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卫小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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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开科了!

    睽违一年的科考啊!

    得知这最新消息,她喜得连指尖都发抖了,再也忍耐不住,倏地冲出房门。\WWw、Qb5。CoM\

    “等等!”特来报信的冉惊蛰见状,快手拽住她甩在身后的发辫。

    头发被人拽住,冉小雪不得不回转过身子来,对姐姐咧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姐……”

    冉小雪在外头偷养汉子这回事,是家里人心照不宣的,只恨捉不到确实证据——都怪纪家兄妹包庇!

    打从她与其他家人陆续上纪家讨人之后,这家伙的行径也跟着收敛许多,鲜少再上纪家去。以往还三不五时晃到别人家工地里去看人上大梁盖房子的,现在也只偶尔与纪尉兰相约到市街茶楼吃吃茶食,喝点甜茶薄酒……总之就是不曾见到传闻中被小雪包养的男人。、

    虽然想直接拷问,但别看小雪个性天真迷糊,真要比起骨头硬,全家人可能都不及她;又怕事情闹大了,会被外人耻笑……家丑不好外扬。

    “既然要开科了,”冉惊蛰说:“你荒废的学业也该重新收拾收拾了吧?”

    冉家世代为官,与他同辈的冉氏,就小雪还没功名,这教人怎能放心呢?

    这一年来,冉家经历了许多。

    先帝大行,新帝在圜丘受天命继位,当时一道雷击毙企图造反的东麒侯,朝廷军队虽然迅速镇压了反叛势力,但边界诸夷仍蠢蠢欲动,光为了稳定内外政局,朝廷上至新君,下至朝臣,谁不是忙得焦头烂额?

    好在近日政局逐渐稳定,对于新帝所领受的天命,质疑的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喧嚣,日子算是安定下来了。能这么快就让朝纲恢复运作,帝王三师功不可没,尤其是太傅娄欢……这一年来,他四处奔走,统合群臣,让新帝登基的阻力降到最低。倘若没有此人,当初全力支持正统继承人的冉氏或许会在叛乱中遭殃。

    幸好如今天下已定……

    春官府掌理全国科考,自然一有消息,人在春官的她立刻就听说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告,但君王已经任命春官长统领科考大事,准备开科。

    真是可喜可贺!

    瞅着妹妹,冉惊蛰道:“我看你这一年几乎没在读书,一天到晚就知道和纪家尉兰玩乐。距离科考没剩多少时日,今天起你待在家里用功,太学那里也不必再去,反正本来就只是为了占京试缺额而已。谷雨、寒露、立夏他们这阵子会轮流来陪你,我已经同他们说好了。”

    家里头有一群天纵英才的堂兄弟姐妹,不愁小雪没人伴读。唯有让小雪顺利出仕,日后才不必为她烦恼担心。

    冉小雪回看着,忍不住问:“姐姐都打点好了?”

    “当然。”否则以妹妹不喜读书的习性,要她安分静心学习,恐怕还得拖上一阵子,届时考期已至,要登科就没希望了。

    “不能明天再开始用功么?”冉小雪抱着一丝希望问。

    “及时当努力,岁月不待人啊,小雪。”她们母亲早逝,长姐如母,冉惊蛰说的话自然是有份量的。

    “可是……”小雪为难起来。这样她要怎么去通知履霜这个好消息呢?等了将近一年,她知道他心里也盼望着朝廷开科。

    “可是什么?”

