孰假,一查便知。
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关于豌豆花父母的故事,是谁告诉她的呢?不论是谁,显然对胖普屯没什么好感。
但今晚不是求证的好时机;再说,其实我也不是非常关心这件事。我只是个路人。
回到胖普屯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玫瑰色的晨曦揭穿了夜色下虚浮的繁华,每个人看上去都极为疲惫。豌豆花面无表情地拉开门,从外袍底下扯出一串包裹丢进地洞,然后机械地爬进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我怕被洞口的蜜蜂盯上,也赶紧跟了上去。
入睡前,包里那位问我如何发现是豌豆花偷了长老南瓜。我小声回答:“有好几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怀疑——南瓜地周围有夜蛛丝,作案的人肯定熟悉地形,甚至还了解大家的作息,而且不会是绿精,因为他们可以瞬移,不至于会引得看守磨坊的小伙子追过去,再说绿精的外型也太好认了。”
“所以,要么是胖普屯自己的人,要么就在胖普屯里有内线。”
“没错。”
“你怎么发现是她?”
“只是猜的,不论是小偷还是小偷的内线,一定不希望胖普屯胜出。”
“她在这里确实有点格格不入。”
“她的洞口很狭窄,还种着蛇苞谷,还有蜂巢!显然不喜欢被人骚扰。”
“如果她在这里既没有情人,也没有朋友……”
“就是这样,”我打了个哈欠,“昨晚又见到那一幕,就更能确定了。”
“呵,那个不靠谱的绿精,他的朋友果然也不靠谱,”他顿了顿说,“本来我还担心你被她几句话就忽悠了,现在看来,你还不算很笨。”
“谢了。”
“看来,我要想忽悠你,得多花些功夫才行。”
“你还想怎么忽悠我?嫌我做得不够吗?真是贪心啊。”
他没再回应,而我渐渐进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傍晚,羊车都赶回屯子之后,豌豆花迫不及待地向她的祖父提出自己要远行。她并没有当着许多人的面,当时在场的只有毛姆、豌豆花和我,三个人。
毛姆呆了半晌,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又看看我,很快意识到我早已得知他孙女的计划。他沉吟了一下说:“麦隆屯要你在入冬前嫁过去,这是他们今年对我们的要求。”
豌豆花一愣,脸上忽地浮出一层红晕,道:“是谁?”
“朗格,好像是。”
豌豆花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哼了一声:“我是不会嫁的。”
“由不得你,”毛姆皱着眉说,“获胜屯的要求,我们不得拒绝。”
豌豆花盯着他:“就算我嫁了过去,也会马上逃走的。”
“然后给我们屯抹黑吗?!”毛姆生气地挥挥手,“要走你今晚就走,我就当没看见你,正好灰蹄回来了,我让他帮席拉小姐驾车去良辰镇,你跟着就是了。”
豌豆花惊讶地睁大眼睛,喃喃地说:“爷爷……”
毛姆两眼发红看着她:“你从小就脾气死犟,与其等着看你逃婚,还不如放你趁早走,不过,有句话你千万记住,绿精不可信。”
豌豆花脱口而出:“爷爷!”
毛姆坚定地说:“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不过你还是要记住!别犯和你爸妈一样的错误!”
豌豆花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爸妈犯过什么错,他们是被胖普屯害死的。”
“胡说!”毛姆气得脸膛发紫,“以前我从没跟你说过,没想到你听来这种怪话!听我说,你爸妈,是因为听信了绿精的谎言,吃一种有害的药上了瘾,才会发疯而死的!”
豌豆花不能接受这一说辞,她摇着头:“我不信……绿精为什么要骗他们?”
“为了钱!”毛姆怒道,“绿精是天底下最贪财的家伙!”
