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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选择,还是我们的命运?”维兰用一只手扣着申长老细弱的脖子把他摁在墙壁上,厉声问。
“有区别吗?”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艰难地从喉咙中发出声音,“无论你们怎么选择,该来的还是要来。”
“你看过我们所有的未来吗?”我一边安抚维兰防止他再用力,一边紧盯着申长老的眼睛,“你不是只能看到一部分吗?”
“唉,为什么那个场景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呢?或许我没有看到所有可能的未来,但在我视力所及之内,都有这个不变的节点。你知道的,不是吗?”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告诉我,你为什么确定你就是那条龙呢?”
“我不信。”维兰忽然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想用催眠之类的玩意唬弄我们。我会杀了你,然后一切都会结束,这不正好吗?抱歉打破你们关于种族命运的预言,看来你们的寿命真的没有这间破房子长。”
老人睁圆了眼睛,微笑着回答:“我相信命运。”
“我不认为你相信,”我忽然开口,一边拉住维兰的手,“或者说,我觉得你更想让命运被证伪。告诉我,申长老,你成为最后一个梦行者已经多久了?”
老人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于是我接了下去:“这些女人对你很恭敬,不是吗?你是主人,不是俘虏,她们不可能把你赶出灵修院。如果你确曾离开此地,只能是你本人的决定。你为什么离开灵修院,而后又回来呢?你教会巴柴历法,他直到最后都视你为导师,他是出于什么理由隐瞒守护者今天将会出现两个太阳呢?这些疑问一直盘绕在我心中,直到刚才看到你的表现,我才想到了一个可能。申长老,其实你很想死吧?”
维兰给了我一个惊讶的眼神,老人则面无表情。
“你刚才对维兰所说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挑衅,是想借由他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不是出于某种誓言上的理由,你不能亲自了断?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做最后一个梦行者,是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老人忽然微笑了:“是痛苦,但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个。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很老了,见过很多人,很多事,但还有一件事没见过,那就是亲眼目睹命运被改变。我多么想看到这一幕啊!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哪怕是以自己种族的提前灭绝为事实。如果我看到了,我将成为唯一一个获得真相的梦行者,发现我们的信仰原来只是一个谎言;如果我没看到,我将在生命最后一刻重新成为虔诚的梦行者——作为命运的奴仆,摒弃一切质疑。”
“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居民都立誓不能伤害梦行者,包括你们自己,是吗?”
“是的。”
“我们也不会伤害你的。”我说着,拉下维兰的手。
老人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但这并不表示我就相信你们所谓的命运,”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你挑战命运的方式也太孬了,为什么要蹲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天天算计怎么杀死自己?为什么不积极探索更多的可能,或者离开这里,想办法活得比预言更久些?为什么不让守护者们有机会追逐更丰富的人生?你不应该害怕任何事,因为命运说了你还命不该绝呢!换做是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一点,就算意外死了,也死得其所;就算命运最后赢了,起码我这一辈子活得有滋有味。”
老人的表情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那样,那样太复杂了……”
“你的办法就更简单吗?”我冷嘲,“谋杀自己也就算了,你想过被你的阴谋卷进的人吗?凭什么弄脏维兰的手?他何其无辜!还有那些守护者,他们会变成这样男女分离自然消亡的状态,就算你没插手,那么今天,巴柴等于谋杀了全营地的人,这些真的与你无关吗?”
老人的眼睛慢慢睁大,没有反驳,汗水从他原本已经浸湿的身体上汩汩而落,我便知道我猜对了。许久后他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表情显得灵活了些。
“要离开这里,除了我,你们还需要找另一个人,这里只有他有足够的力量施展时空魔法。不过,”他看了看维兰,“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那人也已经很老了,有点疯疯癫癫,让他知道你是龙族,可能会勾起他的往事,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就不敢说了。”
“那个人,名叫克拉门苏。”
我心跳漏了一拍,瞬间屏住了呼吸,脑袋有点晕眩,花了几秒钟才缓过劲来。维兰未发觉我的震惊,质疑道:“精灵王?据说他目前正在灵境。”
申长老露出奇异的微笑:“在灵境的,或许确实是你们口中的精灵王,但我说的,是克拉门苏。”
我努力让表情只流露出单纯的疑惑:“我不明白,难道克拉门苏和精灵王是两个人?”
老人脸上十分安详,不紧不慢地说:“还记得我说过四千年前这里曾闯入一个命盘强大的人吗?他叫克拉门苏,是一个少见的暴戾的精灵……唉,事实上,我们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时候灯神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灯神们……怨恨克拉门苏破坏了巨龙守护的封印,对他群起而攻之,没想到,那人竟如此强大,几乎杀光了当时围攻他的所有灯神,梦行者也连带着遭了殃……最后我们与他达成协议,他停止杀戮,我们送他返回灵境。但是,一方面他杀孽太重,一方面,这里的灯神几乎被灭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我们当时,可以说还是灯神的附属。”
“……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并没有送走完整的克拉门苏。”
“请解释得详细一些。”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涉及灯神的魔法,事实上,当时存活下来的灯神是想让我们把克拉门苏彻底送往死地,但是,无论灯神还是梦行者都已经无力做到,最后我们悄悄剥离了他的精神。”申长老微笑着说,“请相信这不是什么坏事。”
“你们把他分裂成两个?”