    “这消息几时会公布呢?全国各地那么多待考的举子,光是公文要送到各地州郡,也得花上一段时间吧。”小雪试探地问。

    “应该这几天皇榜就会贴出来了。”冉惊蛰道:“全国各地设有传递公文的驿站,加急传送的话,半个月之内,消息便会周知天下。”顿了顿,她继续说:“考虑到各地举子必须自远地来京赴考,正式考期会订在明年初春,这可跟以往例行举办的秋试不一样,新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可能会变成春试喔。”

    说着,她突然笑了笑。“想想,我家小雪明年春天就能穿上进士袍参加琼林宴了。”

    冉小雪看着自家姐姐穿着一身看不出女子柔美线条的官服,言谈之间只有国家政局与仕途,全然没有一个十八岁少女怀春的心思。

    也难怪尉兰会频频问她姐姐是不是不打算成亲了。

    在皇朝,男子年逾三十而不婚,曰“旷”。

    尉兰是担心她哥哥会变成旷男吧。

    往后,若顺利登科,她或许也会跟姐姐一样就此走上仕途。这会不会真是一条不归路?

    “姐姐……”

    “嗯?”冉惊蛰自兴高采烈的想像中回过神来。

    “我跟尉兰一样当个‘不仕’,可好?”

    “不好!”冉惊蛰直觉道。

    “呃,为什么?”虽说家里世代为官,但少她一个,应该没什么大影响吧。

    “你以为少你一个没什么影响,是么?”见冉小雪点头承认,她又道:“你错了,小雪。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当官,并不是因为官好当,正好相反,仕途这条路难走极了!但我们没有‘不仕’的本钱。尉兰家是富户,不管她要做什么,纪缭绫都有能力供养她一辈子。可我们家人口多,若只仰仗一、两个人来供养全家人,岂不等于逼着爹爹或爷爷他们当一个不清廉的官?你该知道朝廷给官员们的薪傣,只足够养活一个五口家庭而已,但我们家又不是那种只有少少几口人的小家族。只有收贿贪污,才有办法让家人生活宽裕呀。”

    还没说完。冉惊蛰接续又说:“所以,最好的生存之道便是让子孙们都为官,毕竟我们是开国功臣之一的冉氏后代,就算再怎么不济,至少还能靠荫补做个小官。如果你真考不上,爹那边会想办法弄个职缺给你的,但总还是希望你能风光及第,往后路途才能走得顺利。”

    冉小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当然知道冉氏只是书香门第,不是真正的富户。但过去她不曾想过冉氏每个人都必须出仕的原因,竟有如此现实的考量。

    “所以,你懂了吧?小雪。”冉惊蛰瞪着她说:“凡事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先例,后面就会有人跟进。如果今天你选择‘不仕’,往后家里就会有更多人也会想要‘不仕’,毕竟谁想成天被黑心上司荼毒?谁不想当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小姐?”

    “我懂了,姐姐。”冉小雪受教地道。他们家确实没有不仕的本钱。

    “如果你真的懂,那你怎么还在外头……”当着妹妹的面,实在说不出“养男人”这三个字,冉惊蛰只好改问:“是说……那人很俊俏么?还是有什么特殊本事,可以让人心甘情愿掏钱出来供养他?”这种奢侈的癖好,是贵妇人才玩得起的吧!自家妹妹那点微薄零用,能担待多久?

    冉惊蛰那口吻像是她在外头妓馆包养男妓一样。小雪摇头失笑。“姐姐误会了。履霜不是在那种风月场所工作的人。”

    “履霜?”是那男人的名字?赶紧记下,等会儿让人探一探底子去。

    一个男人倘若好手好脚却让女子包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姐姐先别有成见。履霜只是时运不济,既然朝廷将开科了,那么我能当他恩人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不知道等他考上进士之后,会不会就此把她抛在脑后?

    万一他考上了,而她却落第,不知他愿不愿意反过来养她呢?

    “冉小雪,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发觉事不单纯,自己竟全然不知道妹妹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冉惊蛰急急追问。

    “喛,姐姐,一言难尽啊……”

    “一言难尽也得尽,快说!”

    冉小雪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实话,恐怕会让人误以为石履霜是个占她便宜的投机分子;可她又不惯说谎,随口扯来的借口一定会立刻被识破,那还不如保持沉默。

    等不及冉小雪回应,冉惊蛰直接问道:“那男人是个好人么?”

