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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上海此时阴雨绵绵，雨滴不断地落在正在路上飞驰的汽车的车窗上。明诚通过后视镜看到车后座的汪曼春仍然挽着明楼的手臂，靠在明楼的肩膀上眯着眼睛。明楼感受到了明诚的目光后，两人在后视镜中对视一眼，明楼眼中有无法琢磨的深意，但是也有无人可阻的坚决。明诚明白，在汪曼春一事上，明楼已经有了坚定的立场。
待到汪曼春下了车，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本身十分平静的明诚乱了心声。
“阿诚，你能去陆军医院接一下梦秋吗？我今天光顾着师哥回来，都忘派人去接梦秋下班。”
明诚听到汪梦秋的名字忍不住怔了一下，迅速看了一眼明楼，明楼对他点头后将视线转向了汪曼春。
“曼春啊，瞧你这大大咧咧的，你看我回来就忘了妹妹，到时候，梦秋可是会找我算帐的。”
明楼这听上去责骂实际上又带有宠溺意味的话让汪曼春抿了下嘴唇，嘴角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阿诚啊，赶紧去接二小姐吧，这雨怕是要越下越大了。”
明诚应了一声后，就转身回到车上，驰车往陆军医院。一路上，明诚的手都是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如今的汪曼春早已没有七年前明艳活泼的样子，烈焰红唇，以及她的法国香水也掩藏不了的血腥之气。她成为了为虎作伥的杀人机器，枪指国人的汉奸国贼。可是汪梦秋呢，变了多少，还剩多少，明诚不得而知。
当明诚心怀忐忑地走到汪梦秋的诊室门口，看到坐在办公桌前的女子时，不由地吐了一口气，一幅如释重负的样子。
身穿白大褂的汪梦秋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着今天病人的会诊记录。她的头发没有赶时髦地烫卷盘起，而是梳了个半披发。听到几声敲门声后，汪梦秋抬起了头，看清来人之后，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嘴微张着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你姐姐和大哥在一块，让我来接你。”
明诚十分自然地走进屋子，走到汪梦秋身边。就仿佛这番对话天天上演，他们之间未曾存在过七年的分别一般。
汪梦秋听罢笑了笑，然后将桌子的记录整理了一下放到一边，站起身一边脱白大褂一边与明诚说话。
“姐姐和舅舅都说过你和明大哥要回来了，我还不信，今天见到你才信了。”
“我回来不好吗？”听到明诚的反问汪梦秋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对上明诚的双眼。
“倒也不是说不好，就是上海不太平，我倒是希望你和明大哥留在巴黎。”
“那你呢，说上海不太平，怎么也跑回来了？”
“我啊，我不一样，你和明大哥一起在国外互相照应，我一个人呆在国外四处游荡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再说了，在舅舅眼里，上海最安全。”
汪梦秋无奈地笑了一下，她以汪家小姐的身份在外，不知道有多少方势力会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回到上海，她至少有汪家的庇护。
明诚对于她话中的意思也是了然，双眉忍不住地蹙了一会儿，他审视着现在的汪梦秋。与面目全非的汪曼春不同，汪梦秋只是化了些淡妆，眉宇之间虽成熟了一些，但还是透着一股灵秀之气。明诚知道汪梦秋这七年来的经历，34年的时候支身前往日本学医，两年前作为交换生前往美国，半年前毕业归国，在汪芙蕖的安排下，到这个陆军医院当医生。虽然仍是替日本人做事，在日本人办的医院里工作，但比起汪曼春，也是本本分分。
只是，就算这样明诚也无法轻易放下警惕。他环视了一圈四周，最终将双目定格在了窗边的一束玫瑰花上。
“这是谁送的，追求者？”
明诚挑了挑眉毛，看到这束红玫瑰，觉得分外的扎眼，但面上还是故作轻松。
“一个不算讨厌的追求者送的。”汪梦秋调皮地眨了下眼睛，“保洁人员待会儿会清理掉的，我们走吧。”
明诚听到后一句话，心中觉得十分畅快，看来这个送花的人是肯定追不到这位汪家二小姐。
汪梦秋，对于明诚来说，还是一个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明诚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汪梦秋时汪梦秋的样子。那一年，汪梦秋十四岁，自己十六岁。她就跟在汪曼春身后，和她一起来见明楼。当她看到汪曼春扑向明楼并且搂住明楼的时候，汪梦秋脸颊一下子绯红，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动人。当然，她的模样，明楼与汪曼春自然是看不到了，可是站在明楼身后的明诚却是尽收眼底。明诚觉得，就是在哪一天，他就开始关注，开始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汪梦秋原本不姓汪，姓沈。汪梦秋的母亲是与汪芙蕖一母同胞的妹妹，年轻时爱上了一个落魄书生，汪家的长辈铁了心棒打鸳鸯。可最后她的母亲竟然全然不顾地与她父亲私奔去了湖南，随后汪家就与她母亲断绝了关系。在汪梦秋母亲死后不到两年里，她的父亲沉溺于鸦片，对汪梦秋是又打又骂，直到汪梦秋九岁那一年。汪芙蕖带汪曼春去岳麓书院参观，想起了自己亲妹妹的孩子。多番打听之下才在破旧的民居房找到了汪梦秋和她的父亲。当汪芙蕖看到缩在地上擦地的汪梦秋后，一下子怒火攻心将身上的钱全部砸到她父亲的脸上。二话不说地就将汪梦秋带回了上海，带回了汪家。之后，让汪梦秋入了祠堂，改了姓。
明诚听闻这些的时候，对汪梦秋多了几分怜惜，也多了几分共鸣。他与她一样，都有过不幸的童年，和救赎自己的家人。只是救赎他们彼此的家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世仇。
明诚很容易与汪梦秋有了感情，明楼与汪曼春的约会时时需要他们俩的掩护，但不需要他们俩作电灯泡，所以两人之间相处时间颇多。他们会一起去看画展，看电影，喝咖啡，吃晚餐。他们像是在一起过，但又好像没有在一起过，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明确的告白，却有几次不明不白的拥抱和一次让彼此失了心神的亲吻。
后来，明诚随明楼去了法国，一开始写过几封信给汪梦秋，但都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久而久之就与汪梦秋也就断了联系。他对于汪梦秋的讯息，多半是从明楼那里得来的。但是明诚从未忘记过汪梦秋，也坚信汪梦秋没有忘记过自己。即便后来他与一位叫作苏珊的犹太女子恋爱，前往伏龙芝，他的脑海中也总会浮现汪梦秋的笑容。尤其是每每当他感到绝望的时候，初见时汪梦秋那绯红的脸颊就会出现在脑海中，思念会涌上他的心头。
车上，汪梦秋的眼睛一直看向窗外，她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似乎在想些什么，格外地出神。良久，她打破了车上静谧的氛围。
“听姐姐说你在巴黎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这次回来没带她一起吗？”
明诚被汪梦秋的话吓了一跳，瞥了一眼汪梦秋，发现她脸上云淡风轻的，像是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和她很早之前就分手了。”
汪梦秋听了这句忍不住笑出声，“阿诚哥，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别紧张啊。”
明诚一脸窘迫，但很快就平复下来，目光沉了沉。他能察觉到汪梦秋对自己有些许疏离的态度，这个是明诚早就能预料到的，毕竟他们有足足七年未曾联系。但同时也察觉到了汪梦秋的变化，一开始见到自己的惊讶并不假，可是之后与自己的对话却是出奇的冷静，甚至将自己的情感掩藏地极深。她接明诚的话时，太过平静太过自然，这自然平静，反而让明诚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