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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国公府尚在孝期,镇国公与府里几位爷都丁忧在家,府门紧闭,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王氏看着手里的暗红印花的请柬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头疼。
国公府守孝的事儿全京城都晓得,没道理静德长公主会不知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会下帖子请府里几位娘子去赏花。若是别人家倒也罢了,王氏作主便能推辞,可静德长公主是今上的亲姐姐,平素也极少设宴请客……
“嬷嬷是——”王氏看着面前一身青衣短袄的嬷嬷,客气地问。
那嬷嬷面容生得慈祥,身上却透着一股凛然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就连王氏也不敢拿大,说话时态度很是客套。
“回世子夫人的话,奴婢姓许,平日里都在公主身边伺候,不常出门。”
王氏心里头愈发地没了底,想了想,才一脸为难地道:“许嬷嬷也晓得,我们府上正值孝期,实不好随意走动——”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朝许嬷嬷打量了一眼,见她面上依旧含着笑,眸光却微微沉下去,遂又继续道:“不过既是长公主相邀,我也不好擅自做主。不然,我先去与夫人说一说,且听她的意思。”
许嬷嬷面色如常地点头,“是,好让世子夫人知道,虽说设了宴,但我们府里也只邀了几户相熟的人家,公主听说大娘子回了京,这才特特地下了帖子让奴婢来请,再三叮嘱奴婢定要将大娘子请到。”
王氏听到此处心里头便有了数,这帖子里说是请倪家的娘子们,其实为的不过是素姗一个。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府里头虽有四位娘子,却唯有素姗是嫡出,余下的几位,又哪值得长公主亲自下帖子来请。
一会儿国公夫人刘氏那里也得了信,差了林嬷嬷过来回话,说是应了。许嬷嬷面上这才露出真情实意的笑容,郑重地朝王氏行礼告辞。
“长公主怎么忽然有了雅兴要办什么宴?”王氏一进萱宁堂大门,就听到国公夫人刘氏不解的声音,“她平素可不爱热闹。”
王氏也摇头,“儿媳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那嬷嬷却是守口如瓶。”说罢,又为难地叹了口气,小声道:“这几个孩子都在孝期,实在不好走动,若是亲戚家也就罢了,偏偏长公主的态度又如此坚决。”
公主府与镇国公府本没有什么深交,国公夫人皱起眉头想了一阵,依旧没想出什么缘由来,索性便作罢,低声道:“既然公主自己不在意,赶明儿你就带姗丫头她们去一趟。二娘、三娘还有四娘年岁都差不多多少,也都一起。”
大娘、二娘和三娘都是同一年生,相差不过半岁,若不是老太太忽然过世,这会子就该相看人家了,便是最小的四娘过年便十三岁,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到了临行这一日,三娘却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王氏遂领了大娘子、二娘、四娘分坐了两辆马车到公主府赴宴。
王氏身为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经常在外头走动,与京中诸位贵妇很是熟络,一进公主府大门便与人招呼上了。
“这就是府里的大娘子吧。”一位身着湖蓝色锦袍的华服妇人很是亲切地拉着素姗的手不放,柔声道:“一晃十多年过去,大娘子竟这么高了。瞧瞧这模样,长得可真好,竟生得跟倪家姑奶奶一般模样,我粗粗一看,还以为是姑奶奶来了呢。”
倪家姑奶奶千姝当年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素姗的五官轮廓不仅与倪千姝十分相似,眉眼甚至还要更精致些,今儿公主府的来客中,就属她的相貌最为出众。
“这位是徐家二太太。”王氏低声朝大娘子介绍道:“二太太与你母亲是旧识。”
素姗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小声道:“是连姨么?”