    “……不知道算不算是。”

    青筋控制不住地浮上额边。“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人,那你还乱养?”

    万一养到歹人,岂不造孽!

    闻言,冉小雪忍不住反问一句:“缭绫大哥是个好人么?”

    “突然讲他做什么?”纪缭绫他当然……不能算是一个好人。

    看冉惊蛰脸上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冉小雪又道:“严格来说,缭绫大哥不能算是个好人,但也称不上是坏人吧!”有些人,就是介于善与恶之间,界线模糊,难以断定是善是恶。

    “那不一样。纪缭绫可不会害我。”冉惊蛰忽道。

    没提冉惊蛰既然如此相信纪缭绫,何以又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们讨论的对象是石履霜。冉小雪道:“履霜也没有害我的理由。”

    “好吧。”冉惊蛰决定跳过这个问题,改问:“那个男人可有说会娶你?”

    “娶我?为什么要娶我?”冉小雪一怔。姐姐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样子是没有。”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是个投机分子,占小雪便宜。

    “既然如此,不许你继续淌这浑水。有纪缭绫在,人交给他就好了。他不希望尉兰闺誉有损,我何尝愿意自家妹妹名声有瑕!别忘了你是要当官的人,为官最重声誉,就此打住吧。”

    “……”

    “怎么,做不到?”察觉妹妹迟疑,冉惊蛰不觉提高音调。

    “……”冉小雪依旧没吭声。

    “小雪?”

    “不行的,姐姐,我若在这时丢下他不管,他会以为我不负责任。”

    虽说当初她并没有真的撞倒他,但既然已把责任揽下,怎能说放就放?

    “你做了什么事需要对他负责?”

    “就……”说她为一桩没有做的事情负起责任,以姐姐是非分明的个性,必然会上纪家去把事情说清楚,岂不令履霜难堪?她不想那样。

    “就如何?”

    “就……我们之间有个误会,我若不对他负起责任,依皇朝律典,他可以到衙门去告发我。”

    见冉惊蛰双眼大瞪,冉小雪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连忙道:“总之,我跟他之间,不管是责任或是恩情,都已分不清了。姐姐可得帮我守秘,别让爸爸知道这事。”

    “家里头大小事,几时瞒得过他老人家了?”

    冉重职任御史大夫,平时在朝中备受群臣忌惮,就怕不小心犯了错被他弹劾。家中大小动静,想来他老人家心里多少有谱的,就不知他会何时出手就是。

    闻言,冉小雪蹙起眉。“希望爷爷别乱来,履霜可没有做错事。”

    “不管错在谁身,总之,从今天起,你不许踏出家门一步!”冉惊蛰不容置喙地下禁足令。

    在这个家里,不时兴长幼有序那一套。

    不论是谁,都比冉小雪来得有份量。

    是了,被家人保护在手心里的小雪,哪里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她只有被别人骗、受别人欺侮的份,她做的任何决定都可能只是出于一时愚蠢。

    备受保护,当然是幸福的。

    然而处处周延的保护,却教冉小雪心里沉甸甸。

    家人眼中的她是如此不济事,这辈子只要没有功名在身,想必无法让家人们安心放手的吧?

    发觉妹妹一声不吭,两只眼睛恍然出神,冉惊蛰略略提高声量。“小雪,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振作起来,冉小雪勉强挤出一抹笑。“姐姐放心,从今天起,我不出门就是了。也请姐姐帮我,莫对其他人提起履霜的事。”

    冉惊蛰的话提醒了冉小雪,履霜将来是要当官的,一个官人确实得注意他的名声,是以她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让世人误会石履霜是个投机取巧的人。

    小雪想保护那男人么?冉惊蛰担心……

    “姐姐放心,我虽不敢保证履霜是个好人,但他绝对不是坏人。姐姐不是盼着我自立么?那是不是该对我看人的眼光有一点信心?”

