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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才走马回城。
来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冲冲驶来,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
秦孝公感到诧异,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
正在此时,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轻将佐向后举手高喊,“停——!”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的停了下来。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
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的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又敲又打,竟是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不禁走到战车前问:“病车么?”小将没有抬头,“行车声音不对,还没找出车病。”
秦孝公道:“你起来,我来试试车。”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道:“是,请将军试车。”
秦孝公熟练的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这辆战车,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
小将露出钦佩神色,高声道:“将军,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你等驾出来何用?”
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
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今年多大?竟然是黑鹰剑士了?”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出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今年十八岁,十六岁时军中大校,得到黑鹰剑士的。”
秦孝公惊讶笑道:“十六岁?比我还早一年?名字呢?”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子车?子车氏?你,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
小将稍有沉吟,低声道:“将军,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大为惊喜。子车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
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泯灭,秦国也奇怪的就此衰落了。此后百余年间,秦国竟是没有名将名臣出现。
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默默着通彻心脾的反省思索,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
今日,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车英,会唱那首《黄鸟》么?”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将军,你也会唱《黄鸟》?”
“心祭先贤,我们一起唱吧。”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
车英颤声道:“将军,这是国府门前,还是别唱《黄鸟》吧。”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吧……”
刹那之间,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一声,“君上——!”
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
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一时间他竟是泪如泉涌。这时,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车英,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说着,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当秦孝公兴奋的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秦孝公高兴的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车英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
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不胜感慨。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那里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
他满面忧急的问道:“车英呵,你对西陲情势清楚么?”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道:“陇西已成危邦险地,子车氏族长晓得么?”
车英摇头道:“族中不晓得,然我军必能战而胜之,君上无须多虑。”秦孝公沉重的叹息一声,便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面前这位睿智英俊的年轻人,最后正色道:“车英呵,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我命左庶长嬴虔给你三千铁骑,将子车氏全族最快的秘密转移到陈仓一带。子车氏不能覆没啊。”
车英却是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大军秘密开进陇西,本为对叛乱出其不意的痛击。若以大队人马迁移族人,必使叛乱部族警觉。车英以为,还当以国难为重,平乱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来——仅此寥寥数语,就显出了子车氏的大义本色!他对面前这个论年龄尚未加冕的少年竟有如此冷静的胆识,感到由衷的赞叹,点头沉吟道:“车英,你说得甚好。然则,秦国如何能坐视子车氏再遭大难?”
“君上,末将有一计,可诱使叛乱早发,不知可行否?”
“好啊,快说!我正犯难呢。”秦孝公大为兴奋。
“君上派一干员,假扮为魏国使臣,试探陇西部族,若其当真做好了叛乱准备,可约定将叛乱发兵的日期提前。届时我五万铁骑埋伏在东进必经的要道峡谷,一鼓聚歼之。”
“啪!”的一声大响,秦孝公拍案而起道:“好!真奇思妙想!”他禁不住大笑一阵,竟是声震屋宇。大笑有顷,秦孝公回头道:“车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啊。我就派你去做这件大事,如何?”
车英起身,肃然拱手,“末将决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笑道:“车英,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长嬴虔的前军主将!”
“谨遵君命!”车英英姿勃发,却无丝毫的浮躁气息。
“车英呵,你还得跟我去见见太后,他老人家要知道你是子车氏后代,不知该多高兴呢。”
“君上,方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想星夜奔赴陇西。战场归来,车英当对君上与太后报捷。”车英两眼闪着荧荧泪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感到惊讶。
“君上,既出奇计,便当兵贵神速。车英早到一日,我军便添胜算一份。”
秦孝公感慨万千,拍拍车英肩膀道:“好将军哪。这样,我们即刻准备。黑伯,传谕栎阳令子岸,即刻调铁骑五十,到国府门前等候。”
这一切秦孝公自然是书信告知了秦风景监,秦风虽然人在魏国,但依旧心系秦国,得知这样的消息自然也是开心无比。
“是!”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时分,车英携带着秦孝公的手令并一应假扮魏使护卫的铁甲骑士,出了栎阳城西门,便狂风骤雨般向西卷去。
这时的陇西,表面上依然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却隐藏着即将爆发的巨大风暴。赵国特使的煽动和占据秦国西地的许诺,重新燃起戎狄部族沉睡了的草原战国梦。
西豲、犬丘、大骆、大荔、红发、黄发等十六个部族首领歃血为盟,公推西豲头领刹云单于为盟主,约定在六国进兵之日大举叛乱,共同瓜分秦国!
赵国特使代表中原六国宣布,消灭秦国后,六国永远不西出陈仓谷口,陇西、云中、九原、阴山以及漠北草原永远是戎狄部族的天下!整个戎狄区域都被这激动人心的许诺煽动了起来。
牧民们纷纷收拾马具战刀,一队一队的赤膊骑兵重新在陇西山地与草原呼啸冲锋起来,疏疏落落的叛乱野火正在迅速聚集着。陇西大山里的左庶长嬴虔,自然嗅到了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儿。
但嬴虔不是一个莽撞的统帅,他知道目下决不能出击,为了秦国西陲的安宁,他只能后发制人。虽然他对东部的压力感到焦灼不安,也只有眼看叛乱势力坐大而后再打硬仗。
就在嬴虔焦灼不安的时候,一队铁骑在漆黑的夜里飞进了陇西大山。秦军的秘密营地里,中军大帐的灯火通宵达旦的亮着。第二天黄昏时分,一队红衣骑士簇拥着一个华贵的魏国大商,悄悄出了秦军山谷,向北飞驰,绕道北地西部沙漠而后急速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