连氏先是一愣,旋即立刻欢喜起来,眼睛微微泛红,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哽咽,“好孩子,你竟晓得我。”
素姗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侄女听太婆婆提过,说连姨与母亲是好友。我在秣陵时,连姨还托人给我送过衣服。只可惜那会儿我在庵堂里住着,等下山时已经过了小半年,衣服都小了。”
“庵堂?”连氏一愣,正待再发问,却有人打断了她的话,许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客客气气地上前朝素姗行礼,又一脸殷勤地道:“可是镇国公府的大娘子?长公主有请。”
王氏眉头一皱,脑子里有些念头一闪而过。素姗微微一怔,抬头朝王氏看了一眼,眉头一挑,很快又笑起来,点头道:“烦请嬷嬷引路。”
待她走远,连氏这才不解地朝王氏问:“大娘子回京这才多久,怎么就见过长公主了?”
王氏喃喃道:“并未见过。”
连氏愈发地惊疑,“若是没见过,那长公主为何要单独唤大娘子去说话?莫不是——”
她猛地捂住嘴,一脸的紧张。长公主膝下还有个幼子,今年将将才十八岁,自幼聪明伶俐,英俊斯文,更重要的是还尚未婚配。这长公主忽然召了素姗过去,莫不是相中了她?
连氏急得直跳,将王氏拉到角落处仔细与她说起此事,罢了又急道:“这桩婚事你可千万莫要应了。”
王氏见她为了大娘子如此焦心,甚是感动,赶紧抚住她的手柔声道:“二太太莫要急,我们家大娘子尚在孝期,便是长公主相中了也不好上门去提亲的。再说了,公主府门第高,那位小公子又素有才名,便是公主也娶得到,又怎会相中大娘子。”
虽说素姗是国公府嫡出,可到底自幼丧母,且三爷名声又不好,便是嫁妆再多,也比不得别的公侯千金。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连氏急道,她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凑到王氏耳边低声道:“小公子身患恶疾,不止毁了容貌,连性情也大变,大娘子如何嫁的。”
“恶疾?”王氏猛地一拍脑袋,“坏了!”她折身便要去追,不想才走了几步就被几位相熟的贵妇拉住,东家长李家短地开始聊天,一时间竟是走不开身,直急得她出了满头大汗。
至于二娘与四娘,这还是头一回来公主府,难免有些紧张,好在公主府的丫鬟们很是伶俐,伺候得甚是殷勤。赴宴的各家千金虽瞧不上她俩的身份,却也不敢在公主府大放厥词,故虽有些怠慢,但终不至于言语相欺。
…………
再说素姗这边,她随着许嬷嬷一路到了内院,大公主早侯在花厅里,见她进屋,竟亲自起身相迎,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柔声道:“到底是国公府的大娘子,这通身的气派岂是寻常人可比的。我一眼瞧着就很是喜欢。”
素姗虽是头一回见长公主,却也不紧张,笑着回道:“长公主头一回见我,不晓得我的性子,其实是最无羁放肆的,断比不得京城里的娘子们端庄大方。等我出了几回丑,恐怕长公主就不喜欢了。”
长公主摇头道:“我素来不喜欢女孩子家太过拘束,年纪轻轻的整天端着架子绷着脸,倒似个无趣的老妇人,哪有半点少年人的风采。似大娘子这般就极好……”
她有求于素姗,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说,将素姗好生吹捧一番后,总算切入了正题,犹犹豫豫地小声问:“我听说,大娘子曾拜在慈心师太门下学医?”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素姗早猜到她有所求,半点也不意外,也不推脱,笑笑着径坦然回道:“是学过些皮毛,不甚精通,不敢以师太弟子自称,生怕玷污了师父的名声。长公主不是外人,晓得也就是了,可莫要传出去说给外人听,不然,师父回来要骂人的。”
“慈心师太可还在秣陵?”长公主疾声问。
大娘子却摇头,“师父自去年年初便出门云游,这会儿不知是在南齐,还是在西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长公主本欲求素姗修书请慈心师太回京,但闻连她也不知晓慈心师太的影踪,不由得颇是失望。素姗见状,不由得低声问:“公主可是身子有恙?不如让我给您看看?我虽学艺不精,但多少也知道些皮毛,寻常病痛却难不倒我。”
长公主见她一双眼睛清澈闪亮犹如山涧清泉,半点杂质也无,心中倒是生出些酣然来,尴尬地小声道:“不是我,是——犬子。”