据他说,当年绿精从远方带来了一种草本植物,熬制后炼成药膏,人们吃了以后就神志不清,飘飘欲仙;一个与小沃特金夫妇走得很近的绿精,引诱他们对这东西上了瘾,不光花掉了很多家产,还赔上了性命——小沃特金**后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引起火灾,把前去救他的翡翠也烧死了。当时有不少半身人都染上了毒瘾,小沃特金夫妇的惨事终于使他们醒悟;经过了痛苦的戒毒过程,胖普屯从此与绿精和那种药膏绝缘。大家以那段历史为耻,从此不再提及。
豌豆花愣愣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毛姆悲愤而慈爱地看着她:“孩子,我是不想让你嫁到麦隆屯去的,那儿的人都被绿精迷惑了;所以你要走,我不拦你,唯一的希望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吃亏。灰蹄那孩子不错,你要是愿意,就把他留在身边,他应该会听你的。”
……
不到一个钟头以后,我坐上了灰蹄驾的羊车。他殷勤地扶着豌豆花爬上去坐在我身边,一点儿也没对我们连夜一同上路产生怀疑。
毛姆为我们准备了不少盘缠,当然大部分是给豌豆花的;她从祖父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包袱,一声没吭,满面困惑,脑袋显然还没转过弯儿来。
毛姆看看她又看看我,说了不少客套话,大意是拜托我对他的宝贝孙女多加照顾,然后朝灰蹄挥挥手,看着羊车缓缓启动;他独自站在屯口显得形单影只,越来越小,终于看不清了。
沉默了很久,胖普屯已经远远甩在身后,豌豆花忽然低声说出她在这几个小时中的第一句话:“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无法回答,只能反问:“之前你说的那些,是谁告诉你的?”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羊车平稳地行了大半夜,忽然一个急刹,我和豌豆花差点从座椅上摔下来,忙掀开车帘往外望,只见前方刷白的夜路上站着一个人。灰蹄拎起身旁的风灯往前一照,火光在那人脸上摇曳——绿色的小圆帽,绿色的套装……是绿精皮克西。
他摘下帽子弯腰行了个礼,目光直直朝向灰蹄身后的车驾:“豆花和旁边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与你们同行?”
灰蹄生气地嚷嚷起来:“你惊了我的羊!”
皮克西笑嘻嘻地说:“真抱歉……不过,你的驾车技术没问题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惊扰到两位可爱的小姐。”
灰蹄结结巴巴地怒道:“你……你说什么!”
豌豆花打断了他,道:“你来干什么?”
皮克西特别真诚地望着她:“来完成我之前说过的话,带你走。”
“呸!”豌豆花啐了一口,“你以为现在我还会相信你?”
他露出像小动物似的可爱表情:“我不是来了吗?为了你,我可是连家都没回呢。”
豌豆花的态度和软下来,轻轻哼了一声。
皮克西麻溜地跳上车,坐在我们面前;灰蹄“哎?哎?”地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把这个绿精拖下去,被豌豆花一扬手制止了。
皮克西笑着朝灰蹄说:“小哥,先麻烦你驾会儿车,等我跟豆花说完话,就去替换你。”
就在灰蹄嘟囔的工夫,皮克西已经看见了我,他“咦”了一声,满脸惊讶:“你……是……是……那个谁……”
他忘记了我的名字。我点点头,道:“对,就是那个谁。”
他注意到豌豆花阴沉的视线,忙道:“只有一面之缘,真的,真的,对啦,我的银飞马好像还在你那里!”
我看了豌豆花一眼,含混地说:“嗯……你是说,在你把我丢给狼群,自己跑掉之前吗?”
他尴尬地一笑:“咳,还提那干什么,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我就知道,你这么有本事,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哦?是吗?”我忍不住有点来气,提高了声音道,“那真是谢你吉言了!”
豌豆花听说皮克西曾如此行径,不禁露出一些鄙夷来,大约又想起了她自己的事,道:“你实话告诉我,我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爷爷说,他们是因为吃了你们绿精做的什么毒药!”
皮克西一脸迷糊:“啊?你说啥?”
豌豆花急了:“不是你告诉我,他们是被胖普屯的人害的,因为他们说我妈是女巫?”
皮克西眼珠转了转:“别人是这么说的。”
豌豆花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皮克西叹了口气,道:“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儿搞得清楚呢?”
豌豆花觉得自己被骗了,显得怒不可遏,追问他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原话是什么。皮克西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们才算听出了个大概。据他说,当年翡翠的母亲离家出走,回来时正值胖普屯闹传染病,都是真的;人们为“驱魔”(治病),尝试了很多方法,绿精从外地寻来草药,也正是为此;只是后来人们对这种药物上瘾,事情才开始失去控制。
皮克西指天发誓说他亲耳听族人说过,当时种植这种草药获利的远不止绿精,那几年正是胖普屯风头最盛的时期,许多居民正是靠着这种草药熬制的药膏,从其他屯民手中聚敛了财富,并倚靠这些财富频频在酒神庆典中获胜,占据了湖区,在湖区与绿精共同建立起了药膏的集散市场。
后来,胖普屯人在通过买卖获利的同时,渐渐因服食药膏而导致身体上的亏损,才开始下决心封禁。一些因重病而无法戒除药瘾的人,包括翡翠的父亲老阿雷,携着这种草药自我放逐去了南方;翡翠的母亲则带着女儿留在屯里。
接下来的故事跟我们之前听过的其实相差无几。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因为几乎全屯每个家族都曾因这种草药而迷失自己,甚至害过人,那么作为一段集体的黑历史,他们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否认、自我脱罪,并把一切归罪于带来这种草药的绿精,连带着怨恨最早学会熬制药膏的人们,比如翡翠的母亲。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听到真相的原因——老一辈的居民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