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周梅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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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从市委组织部谈话出来后,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恍然若梦。工作干得好好的,省里领导突然来了个电话,市里突然开了个常委会,他和区长向阳生就被免职了,罪名竟然是在硅钢项目上违规乱来。这个项目明明是市里支持干的,从当初向省里报批征地,到引进亚钢联和伟业国际过来投资,全是市委书记章桂春和常务副市长宋朝体一手抓的,现在都不承认了,一推二六五,把账算到了下面,算到了他和向阳生头上。

    这么一来,组织部王部长便代表市委找他和向阳生谈话了,先传达了章桂春在市委常委会上的重要讲话精神,说是章书记对他们不听招呼,不讲纪律的做法极为愤怒,讲话时拍了几次桌子。接着,王部长宣布了市委的免职决定,宣布前还解释说,毕竟是工作失误,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就不在区里开党政干部大会了。免职决定宣布完后,王部长公事公办,照例征求他和向阳生的本人意见。

    向阳生不相信章桂春会甩了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带着一脸的困惑一再追问,这个免职决定是不是章书记建议的?王部长懂得组织原则,不敢把章桂春卖出来,不温不火地打官腔说,这是常委会慎重研究后的决定,是组织决定。向阳生火了,冲着王部长叫,你蒙谁呀?常委会算个屁,章书记不点头啥决定也别想做出来!王部长这才含蓄地说,老向啊,你既然啥都清楚,还追着我问啥?!

    吕同仁有一肚子委屈要说,却也啥都没说,只问,章书记这么急着处理我和向区长,是不是有点草率了?王部长圆滑地说,小吕,在你看来是草率,在市委看来就是雷厉风行嘛!赵省长、裴书记都来了电话,发了大脾气,让市里怎么办啊?让章书记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市里继续被动吧?总不能指望市里替你们两位担责任吧?还是端正态度,好好检讨总结吧,一定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处理!

    他怎么正确对待?这么欺上压下,不管下面的死活,简直是他妈的混账!

    因为郁愤难平,谈话回来的路上,吕同仁拉着向阳生在查村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喝了次酒。一来想发泄一下情绪,二来也想摸摸向阳生的底,看看章桂春的这条看家好狗被主人狠心甩开之后的变化。这个变化好像已经发生了,从向阳生和王部长谈话时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此狗对主人很不满意,窝了一肚子火。

    向阳生火还真不小,几杯酒下肚,马上开骂,“日他妈,这是阴谋,是坑人!小吕书记,我告诉你:这结果章桂春早想到了,早就想好拿我们当替罪羊了!”

    吕同仁故意说:“老向,章书记搞阴谋坑人不至于吧?你言过其实了吧?”

    向阳生冷冷一笑,“事到这一步,我也不瞒你了,该说的我就得说了,你知道情况后自己判断吧!”便骂骂咧咧将赵安邦一行对金川的突然袭击和明确叫停硅钢项目的过程说了一遍,连四菜一汤的细节都说了,“……四菜一汤是狗日的章桂春让我安排的,本来是想把赵安邦和省里的官僚伺候好了,趁机把项目整下来,不料反而弄巧成拙了,赵安邦和那帮官僚竟然让我们去好好搞水产开发!”

    向阳生在区**用高档鲍鱼、上等鱼翅制造四菜一汤“廉政餐”的事,吕同仁此前有所耳闻,不过并不相信,今天听向阳生一说才知道,竟是真实的。身为市委书记的章桂春不但早知道这个内情,还亲自安排这样接待赵安邦,还就让赵安邦一行上了当。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于是问,“老向,章书记让你安排的这顿廉政餐花了咱不少钱吧?”问这话时,他呷着酒,口气很随意。

    向阳生也没当回事,“那是,得几万块钱,具体我也没问!”又说起了项目上的阴谋,“我说章桂春搞阴谋有根据。赵省长明确叫停,我以为项目完了,狗日的就骂我蠢货,要我按原计划上,造成既定事实,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还特意交待,要对赵省长的态度保密,尤其不能和你说。让你继续抓,闷头悄悄整。我原以为他只是想坑你,就像当年坑方正刚一样,现在才明白,我也不在他眼里!”