虽说大梁民风开放,但让国公府未出阁的娘子给个年轻男子看病——这事儿若传出去,多少还是有些不妥当。
素姗微觉意外,眨了眨眼睛,有些犹豫,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一会儿又抬起头,正色朝长公主道:“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既是治病,自然以性命为先。我若果真治得了公子的病,又怎好碍着什么名节无动于衷,岂不是害了公子的性命。”
长公主见她一脸端肃,双目清澈平和,便知这小姑娘心思纯正,唯有一片治病救人的心肠。
人家小姑娘都如此坦然,长公主愈发地觉得愧疚与尴尬,遂起身拉了她去幼子院中。
她二人尚未进院,早有侍女进屋通报,不想将将走到院中,就听得“砰——”地一声脆响。
素姗一愣,与此同时,又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屋里扔出来,长公主大惊,便要撒腿朝屋里冲去。素姗却拽紧她的手朝左边轻轻一拉,那东西便擦着长公主的衣襟砸在了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响。素姗定睛一看,竟骇然是一方砚台。
若是被这玩意儿砸中了,少不得要落得个头破血流,这位小公子的性子也未免太暴躁了。
长公主也认出了地上的东西,后怕地抚着胸口朝素姗道了声谢,话刚出口眼泪已流了满颊,哽咽道:“我的儿啊——”
素姗见她哭得伤心,心中也有些不好受,老老实实地守在长公主身边不说话,眼睛却不住地朝屋里瞄去,见那黑漆漆的屋里也隐隐传来呜咽之声,心知那位小公子定是病的不轻,方才愤懑不平的心思也渐渐平和了下来。
长公主生怕儿子发狂伤了素姗,便请素姗先侯在院中,自己先进屋与幼子好生劝说。
“……又是哪里来的庸医,除了每日里给我灌那些苦胆汁,又有何法?我宁可就这么死了算了……”少年人蒙着脑袋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哭,直把大公主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儿,这回……这回的大夫不一样,不是太医院的人,是母亲费了老大的力气请来的药王谷的传人,你且让她看看,说不准就能治得好呢?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太后娘娘心疾突发,太医们束手无策,正是慈心师太出手救了她。母亲这回请来的就是慈心师太的亲传弟子,岂是太医院那些庸医可比的……”
长公主劝了一阵,见幼子终于没再出声反对,遂壮着胆子低声让侍女去请素姗进屋。
这少年人的卧室一片昏暗,只在墙角的案几上燃了盏豆大的灯,素姗有些不习惯,低声吩咐道:“掌灯到床前来。”
那侍女微一犹豫,低头朝床上的少年人看了一眼,见他没出声,这才低声应下,很快的,便端了两支儿臂粗的蜡烛进屋。屋里顿时敞亮了许多。
“我要先把脉,烦请公子伸手。”那少年人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里,连一丝皮肉都瞧不见,素姗有些头疼,想了想,又柔声补充道:“我能看看你身上的患处么?”
那少年人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素姗示意侍女把灯靠近些,自己则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脉搏处。长公主双拳紧握,紧张地看着素姗的脸,想要开口问,又生怕打扰了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素姗把完了脉,面上一片凝重,眉头微皱,仿佛遇着什么难题。尔后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少年的袖子往上挽了一截儿,露出他削瘦而狰狞的小手臂。借着灯光,素姗清晰地看见这小手臂上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指甲大小的红色水疱,一个连着一个,让人一眼看出就不由得浑身发麻,更可怕的是,其中有些水疱竟已破裂,隐隐流出脓来,散发出一股恶臭。
“疼吗?”素姗小声问。
“废话!”那少年人躲在被子里厉声骂,声音却是一片嘶哑。
素姗依旧沉着,继续问:“痒不痒?”
少年人又骂,“长在你身上试试?”