    说到冉小雪看人的眼光……

    就是因为小雪曾看走眼,在街市上误信歹人,差一点被牙人拐卖,幸亏跟在一旁的谷雨机灵,才及时救回来……家人会如此担心小雪,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呀。

    “姐姐放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五岁那年差一点被拐卖,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懂事的缘故,现在她不会再那么笨了。“姐姐信我一次吧。”

    从方才到现在,冉小雪不知道已经说过几回要人“放心”的话。可尽管如此,要对她放心,真的很难……

    “……好吧,信你一次。”冉惊蛰勉强点头,只因她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让妹妹分神为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忧心。倘若能让小雪将全副心神放在科考上,她可以姑且先答应,再另外想办法会一会那个“履霜”——

    猛地被人扑抱住,冉惊蛰低头笑觑着妹妹。

    “姐姐真的不必替我烦恼。”冉小雪撒娇。

    难喔!冉惊蛰想。为小雪烦恼似乎已成了习惯。所幸这是全家人的共业,就算再怎么放不下心,应该也不至于有人说她……溺爱……是吧?

    “只是可惜了……”冉小雪低喃。

    “嗯?”

    可惜看不到石履霜的笑容了。

    他那么期待科考,倘若能将开科消息亲自说与他听,说不得就能见到他的笑容了吧!可惜她是无缘得见了。

    无妨无妨。冉小雪乐观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啊。

    再三个月是么?她等着春试来临——

    “是小雪么?”

    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时,石履霜抬起头,窗棂外竹影掩映,使他看不清来人,只瞥见一缕倩影。

    又一个月了,这位小姐当真只在月初送伙食费来时,才愿意拨冗见见他。

    来人已经移步到他敞开的书窗前,瞅着他就是一笑。“小雪若知道你想见她,必定十分欣喜。”

    是纪尉兰。

    说来,纪家兄妹也是他的恩人,但石履霜却不愿太过亲近他们。

    或许是因为纪缭绫是个太世故的商人,一双明眼似能看透他人内心的陰影,甚至不介意站在那陰影之下。这种人,若不能与之成为朋友,势必会是可怕的敌人。石履霜素来不是能轻易与他人推心置腹的人,他跟纪缭绫不会成为朋友。

    好在这对兄妹不常来烦他,纪家的家仆又循规蹈矩,就算心里认为他是个吃白食、软饭的,也不曾当着他面说出来。

    是以他寄住纪家这一年来,生活算是十分惬意。

    天候不佳时,他会翻翻纪家的藏书打发时间,调养身体;春和景明时,他会打着伞到街上散策,看看帝京风华,阅读最新邸报,留意朝廷情势。

    偶尔,他也会像今日这般,坐在小窗前,发发呆,猛然喊出“小雪”两字,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就觉得有点厌烦,却还是忍不住想见一见她……

    “可惜暂时见不着她了,小雪前两天已被她家人禁足。”

    “禁足?”石履霜双眉微蹙。

    “居然连我也挡呢。”纪尉兰想起方才被冉谷雨挡驾,不让她见小雪,心里就闷得紧。最后还是小雪听见她声音,隔着一扇门对她劝慰了几句,方才把她劝出来。更令人气闷的是,小雪居然没问她好不好,反而托她来问一问石履霜……

    回过神来,见石履霜不发一语,纪尉兰抿了抿唇,迟疑地道:“石公子可以对尉兰笑一笑么?”

    “不可以。”无缘无故,做什么对一名女子微笑?

    “想也知道。”纪尉兰喃喃自语起来。“就跟她说是个无理的要求了——”

    “冉小雪要求你做什么?”石履霜捉住重点,直接打断纪尉兰的低语。

    “小雪要我知会你,朝廷准备重新开科,明年初春举行春试……”说完这个大消息,她特意停下来,等着看石履霜会不会欣喜若狂。

    她等了又等,一等再等……想看看石履霜笑起来的样子,好在日后对小雪转述去,但……他没有笑,清美俊颜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石公子似乎没有非常惊喜?”