    吕同仁想了起来,“怪不得那次宴请白原崴,章书记绝口不谈这个项目!”

    向阳生把话岔开了,“哎,我差点忘了,咱俩一下台,白原崴那边咋交待?”

    吕同仁喝着酒,“先别管白原崴了,还是说章书记,老向,你话里的意思是,章书记对我早就不满意了?想让我下台?这次是故意拿硅钢项目套我?”

    向阳生摆摆手,“倒也不能这么说!想把你赶走是肯定的,你既不是他知根知底的人,又是从省委机关下来的,他老人家不放心,怕你到上面打小报告。不过,要说拿项目套你也不尽然,这也得实话实说。狗日的私底下和我说过,该争的地方利益就得争,该要的GDP就得要,所以我也大意了,才上了他的当嘛!”

    吕同仁“哼”了一声,“是啊,搞出政绩是他的,出了问题是我们的,还顺手除掉一个异己,咱们章书记账算得很精啊,他就不怕赵省长追到他头上吗?”

    向阳生边吃边说:“他好像不怕,和我说了,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掐死!还说了,文山能给赵安邦一个惊喜,咱们银山为啥不能给赵安邦再来一个惊喜?”

    吕同仁觉得这真是黑色幽默,讥讽问:“老向,现在赵安邦省长惊喜了吗?”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这你还问我啊?不是赵安邦发火,咱能落到这地步吗?我是向你交底说情况嘛!当时狗日的真是这么想的,一再和我说,这个硅钢项目真干成了,赵安邦和省里不管嘴上说什么心里都会高兴的!”

    吕同仁全听明白了,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往桌上狠狠一蹾,掇弄道:“老向,这酒真没白喝啊,你把这一切全写下来,咱们联名向省委反映!”

    向阳生吓了一跳,“小吕书记,你是不是喝多了?咱反映谁?向谁反映?”

    吕同仁说:“反映章桂春嘛,向全体省委常委反映,每个常委一封挂号信!”

    向阳生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事不能干,损人不利己,你最好再想想!”

    吕同仁叫了起来,“老向,利己不利己先不说,我问你,章桂春是不是混账?”

    向阳生骂道:“这还用说?当然混账,混账透顶,都没点人味了!我对他这么忠心耿耿,鞍前马后跟了他这么多年啊,他狗日的说牺牲我就牺牲我,眼皮都不眨一下,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哪怕先来个电话呢,我心里也会好过些!”

    吕同仁说:“那你还顾忌啥?就算为组织上除害,咱们也得挺身而出了!”

    向阳生苦笑道:“你小伙子还是年轻啊!有些事情没看明白。章桂春混账不错,可咱们不能因为他的混账就鲁莽蛮干啊!官场上哪有这么多理可讲?该替领导扛着的时候你就得扛着嘛,领导心里会有数的,风头一过,还会照样用你!”

    吕同仁心里骂道,狗就是狗,被主人踹到井里了,心里惦记着那根肉骨头。

    向阳生反做起了他的工作,“小吕,我劝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咱们背后骂骂娘没关系,反正狗日的也听不见。打小报告的事真不能做,章桂春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你的小报告只要整不死他狗日的,他肯定把你往死里整,你信不信?”

    吕同仁纠正说:“哎,老向,这可不是小报告,是正常向省委反映情况!”

    向阳生连连摆手,“别反映了,要我说,这回对你没准也是次机会哩!章桂春的作风我知道,最爱考验人。我估计,这次处理之前不和我们打招呼,也许就是次考验,看咱俩是不是忠于他老人家?我们一定得沉住气,经住这次考验!”

    吕同仁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向阳生,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你还有点做人的骨气吗?你是党员干部啊,不是谁家养的一条狗!”