“人的精神是非常复杂的,充满了矛盾与冲突,特别是像克拉门苏这种强大的人物,更是如此。我们剥离了他身上并不占上风的一部分精神留在此地,他根本就未曾发觉。”
“但是后来克拉门苏回到了灵境,还成为精灵王。”
“不错,可见他的本体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在我们这边,被留下来的那部分精神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的初衷原本是削弱他,据灯神的记载,被剥离的精神往往无力凝聚,从而渐渐消散,但是……克拉门苏竟比灯神见过的任何一个精灵更强,甚至连他不占上风的那部分精神也是如此,他一直盘亘在永恒之火中,渐渐凝聚出自主的意识。”
“永恒之火?”
“是的,他没有实体的形态,因为他只是克拉门苏的一部分精神,但他有主体意识,坚信自己才是那人身上最核心的部分,坚信外面那个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皮囊,并且对那个皮囊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缺席而感到非常愤怒。”
“他能和人交流?”
“他可以通过意识与人交流,如果他愿意,也能通过火象来表达他的意思。当时我们发现了这一点,感到恐惧,也相当敬佩;那时剩下的灯神为向灵境汇报已经撤离,于是我们隐瞒了这件事,把他安置在灵修院已经废弃的最底层。”
“他就在这里?!”
“是的。我们把那里的石壁做了特殊处理,使灯神即使靠近也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后来灯神在灵境也失去了势力,更加无暇顾及我们这片荒漠,只留下一些守护者就离开了,他却成了陪伴我们最久的人。因为他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克拉门苏,四千年来,我们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许久后,我艰难地开口:“……你说他疯疯癫癫的?”
“是啊,他有些喜怒无常,一说起当年的事总会不愉快,对外面那个克拉门苏很不满。不过不必怀疑他的力量。”
“你觉得他会愿意帮我们吗?”
申长老笑着说:“你能说服我,难道没有信心说服另一个老家伙吗?我现在就可以让孩子们带你们去见他。”
“不用那么急!”我马上答道,“你也说了,别让他知道维兰的身份比较好,我想我们需要休整一下,做些准备,想想该怎么说话。”
“也好,”老人点点头,“那我让孩子们带你们去休息,等你们什么时候想见他了,我再安排。”
我们站起身来,打算告辞,申长老最后叫住了我们。“年轻人,”他用平缓的语气说,“祝你们好运。”
……
重回地下石室的路上,我和维兰没有交流。我想的是克拉门苏和“克拉门苏”的关系,维兰显然正在为另一件事烦恼,他一直拽着我的手臂,也不知是不是无意识的,女人们看了,也只是多打量我几眼,然后不屑地皱皱脸,倒是什么也没说。
我急切地希望跟包里那位取得联系,但维兰显得失魂落魄的,于是我引着他到角落坐下,把手覆在他握着我上臂的手上。
“你没事吧?”我温声说,“别把那一幕放在心上,如果担心会发生,尽量避免就是了。反正看样子也不是最近就会发生的事,我们忙完这阵子,回去就老老实实呆着,绝对不去闯龙城。”
他仿佛渐渐缓过劲儿来,朝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如果我变成龙,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放心吧,绝对不会,”我干脆地说,“我肯定跑得远远的。”
他并没有生气,而是露出一丝苦笑,点了点头。我心中不忍,忙说:“喂喂,别现在就哭丧着脸,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想觉醒成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虽然你是龙族,但是……说不定那条龙根本不是你呢?我就没认出来。”
他摇摇头,许久后鼓起勇气似地说:“我曾经梦见过相同的场景。”
“梦见过,也不一定就是你,”我坚定地说,“而且说不定,申长老是偷取了你的梦境呢?刚才他想要激怒你,自然要来一把狠的。嗯,说不定‘梦行者’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我梦见过好几次。”
“你是天天梦见吗?”
“那倒不是。”
“那不就结了?”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印象深的梦,谁都会做上好几次的,我就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老得爬不动了坐在院子里磨牙,肚子好饿,周围都是孙子,挨个儿把软馍馍递到我手里,我一个一个地数,总也数不清,第一次做梦记得是十个,第二次做梦就少了一个,我在梦里就琢磨:不对啊,上次还有一个呢?一个孙子就说:‘祖奶奶,你已经吃了一个啦!’”
维兰忍不住笑了,推了我一把:“你说真话还是在撒谎,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就知道你一眼看出我说得千真万确。”
他笑着摇摇头:“我倒挺喜欢你这个梦的。”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说不定是因为从小听多了龙的故事,才会做那样的梦。再说了,”我正色道,“谁也不能肯定那就是所谓的命运,至少我肯定不会闲着没事去闯龙城!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命运又怎样?只要我们走的每一步都问心无愧,结局无论通向何方都坦然。我是普通人类,最多不过能活一百多岁,难道我从小就要开始为几十年后的死亡而伤感了吗?”
他白了我一眼:“你又要来说服我了,今天第二个被你说服的人,要不要现在去找第三个?”
“你想累死我?地底下那个可不是好相与的,我得先歇歇,跟包里那位商量了再说。你快睡!”
他应了一声,老实趴了下去,侧过脑袋来看着我。
“你看我干嘛?”
“没干嘛。”他把脑袋埋了回去,过一会儿又侧过来看看我。
“你就算再怎么看我我也不会给你按摩的,”我警惕地说,“哎呦我手好酸。”
“哼。”他终于翻身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