    “朝廷开科的消息令兄两日前已告诉我了。”早早已知的事,实在很难在听见第二次时还欣喜若狂。

    一说出口,石履霜这才发现,难怪他先前会误认。

    是因为他心里认为,知道开科消息的冉小雪必会迫不及待来告诉他吧!没想到等了又等,她终究没来……被禁足了,是么?

    “咦,哥哥也知道?”

    两日前……不正是冉惊蛰来访?是了,冉惊蛰在春官府,必定早早就得知朝廷开科的消息,小雪也是因此才会被关在家里读书。

    纪尉兰老觉得冉家人太不懂小雪。冉氏也许是书香门第,但小雪真正才能是在别处,把她关在书房里死背书,只是浪费她的才能……

    话说回来,冉惊蛰素来对哥哥避之唯恐不及,特地造访,应该仍是为了石履霜的事。这冉家人还真是锲而不舍,与小雪同辈的一堆族内兄弟姐妹,这阵子几乎将纪家门槛给踏穿了,就连族内排行最小的冉谷雨,也为了小雪的事频频找她麻烦。

    哥哥昨天就出门去了,大抵是不想与一大群咬住骨头就不放的冉氏周旋。

    “令兄长似乎没有不知道的事。”包括他的身世……

    石履霜清楚记得两日前纪缭绫有意无意提起明春开科一事后,顺口说了一句:“石公子若在赴考上有麻烦,纪某可以帮忙。”

    那时他就明白,纪缭绫已知道他的背景。

    他手上有青州府衙发给的赤牒,朝廷凭牒认人,没理由阻他应考。

    他只担心登科后,进士榜周知天下,本籍之地会知道石履霜登第的事,要有麻烦,也是在那之后……然而天底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倘若他幸运些……说不得,能一生无忧。

    见他拒绝,纪缭绫摇扇笑道:“原来石公子喜欢提心吊胆过日子,看来是缭绫失算,失敬了。”

    石履霜凛然。“履霜自认问心无愧,就算身后有一些麻烦,只要行得稳、坐得正,又何须提心吊胆?”

    “但麻烦的事,总是早点解决比较踏实吧。”纪缭绫建议。

    “以履霜如今处境,没有能力解决那些事。”石履霜很清楚自己的情况。纪缭绫正在提议替他处理掉那些麻烦,偏偏他也清楚纪缭绫无功不受禄的性格,因此实在不想多欠他人情。

    纪缭绫静静秋着石履霜半晌,方言:“为官之人最重清廉,石公子日后当了官人,怕是连手也碰不得灰了,何况沾染脏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石公子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么?万一连累他人——”

    “石某无亲无帮,不会连累他人。”

    “过去也许没有。但往后呢?石公子难道不打算成家立业?”

    成家立业?“令妹对我没有情意,纪公子不必担心将来会受石某牵连。”

    “……既然如此,也只好请石公子多自珍重了。”

    “履霜在还完人情债以前不会死,纪公子大可放心。”

    “呵,虽然不是非常认同石公子把我纪缭绫说得像是专放高利贷的,可有石公子这句话,纪某确实安心不少。”说到底,还是个重利的商人啊。

    ……从当时的对话回过神来,看着纪尉兰娇美的面容,石履霜道:“如果纪小姐没有其它事……”

    “要送客了,是吧?”石履霜反客为主,也不是头一次了。纪尉兰嘲弄一笑。“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石公子可以为我解惑么?”

    石履霜没有说不。

    纪尉兰便着呢:“一年前科考宣布停考时,石公子为何不回家乡去?”

    导致后来流落异乡,落难京城。

    “回乡?”石履霜似笑非笑道:“我在青州无亲无故,回去做什么?”

    问归问,却没料到他真会回答。

    纪尉兰咀嚼着石履霜的话,明白他这席话等于承认他其实根本没失忆……是说,这人都不会不好意思哟?