    向阳生马上翻了脸,“吕同仁,你别污辱我的人格,我对章书记有感情!”

    吕同仁讥讽道:“一口一个狗日的骂,你还有感情呢!我看你和章桂春是一路货色,只对自己的一己私利和头上的乌纱帽有感情!我今天算看透你了!”

    向阳生反唇相讥说:“吕同仁,你敢说你对乌纱帽没感情?我看你感情也深着呢,就因为章桂春摘了你的乌纱帽,你就狗急跳墙,恨不得一口咬死人家!”

    吕同仁不愿解释,也不想多说了,独自又喝了两杯酒,喊来服务员结账。

    一场酒喝得不欢而散。回去之后,吕同仁就想,向阳生不愿人盟参战,除了一己私利,也许还有其他原因。狗东西毕竟是章桂春的老部下,自身的问题也不少,像四菜一汤就是他的发明,查了他的主子章桂春,只怕他也不会利索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在一条狗面前过早地暴露了攻击目标,可能会陷入被动。

    正这么想着,向阳生的电话过来了,开口就问:“小吕书记,消气了吧?”

    吕同仁灵机一动,态度也出奇地好,“生啥气啊,不就是争了几句嘛!”

    向阳生呵呵笑道:“是,是,其实这事既不怪你,也不怪我,主要是酒闹的!你这个小气鬼,中午点的啥酒啊?我现在还头晕呢,也不知都胡说了些啥!”

    吕同仁开玩笑说:“要吃你的四菜一汤,上五粮液就好了,可惜没机会了!”

    向阳生正经起来,“小吕,这些事你千万别再说了,传到章书记耳朵里可不得了!我当时真是喝多了,又有些小情绪,你别和我较真啊,权当是酒话!”

    吕同仁说:“老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会害你的,咱们就哪说哪了吧!”

    向阳生又快乐起来,“好,好,小吕书记!有个话我也挑明:你想怎么着是你的事,我是既不知道,也不干涉,更不会和章书记说,咱们的嘴都严点吧!”

    吕同仁仍小心防范着,“向区长,你也别这么想,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

    向阳生放心了,“就是,就是!谁碰上这种冤枉事能没牢骚?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嘛,窦娥还喊冤呢,英雄人物上刑场还呼口号呢,就不让咱骂骂娘?!”

    向阳生既然不是盟友,吕同仁就不愿和向阳生多啰唆了,“向区长,你没别的事了吧?如果没事,我可就挂了!这他妈的还得端正态度,写检查总结呢!”

    向阳生说:“好,好,那就这样吧!”又想了起来,“对了,小吕书记,你的检查写好后能给我参考一下吗?我正为这破事发愁呢,都不知该检查些啥!”

    吕同仁道:“这不太好吧?咱得对组织忠诚老实嘛!”说罢,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吕同仁陷入了临战前的深思:向阳生这个电话透露出的信息是比较明确的,一方面惧怕章桂春的淫威,不愿人盟参战;另一方面似乎又并不反对他向省委领导反映情况,发起倒章运动。在硅钢项目这事上,向阳生也是受害者,万一他告准了章桂春,对向阳生是有好处的,这狗东西在他和章桂春两边都押了宝。基于这个分析,吕同仁判断向阳生不会向章桂春告密,起码现在不会。

    那还等什么呢,该出手时就出手嘛,要为真理而斗争嘛!他必须抓住宝贵的战机,马上写信,向省委领导们汇报发生在金川区的真实情况,揭发银山霸主章桂春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丑恶行径!他不怕向阳生将来不配合,只要上面重视了,下来查一查,章桂春就不会没问题,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上面会不会重视呢?估计会重视。这个领导不重视,那个领导也许会重视,反正他给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以及省委常委们一人来封挂号信,总会有哪个领导重视的。于华北副书记就有可能予以重视,他手下爱将方正刚当年就是这么被章桂春挤走的。

    于是,四月三日下午,前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同志将自己独自关在家里,以写检查的名义闭门谢客,热血沸腾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开始为真理而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