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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坐在车里,一时动不了。是真的动不了,随便他做上任何一个动作,都不合理,都显得非常可笑。
车厢内被一种死寂统御,它渗透周围的一切,一直渗透他冰冷的心。
忽然有人敲车窗。当当当。
(当当当)
(我是森林里住着的小兔子,我听说你今天过生日,我给你送蛋糕来啦,你开开门,吃一口好吗?)
霎时心中狂喜翻涌,他猛地转过头去。嘉树站在车外。
“停这儿半天了,还不上去?”嘉树开车门上来。
“嗯。”高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坐一会儿。”
嘉树瞧了瞧他的神情,“事情都办好了?”
他点头,“已经联系好了NYU医疗中心,我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下周过去。”
“不用交接了,直接过去,越快越好。”嘉树语气很坚决,“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现在出国时机不对,后方不稳,邓衍一定会趁机发难。”
“我他妈现在还管这么多?”嘉树陡然提高了调子,随即又降了下去,脸上也是一片惨然,他长叹口气,一捏眉心,“我他妈现在还真得管这么多……告诉卢深吧?有他陪你我还放心些。”
“不,”高访平静摇头,“卢深手里的Supli,是我们下一个十年的重中之重,他现在不能分心。”他好像也累极了,叹着气仰靠在座椅上,“卢深到底年纪小,又一路跳级顺风顺水地上来,孩子心性沉不住气,别拿我的事影响他。你不用担心,我先得做各项检查,确定治疗方案再到手术还有一段时间,你到时候再过去不迟。更何况,我也希望你去,要是手术失败,还得有人给我收尸。”
“别他妈胡说!”嘉树重重给了他一记。
高访连躲都没躲,“放心。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你安心留这儿给我赚医疗费吧。”
“胃疼么?”嘉树又问。
“真邪门了,”他笑,一字一顿,仰望向棚顶,“除去在云景天那次,就没疼过,就完全没这回事。”
“你那是气的。”嘉树一语中的。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出声说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就看着袁来从我车前过去的,边走边哭。”
高访听着,他没说话,没动作。
“其实你可以告诉她,为什么不呢?戒指你都买好了。结婚誓词里有这么一句,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这不是一句空话,要是她愿意呢?”
“我不愿意。”他坐直身体,“这件事她永远都不能知道,我要你向我承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她。”他语气坚决,眼神坚定。
嘉树看着他,一时无言,末了一挥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行了吧?快快快,上楼上楼,下雨了。”
“下雨了?”高访惊道,他视线转向窗外。
他这车的后排车窗不能升降,方才又心神俱乱,哪有闲心观察下没下雨?
但外面确实在下雨。
黑云压城,狂风骤起,大雨挟风而来,片刻之前还是白昼,片刻之后就是黑夜。他在自己的城堡之中躲了太久,再一抬头,世界已然混乱失序。
“是啊,台风过境,这雨小不了,快上去吧。”
嘉树话音未落,就见高访猛地拉开车门冲下了车,他坐到前排驾驶位上,肩膀湿了一片。
他手忙脚乱发动引擎,举动中有一种虽经克制但仍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
“怎么了?”嘉树被他如此举动吓了一跳。
“我竟然就让她那么走了!她身上什么都没带!”他慌张地从前排座位中间抓起她的背包,打开一看,果然,手机,钱包都在里面。
“唉,我算是看明白了,”嘉树自己拉开车门下了车,“你就在这儿自作自受吧你!”
他也就刚来得及拽上车门,汽车就离了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乌云大团大团的翻涌,雨势大作,风烟满城,全世界都在仓皇逃窜,只有那个高高端坐城堡三十年的国王,驾驶方舟冲进这颠倒失序的末日洪水里,寻找一个在城堡门前敲门敲了很久,却一直未被他放进来的小兔子。
小兔子抹着眼泪走在路上。她脸上受了伤,兔耳朵耷拉了下来,平日里细心打理的皮毛被大雨淋成一缕一缕的,雪白不再,全身脏兮兮。她走进人群,人们都在四处奔逃,人们推她,挤她,从她的脚背上踩过去,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溅了她一身冰凉的雨水,她越走下去越没力气,前后一片白茫茫,狂风肆虐,大雨滂沱,小兔子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她能走去哪里呢?
“没过来吗?一直都没过来吗?”高访西装湿透,紧拧着眉,站警局收发室门口再三确认,“会不会是您刚出去了没注意到?”
没有,没来,没看见,收发室的老大爷再三否认,与她住处的管理员答案如出一辙,他别无他法,只得又留了一张名片下来,“要是她回来,麻烦您打我电话。”
钻进车里,继续下一个目的地。
钱包手机都忘在他车上,她一个人能去哪儿?!
她家里,没有。
警察局,没有。
最后干脆给姚谦打电话要来了地址,顶着大雨直接杀到了袁来家老宅。院门紧锁,他立在大雨之中一遍一遍按门铃,隔着雕花栅栏门眼看着那满院蔷薇被暴雨狂风卷成一片狼藉。门铃按了能有五分钟,家里佣人披着雨披前来开门。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答复。
戴安不在家,保姆说老太太吃了药刚睡下,问他要不要先进来,等雨停了再走。
高访固执地摇头,照例摸出张名片来请她有消息第一时间给自己打电话,然后上车奔赴下一个地点。
商场,没有。
甜品店,没有。
电影院,没有。
没有没有统统都没有!
他顶着大雨,把但凡能跟她沾上一点边的地方跑了个遍。雨越下越大,轰轰烈烈,似乎抱着和整个城市同归于尽的决心打雷布电,白日已尽,黑夜登场,他依然开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一无所获,进无可进。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抬腕一看,快九点了。
他好像突然间又恢复到了最初那种只见一面又失去她的状态。一直找,一直等,一天一天坐在Elizabeth’s里看人来人往,一晚又一晚,他开着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搜寻一个像她的背影,期待着能与她不期而遇……
原来失去一个人这么容易,原来这个城市这么大。现代社会,纵使知道她姓甚名谁,年龄几何,亲人朋友,工作单位,她还是说不见就不见,就这么生生消失在他眼皮底下。
此刻他但凡动用一点头脑中过剩的想象力,他大概就活不下去了,他会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她种种孤身一人的遭遇逼疯!
胃疼,胃疼,胃疼!附骨之蛆!它又找上门来!
她能去哪儿?他在脑中急剧地想着。每个地方,每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他都已经找遍了,她一个人能跑到哪儿去??想!快想!你把她弄丢了!你找不到她了!他从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快!想!她在哪儿!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现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心中惶恐,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震惊,却又隐隐觉得那就是唯一的答案。
他方向盘几乎都握不稳,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