    两人对视许久,还是他先开口的。“纪小姐还有事么?”

    想起好友的交代,纪尉兰微微扬唇。“有的。小雪说……”

    石履霜倾耳细听。

    “小雪说,未来三个月的伙食费先挂在纪家帐簿上,石公子不必担心,她会在科考结束后一并结清。”

    石履霜闻言蹙眉。真当他吃软饭?

    随青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他认识石履霜的第一天,就为此人竟能够对着一群持刀带棍、准备砍死他的人冷静地浅浅笑着——那笑却只是脸上的,笑不进心底,仿佛清风明月本不相干一般——他就明白这个人跟一般人不一样。

    当时他还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是一个朝廷走狗。

    站在人群中,手上拿着家里的玉刀也想凑凑热闹的自己,因为遇见了一个石履霜,从此舍弃造玉的家传事业,甘愿离乡背井到他身边来,当一名随从。

    而后,看尽石履霜在官场上有多么不得人缘……居然天才刚亮,就有人来闹门踢馆!

    眼前来人一副来势汹汹,随青壮着胆子道:“天色还早,台主大人清晨来访,有要事么?”总不可能是来等候他家主子,手牵手,一起上朝去吧?

    来人声音好是洪亮。“当然有事。叫石履霜滚出来!”

    “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还没下床呢。”可能无法用滚的出来见客。

    “床?”这位满头银发的御史大夫冉重眯起眼。“他自己一人?还是跟我家小雪一起?”

    闻言,随青张望四下,确定左右邻居都还没有人出来活动,就算听到喧闹声,应该还不至于传得太难听,这才陪笑说:“台主大人所言差矣!澜冬大人怎会跟我家大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呢?”就算是事实,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大刺刺讲出来吧,更何况……

    “你不叫他出来是么?老夫自己进去看!”

    随青笑眯眯挡在门口不给进。

    “台主大人请自重,这里可是官宅,我家大人好歹是个二品官,与大人在御史台三品一职相较,应是……略高一等吧。若是大人职务上需要‘求见’,还请容小的先通报一声。”

    御史大夫职虽是正三品,但依他职权,纠举弹劾的对象是不分职位高低的,倘若真有罪责,就是位居一品的大臣,御史台都有办法弹劾下手。

    随青特意论起官等,不过是想挫挫这位台主的锐气。

    “狗奴才!”老人啐了声,也不等通报,竟拉开嗓门大喊:“石履霜!你出来!老夫要弹劾你!”

    对此,随青当真已经习惯了。

    当朝御史大夫三不五时就想弹劾他家大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本想说这种小事不必惊扰他家大人……大人他,昨夜一整夜未阖眼,天色微亮之际才刚就寝呀。是说,久久未见,朝思暮念的人儿就在身边,就是想睡,也舍不得睡吧……

    随青正动脑筋想着该如何打发掉这位御史大夫,没料到石履霜已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他墨发未束,倚在门廊边懒洋洋地觑着老人,语气慵懒道:“冉台主这会儿又想弹劾本官什么了?”

    注意到石履霜衣衫不整,还袒露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面容虽有倦色,但嘴角略略上扬,俨然一副心满意足、通体舒畅的模样,忍不住往某方面做了不当联想的冉重火冒三丈道:“本台要弹劾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石履霜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笑意。想起稍早之前,天未亮……他与他家冬官……以及昨夜里……

    滢笑……那必是滢笑啊!逮住那抹不寻常的笑容,冉重知道自己当真说对了。他家小雪昨夜必是被这个低她一级的下属给“冒犯”了呀!

    长胡气得差点没着火。“石履霜你不知羞耻!本台要弹劾你!”

    若是其他官员听到“弹劾”这两字,也许会吓得发抖,但石履霜这十二年来听惯了这句话,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他扬眉道:“冉台主说完了?”

    “还没呢!本台主还要弹劾你诱拐良家女子!败坏朝廷纲纪!坏我冉氏门风……”林林总总罗织了一长串罪名,最后这位老先生结论:“本台定要弹劾你!”