“到底痒不痒?”素姗又问。
“痒!”那少年人都快哭了。
“都长在哪些地方?”
少年人这回不说话了,一旁的长公主赶紧回道:“身上,脸上,到处都长着。”
素姗皱了皱眉头,仔细问:“脸上、手脚、四肢、耳后、腰腹、后背、臀部……具体一些。”
长公主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向一旁的侍女。那侍女赶紧回道:“除了胸口与后背,别处都有。”
素姗“哦”了一声,皱着眉头开始冥思苦想,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凝重地朝满怀期待的长公主道:“应是中了毒。”
“中毒!”长公主脸色大变,腿一软,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哭道:“中毒?我儿素来与人为善,怎么会有人下毒害他。天呐——呜呜——”她只当自己儿子中了剧毒,顿时就慌了神,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一副天都快要塌下来的样子。
床上的少年也微微发抖,显然吓得不轻。
素姗哭笑不得,赶紧将长公主扶起身,柔声劝道:“殿下您别急着哭,公子虽说是中毒,可也没说无药可救。你放心,他死不了。”
“有……有救?”长公主的眼泪立刻就止住了,慌忙起身,拿着帕子三两下将脸颊的眼泪擦干,不敢置信地吞了吞口水,“大娘子能救他?”
她自幼长在宫廷,见多了毒物害人的事儿,那些下毒害人的,唯恐杀不死人,用的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便是以前的太医们也少有能解毒的,更不用说现在这群庸医了。所以她一听得幼子中毒,只当是无药可医,这才吓得慌了神。
素姗又问:“公子这病是什么时候发的?发病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长公主想了想,正色回道:“怕不是有一个月了,涵哥儿去了一趟城外的温泉庄子,回来后没两天就开始浑身不舒坦,尔后就开始发病。莫非他是在田庄里中的毒?”
素姗并不回话,只低声道:“我看这症状倒像是不慎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具体到底中了什么毒还得我亲自跑一趟才能确认,至于公子这边,且暂先开两个方子缓着,等知道到底中了什么毒这才好对症下药。”
她虽不曾打包票说一定能治,但面上一片平静自信,显然这对她来说并非疑难杂症。长公主见状,心中稍定,赶紧吩咐侍女准备文房四宝。
素姗略一思忖,便飞快地拟了两个方子递给长公主,又吩咐道:“上头的这个煮水沐浴,每日一次,可缓解疼痛搔痒。下头的这个煎水内服,也是每日一次,三两日便可见效。”说罢,她又瞥了床上的少年人一眼,补充道:“公子放心,此药不苦。”
床上的少年人抖了一抖,没作声。
长公主连忙将方子递给身边的侍女吩咐她赶紧去抓药,尔后才紧握住素姗的手,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大娘子出手相救,若不是有你,我儿这病还不知要拖到几时。”说罢,她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那庄子——”
“公主的温泉庄子可是在城东的会汤山?我们家也在那边有个庄子,不如明日我借口去田庄小住折道去公主田庄去仔细探看,若能寻到那致毒之物,也好早些解了公子的苦楚。”
长公主眼泪都快下来了,握着素姗的手已是哽咽无语,呜咽了半晌,这才道:“真不知该如何多谢大娘子。”
素姗笑道:“既然学了医,治病救人便是本分,公主不必客气。”
她说罢,忽想起什么,盈盈一笑,道:“公主若真要谢我,不如把您院子里那株白茶花赏了我吧。那花儿饲养得精心,倒比我家里头特特从南齐运过来的还要好。”
长公主正愁着不知该如何答谢她,不说区区一株白茶花,便是她开口要黄金千两也不说二话,闻言立刻吩咐侍女将院中那株白茶挖出来装好,等素姗回府时送去国公府。
二人说了几句话,王氏终于寻了过来,素姗不好久待,这才告辞离去。长公主亲自送她出门,王氏见状,心中愈发地不安。倒是她身后的翡翠目光微闪,素姗朝她微微颔首,翡翠会意,嘴角缓缓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