    “没新鲜台词了?”石履霜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垂眸瞅着冉小雪的祖父,简短地回了一句:“那,悉听尊便。”

    石履霜转身进屋,准备换上官服上朝了。

    居然,彻底地被忽视了。

    身为台宫,冉重何曾被人这么无视过!

    朝廷里哪个官员不是一听到“弹劾”两字就吓得全身发抖?是因他……老了么?听闻外头传言,御史台一班人马年老力衰、战力大减……

    那可不!他知道自家孙女儿昨天返回帝京,没回家却迳往冬官府去……若不是为了这小子,还会是为谁?

    他特地等到天刚亮,暗忖以年轻人体力,该做的应该都做了,造成既定事实之后,有了确切证据,这才单枪匹马杀了过来……

    说到证据……眼前男子一副身心舒畅的模样不正是铁证?

    “石履霜你站住!”冉生吹胡子瞪眼道:“把我家小雪交出来!”

    那丫头为他返京,此刻必定躲在石履霜屋子里,是听见他的声音,才不敢出来吧?

    “我家冬官长?”石履霜略顿步,美丽的唇瓣微微翘起。“她人可不在我这里。冉台主爱搜便去搜,不过假若没搜到,那履霜说不得会反过来上奏咱们英明的陛下,说冉台主年纪老大,老眼错花,查无确切证据却屡次威胁弹劾朝臣,真不知是办事不力抑或恶意栽赃,实是令人困扰、令人困扰啊。”最后一句话,还特意强调了两次。

    冉重与石履霜周旋十余年,也只斗赢过他一次。见他如此大方允他入府搜人,不禁微怔,难道……

    “小雪果真不在?”

    “我家……冬官长,你以为我会容许她此刻出现在我府里么?”字里行间满是纯然的占有,使石履霜眉色微喜又微黯。

    天色才微亮,他便送她出城。

    为她备好马车,希望她旅途少些颠簸,不要太过劳顿。

    替她预备了几日的干粮以及新鲜水果,好让她不必忍受饥饿。

    还为即将来临的雪日,亲自在她行囊中添上几件冬衣——

    他是霜月生,再过不久,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冉氏年轻这一辈,取名全是依照出生时的节气——

    青州地处皇朝之北,与北国接邻,地势又高,入冬后十分严寒,她虽不是荏弱女子,却也单薄得令人忧心。

    职务所在,不允许她逗留京城太久,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送她离开,然后盼望她早日完成公务,回到他身边来……

    不是一日的聚首,怎够解他恼人思念?

    他要的可不仅是一夜耳鬓厮磨。浅尝即止,丝毫不能解他胸中渴盼之万一。若要的话,就是全部,否则宁可继续忍耐。

    “石履霜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御史台首长御史大夫冉氏家主七旬童颜鹤发冉重字重九伸手指着当朝冬官府官拜正二品的工部卿人称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石履霜骇然道。

    因为那语气实在太过惊骇了,以致让候立一旁、怕丑事外扬、特别留意着附近邻居动向的随青忍不住回过头来瞥了他家主子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果然也十分惊骇。

    那是什么表情啊?

    在皇朝,男子年过三十而未婚,曰旷。

    旷字加身,就成了旷男旷夫旷臣旷兄旷工部旷副长旷大人!

    他家大人昨晚才刚过三十生辰,不会这么快就让旷字加身了吧?

    何况……澜冬大人特地赶回来拯救他了不是么?那昨晚一整夜……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被打断心中所思所想,石履霜横来艳色俊颜,轻斥:“我思春,不行么?”

    承认得多么大方!

    已有资格在头衔上加上一枚“旷”字,但依然清俊无比的美男子笑觑着满脸错愕的冉重,双手一摊,徐声道:“倘若这也有罪的话,还请台主尽管弹劾履霜吧。”(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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